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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姚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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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娘瞪大眼,嘴唇张了张,不能成声。
秋日有牡丹?怎么可能?
郑颢也楞半晌,和湛娘对望一眼,然后大笑,「想不到戏言成真,怀渊!洛阳花匠竟有逆天之奇巧,能让牡丹在秋日开花,此行果真不虚!」
她呆楞了半晌,开口提问:「樊子,牡丹为春花,何以在深秋开花?」
「樊子是唱歌的,也不懂花事,」樊素老实说:「四郎从未向我解释过原由,但秋日确实有牡丹,我家院子此刻便有牡丹开放,若娘子不弃,可以随我到家中看看。」
湛娘将信将疑,一颗心高高提起,兴奋中又有几分迟疑。她眨了眨眼,看向郑颢。「奉正兄,你说如何?」
「听到如此奇事,怀渊等不到明天吧?」他嘴角扬了扬。「某也想一睹这秋日牡丹的丰姿,择期不如撞日,既然樊子已经邀约,我们就前去看看不妨。」
湛娘点头,转向对樊素说:「就有劳樊子带路了。」
「请娘子稍候,我先打扫完毕,再请娘子和官人随我来。」
「那是自然。」
樊素拿起挂在树丛边的竹帚,利落地扫去白冢周围的落叶,拔除杂草,汲了泉水,洒灌落了叶的牡丹,然后焚香礼拜。
「主人,」湛娘看见樊素蹲下身,伸手温柔抚摸墓碑,吴侬软语轻喃:「四郎昨天跌了伤,素素得早点回去,改日再来探望你。」说着,带笑的圆脸上透着宁静的依恋。
湛娘轻抽口气,飞快别开视线,袖中的手悄悄握紧。
为什么她能够这么平静?明明,被丢下了------
湛娘抿了抿唇,甩掉突如其来的怨恨。不,她不想这事。
樊素起身,望向湛娘和郑颢。「官人、娘子,两位是走路来的?」
「我们的马在阶梯下。」郑颢回答。
樊素笑。「啊,是了,我刚刚看见两匹马在下面,特别是那白马好俊,连主人的阿骆都逊色许多,果然是官人和娘子的马。」她牵了在旁嚼咬杨柳枯枝的黄马,带头走下阶梯。
三人骑马下了香山,循着伊水,踏莎寻径。一路上,听樊素用悦耳的嗓音,娓娓讲述身世。
她出身自苏州教坊,旁人都叫她八妞,懂事以来,便在笙乐环绕下成长。生为女乐,八妞不知父母,只知道唱歌,可惜她外貌平庸,个头矮小,个性又嫌鲁直,不够机灵,鸨母认为她难以成材,所以当其它人学诗作文,开始上厅献艺,她只能在筵席间穿梭,勤快地打酒送菜。她心中羡慕,却也不怨谁,总是跟着唱和,在酒尽人散之后,趁着收拾残肴的空档,站在冷清的厅堂中跳舞,幻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绫罗红裙,站在席上唱歌。
那日,在燕子楼,她端着满手的热腾酒菜,随宴席上传来的乐曲,开心地哼唱杨柳枝。一个没留神,撞上正好走出门的官人。热烫的黄鱼污了官袍,杯盘破碎,一地狼籍。宴上的乐曲笑语嘎然而止,所有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鸨母怒极,尖叫怒骂,直说要将她赶出教坊。
十一二岁的女孩,只是打翻了一盘黄鱼,何时见过这种场面?离了教坊,她一个孤儿,又能上哪儿去?她没了主意,只吓得哭了,跪在满是盘碎的地上,拼了命给官人和鸨母磕头,求他们原谅。
官人却没生气,举手止住气急败坏的鸨母,蹲下身,伸出那双被黄鱼烫得红肿的手,笑着扶起哭花脸的八妞,要她给他唱首小曲。
那官人便是时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
后来,八妞被收入白府作为家姬,改名樊素,随了白少傅返回洛阳。少傅对她和另一名舞伎小蛮宠爱至极,教她诗文,教她礼仪。以前帮人打菜斟酒的八妞打翻一盘鱼,却成了人人传颂的杨柳歌姬樊素。
她永远记得那双烫得红通通、拉起自己的手。
他是她的天,她的主。
后来当白少傅年老病衰,决意散尽婢侍,为她们安排其它归宿,樊素跪地哀哀泪求,不愿离去。尽管最后她还是配给了姚黄,仍旧三天两头回白府探望,直到去年,他终于离世。
说着,水回路转,三人来到一处山坳。眼前先是一片碧绿竹林,竹高叶茂,遮去半片穹空。烈日隐没,爽飒秋风穿林而过,竹叶沙沙作响,还不及品味竹风禅意,阳光已经迎面洒落。才出林荫,浓香卷起金风,漫天盖地袭来,豁然开朗处,竟是大片艳□□田,光华璀璨,直逼天上金乌,令人促不及防,一晃眼,只觉刺目晕眩。
湛娘翻身下马,傻楞楞地看着眼前美景,失魂落魄,松手弃了马缰,走近菊田,蹲下身子,伸手轻触如锦绸般的澄黄花办,喃喃自语:「我总以为菊花是花中君子,恬淡自好,不与世争,今天才见识到秋日晚艳,竟不比春天的百花逊色。」
「娘子,您这话说的跟四郎一模一样,」樊素笑着说:「他说菊花虽然是花里的隐士,却是隐士里的美人,跟官人家的牡丹相比,虽然出身的时节不同,却是一样的美貌姑娘。他为了这片菊花田,从年初便开始松土撒种,除虫浇灌,上个月才好不容易一朵一朵都开了。今天阳光好,更是黄亮亮的迷死人。」
似乎在呼应樊素的话,清风一阵徐来,菊花朵朵迎风颤摇,大花雍容、小蕊恬静,品色各自,姿态万千。风势更强,只见落英飘扬,炫耀片片金屑,绿叶细语,带着野气的冷香将人团团包围,煞是心旷神怡。
湛娘终于回过神,露出笑容,开心地回头望向郑颢。「奉正兄,你看这满谷尽是菊花,金碧辉煌,真不似人间景色。」
「确实。」郑颢报以微笑,闭上眼,深深呼吸。「樊子,这菊花谷花香鸟语,灵山秀水,直是红尘仙境。某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神仙匠人,能造出此般绮丽的花园。」
樊素害羞地笑。「哪儿的话?官人和娘子才是神仙样的人物,我家四郎只是寻常花匠,虽然花种得好,但也就是餬口工夫。这山谷景色虽美,但大伙儿都嫌这里土地贫瘠,种不了五谷果树,离城里又路途不便,附近少有人烟,所以我们才在这里盖了土屋,种些花木维生。」
湛娘举目望去,果然看见樊素口中的土屋,座落在满地黄花的正中央。灰泥糊的土墙、干草搭的屋顶,外头围了一圈破旧的篱笆,种得几丛白菊,篱雪畴金,相映成趣。两三花木植于院中,几块岩石矗立散布。山壁下的简陋土屋在怒放的菊花簇拥下,别有一番朴拙风情。
「官人、娘子,请随我来。」樊素朝他俩点了点头,牵起黄马的缰绳,直接穿过菊田,往土屋走去。黄马一边走,一边低头咬起身边的菊花,开心大嚼。
走近庭院,外头停了一台驴车。樊素不解地看了看驴车,将手上的缰绳系在篱笆上,走向门口。郑颢接过湛娘的缰绳,转身去系马。湛娘回头,看见樊素站立在门前,神色犹豫。她跟着走近门口,听见屋里传来隐约的人语。
「……我原本便对花会没有兴趣,门师哥太多虑了。」
「东郎哪里知道你的本事?」屋里的女子没察觉屋外的动静,继续往下说。「他总以为自己得了阿爷的真传,从不把你放在眼里,但我晓得的,四郎,如果你认真拿出本事,这花会的首冠决计轮不到东郎。」
姚黄沉默一下。「师姐,妳言重了。」
「像以前那样叫我阿娆吧,」女子轻喟,「我听说了昨日的意外,便赶紧来探望。东郎这样做,太过份了。」
「不见得是师哥做的。」
「那还有谁?难道是大师姐?」女子幽幽地说,「四郎,你禀性良直,从来也不懂猜忌,但人心难测,旁人不见得如此。东郎他……」
「师姐,别说了。」姚黄打断她。「师哥毕竟是妳郎君。」
女子默了默。「说的是。我胡涂了。」屋里静了半晌,门突然推了开来,站在门前踌躇的樊素避之不及,被撞倒在地上。郑颢一个箭步向前,没来得及拉住她。
穿着桃红罗裙的女子惊讶地后退一步,身子一晃,跟在后方的姚黄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
「樊子。」郑颢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樊素呆楞楞地,似乎没有察觉到朝她伸出的手,只望着门内的两人,圆圆的脸有些白,额头红了起来。
头戴帷帽的桃裳女子靠在姚黄怀里,胸口一起一伏,彷佛惊魂甫定,戴着帷帽的头望向跌倒在地的樊素,又抬头看姚黄。「四郎,她是……」
姚黄没回答她的问题,松开女子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出门。「素素,妳怎么回来了?」他伸出手想扶起樊素。
狼狈坐在地上的樊素看看郑颢的手,又看看姚黄,然后强拉起嘴角,握住后者的手,笨拙地站起身。「刚刚在山上遇见官人和娘子,我带他们回来看看花。」她低了头,不看站在门内的女子,细声说。
姚黄似乎这才发觉到另外两人在场,他看见郑颢,楞一愣,面露惊喜。「官人----」
郑颢朝他拱了拱手。「原来兄台是樊子的夫婿,真是好巧。」
发现郑颢似乎认得姚黄,湛娘跟着望向那名花匠。男子约莫三十余岁,陈旧的灰褐衣衫,身形瘦小,面容清瞿,饱经风霜,而刚刚走路的姿态----
她微笑。「昨日城外遇恶人寻衅,幸好兄台没有受伤。」
姚黄便是昨天他们进洛阳前,郑颢在城外解救的跛脚男子。当时她隔着一段距离,所以没有立刻认出人来。
姚黄慌张拱了拱手。「多亏了官人仗义,四郎才幸免于难。」
「好说。」
「四郎。」轻柔的声音响起,被冷落在侧的桃衣女子踏出门外,一名男仆不知从哪儿冒出,随侍在旁。女子身形窈窕,身穿平领桃红罗裙,肩挂牡丹画帛,挽高髻,插上一根金雀簪子,织锦帷帽遮了脸,看不见真实面容。
「师姐。」姚黄转头应声。
「既然今日你有客,阿娆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你好生照顾自己。」她低声说,「花会的事,请你多担待。」
「师姐,别担心。我不会与师哥作对的。」
阿娆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点点头,帷帽上不飞的金雀鸟跟着摇晃。她默默拉起姚黄的手,握了握,白净丰腴的手和姚黄腊黑粗糙的肌肤恰成对比,细细吸气,转身向郑颢福礼,然后缓步离去,婷婷的身影透着怅然。男仆服侍她上了驴车,然后沿着金色菊花铺成的田径,驾车离开。
湛娘又和郑颢对望了一眼,后者会意地扬扬眉。看来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四郎,那……便是宋小娆吗?」樊素迟疑地问。
「嗯,」姚黄点头。「师姐听说了我昨日的意外,特来探视。」
「听说?」樊素皱起眉,苏州腔变得明显。「我今日也没进城,她打哪里听说?」
姚黄拉了拉她的手,低声说:「有客人,晚点再说。」
樊素这才想起另外两人的在场,红飞了脸。「官人、娘子,樊子失礼了。」
湛娘笑。「我们才失礼,冒昧上门来访。」
姚黄连忙摇头。「哪儿的话?官人、娘子,进屋坐吧。」
「秋高气爽,满地黄花,」郑颢举手,朝篱笆外的花田一指,「外头的菊花开得甚美,姚兄,我们何不在屋外走走,欣赏姚兄养花的功夫?」
「奉正兄说的极是,」湛娘说:「我也想向姚兄讨教种花的本事。」
「不敢不敢,」姚黄摆手,「我不过是种花的粗人,哪里有什么本事教娘子呢?」
「我也是种花的粗人,」她举高手,让他看粗布织成的衣袖,朝郑颢努努嘴,「那位才是风雅君子。」
「怀渊是在挖苦某吧?」郑颢扬扬眉,「在场有白府歌伶、有洛阳花匠、有玉溪诗徒,恐怕某才是唯一的粗人。」
「是了,风雅不同富贵事,」她窃笑。「怀渊胡涂,还是唤奉正兄作富贵君子吧。」
郑颢哈哈大笑。姚黄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跟着紧张地笑出声来。
樊素掩嘴。「既然官人和娘子想看花,四郎就陪两位去赏花,我去准备茶食。」说着,她便进屋去了,三个人往菊田走去。
一开始,姚黄显得手足无措。他本来便不擅长辞令,面对陌生的仕宦子弟,更不知该说什么。湛娘问了几个种花植木的问题,他才慢慢能够平常以对。
「四郎的花艺果然精湛,湛娘受教了。」听完姚黄说完剪枝养花的作法,湛娘佩服地叹气。
姚黄搔了搔头。「娘子抬举了,我也只是照师傅教的去做而已,不算什么。」
「敢问尊师是?」
「我师傅姓宋,十几年前便过世了。」
宋?湛娘眨了眨眼。「尊师莫非是宋单父?」
姚黄语带讶异地答道:「不是。」
她有些失望。是了,宋单父是百年前的人物,只要稍加推算,便知不可能是姚黄的师傅。她太过惊讶,没有细想。
「没想到娘子听过祖师爷的名讳。」
湛娘反而吓了一跳。「祖师爷?」
「宋单父是师傅的高祖父,算是本门的祖师爷,」姚黄点头,继续往下说,「宋氏数百年来一脉单传,刚刚那位是我师姐,便是师傅的独生女。」
湛娘想起方才的桃裳女子,确实听到樊素说她姓宋。
「姚兄刚刚提到贵门,」郑颢问:「敢问该如何称呼?」
姚黄摇摇手。「师傅是种花的,跟开武馆的不同,说本门只是一个便宜说法,也没什么称呼。宋氏几代都是种花营生,虽然祖师爷曾经奉旨到华清宫去种牡丹,却没有收过徒弟,一直到师傅这一代,因为只生了师姐一个女儿,才收了我们三个徒弟。」
「三个徒弟?」湛娘问:「便是刚刚宋娘子提到的师兄吗?」
姚黄点头。「师傅收了三个徒弟,门师兄、欧师姐和我。宋师姐是师傅的女儿,但她是师傅的独女,被师娘捧在掌心长大,向来不爱弄这些泥巴玩意,不算是师傅的徒弟。」
她恍然大悟。「原来四郎是宋单父传人,难怪樊子说四郎的牡丹是洛阳一绝,连白少傅都为之倾倒。」
姚黄慌忙摇手。「素素太夸张了,我真的只是爱种花的粗人,说什么洛阳一绝,我没那么大本事,」他顿了顿。「而且说到传人,门师哥和欧师姐的本事比我好上不知几倍,才是洛阳城人尽皆知的花匠。门师哥的门园牡丹在洛阳城的达官贵人之间评价甚高,年年供不应求,欧师姐的七色奇花更是人人争睹的逸品。我跟两位师哥姐比起来,连提鞋都没有资格,就是比旁人爱种花而已。」
门园牡丹?七色奇花?早知道她该春天便来洛阳看的!
「姚兄谦虚了,」郑颢说,「眼前的黄花朵朵绮丽,便已是神仙匠人般的本事。」
姚黄只是憨笑。
湛娘转而提起另一件在意的事:「刚刚听见令师姐提起花会,湛娘初访洛阳,倒不知这花会是什么来由?」
「重阳时节,洛阳城上下都可以见到菊花争艳,」姚黄说,「花会是几个大官发起的活动,原本只是赏花,慢慢变成花户间斗劲的盛事。到了重九,大家便把花拿出来,彼此品头论足一番,就是图个热闹。娘子既然爱花,可以多留两日,菊花虽是花里的隐士,成千上万地这样开将下来,也是光彩得很,时不时还有些新奇花样可以瞧瞧。到时候洛阳城满满都是黄金花朵,我这亩小田也不算什么了。」
「这么说来,花会便是菊花?」郑颢问。「刚刚听樊子言道,洛阳秋天也有牡丹,某还以为可以一睹秋日牡丹的丰姿。」
姚黄笑。「素素没说错,这秋天牡丹是有的,不过开得不多,若是花会只看秋日牡丹,这花会可就冷清了。」
湛娘好奇心更盛。「请问四郎,这秋日牡丹,当真是牡丹吗?」
姚黄肯定点头。「确实是牡丹。其实不只牡丹,各种花卉都可能秋发,因为秋日乍暖还寒,花木容易错认天时,一千株里大约会有一二次。百年前则天皇帝时便发生过,御花园的牡丹在冬季盛开,被视为祥瑞之兆。后来用人工的法子,也能在秋天催花,不过这法子耗时耗力,不是寻常人可以负担,而且秋发的牡丹开花期更短,次年春天也不会再开,没什么好处,多半花户是不愿意浪费这个力气的。」
她继续顺水推舟。「听樊子说,四郎此刻便有一株牡丹盛开?」
姚黄楞住,张了张口,然后摇头苦笑,「这……素素既然说了,官人又是恩人,姚黄也不便隐瞒:此刻是有这么一株牡丹。」
她踌躇一下,开口:「四郎若有难言之隐,那便不必勉强。今日能结识四郎与樊子,湛娘已是有幸----」
姚黄摇摇手,「因这株牡丹异于常花,我本不欲声张,但白公常跟我说,花开花落,都是缘法。我想娘子是有缘人,才会在这个时间来到。」他口中的白公,应是指白居易。
「异于常花?」湛娘不解,「但刚刚四郎说,牡丹秋日开花是有的,我以为这虽然罕见,但却非特例?难道是用四郎刚刚说的人工法子催花而成?」
「不,我这秋牡丹是天然开成,不是人工催化,」姚黄点头,「只是这株白牡丹和一般秋发又有些不同,自首次开花以来,年年秋发,从未在春日开花,而且……」
「而且?」
姚黄抓抓头,不知如何解释。「罢了,请娘子随我来便是。」
「请四郎带路。」
姚黄领了两人往屋后走去,一边说:「我这花从洒种开始,种了七八年光景,从未抽过花苞。我本来以为是棵哑巴树,开不了花,原打算砍了做砧木。岂知它却在四年前的秋天落叶后,突然抽出一朵花芽来,而且花朵奇大。说也奇怪,从那之后,那牡丹便年年在重阳前后开花,一年开得更胜一年,今年我数过,上下大概有将近百来个花苞。这两日全开了,因为秋天牡丹没了叶子,看起来简直是一树的雪花。」
正说着,已经绕过了屋角,来到后院。后院中同样种了各式花木,但时至深秋,大多数的植栽都已落叶,只能凭残留的黄叶和枯枝辨识其名。院里的栽种错落有致,东侧的猪棚旁有一口水井,地上的落叶扫到了一旁堆放,维护整齐。
湛娘和郑颢正在欣赏花圃的布置,前方的姚黄突然顿下脚步。
「素素,这是怎么回事?」姚黄震惊问道。
樊素楞楞地站着,听到声音转头,看到三人,脸色刷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站在一株摧折的牡丹丛前,枯叶落尽的牡丹被齐根歽断,满树白花零落黄叶地,刀斧横断的切面露出浅黄木心,情状仓皇。
姚黄一拐一拐地快步抢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也顾不得姿态狼狈,轻轻捧起沾了尘土的白花,表情哀恸。「怎么……这……这么狠----」说到最后一字,声音已经哽咽。
樊素跟着蹲下,揽住姚黄的肩膀,哭得更大声了。「四郎、四郎……」
郑颢捡起被随意弃在一旁地面的旧斧头,检视刀面残余的木屑。「姚兄,看来令师兄真的不想你去参加今年的花会。」
姚黄摇了摇头,低头无法言语。
「那宋小娆真是太过分了!」樊素悲愤地说,「我们安分守己在城外种花,从来也没想要进城去参加花会,跟门家争这个风头。这牡丹……这牡丹是四郎十几年的心血啊!她夺去你的东西还不够吗?连一棵牡丹花都不肯放过?」
湛娘弯腰拾起一朵委落的白花。白牡丹花型富贵,花大如盅,层次绵绵迭迭,竟有近千片花瓣。花色雪白,纹络细致,花心处略带几爪金丝。虽然时人多以朱色牡丹为贵,但如此雪艳的大白花也确实是牡丹中的极品,难怪姚黄视之如珍宝,不欲声张。如今被人齐根砍断,能不能再重新养活,实在是难说。莫说是种花的姚黄,连她都忍不住心痛忿慨。
「不过是一场花会,何来这许多恩怨?连花都要受到株连?」她怜惜地碰触残落的花瓣,轻声问:「这宋氏和四郎又有何深仇大恨?」
「那宋小娆喜怒无常,仗着自己是宋门独女,从来骄纵妄为,四郎这腿就是给宋小娆和门东城打残的!」樊素泪花了脸,呜咽不平地说:「年年他们都担心四郎会参加花会搅局,所以处处为难,今年更是凶恶。昨日幸好遇上官人仗义,四郎才逃过了危险。想不到昨日恶行不遂,宋小娆今日直接找上门,假作探问,结果竟然这么狠心,把四郎的白牡丹砍了!」
「素素!不要胡说!我这腿是自己傻,不小心跌的,」姚黄沉了声,「今日的事也未必是师哥师姐所为。」
「你不要再帮她开脱了,」樊素将他抱得更紧,泪流不止,「这白牡丹是你的心头肉,每次外头风淋雨打,你总是一心记挂着要护它周全,这样小心翼翼,连外人都不给知晓。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明明知道你爱花成痴,竟然、竟然……」
姚黄紧闭了眼,神情更见扭曲。「素素,莫再说、莫再说了。」他掌中的白牡丹宛如浸了水的丝绸,慢慢湿透垂委。
风乍起,云雾遮去灿烂秋日,满园枯黄张狂飞舞,啪拉啪啦,扑打蒙尘的白花残躯。湛娘听着两人的哭泣声音,望向也是满脸凝重的郑颢。深秋的寒意蓦地袭上身来,她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