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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死生契阔 ...

  •   秋雨清寒,一场更甚一场。

      玉烛蹲于檐下细细聆听屋内的讲课声。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1)

      “命”字,她习过,会写。

      她伸出手接住檐下滴落的水滴,任脉脉淫霏濡湿掌心、衣袖。然后恭敬地一笔一划将字写在地上。

      命究竟是怎么的?

      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或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反正她不会盲从。

      屋内沈筠清朗的声音已止顿,换来的是闲适脚步声,一声更近一声。

      玉烛下意识地站起身,轻快悄然地向寝殿侧后方躲去。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她整个身子紧靠着砖石砌成的墙,这样的冰冷坚硬,支撑起她。胸膛中那颗不停跳跃的心脏,不受控制般地搏动起来,更急、更剧烈,快要跳出来了,正卡在嗓子眼。

      细雨如丝,不闻簌簌风雨声,极静,极静。玉烛大着胆子偏出头望向檐廊。檐廊中那着蓝色官袍的男子长身玉立,似有所感,在玉烛直愣愣目光不加掩饰地粘在他身上时,他回首望去,报之莞尔。

      他看见了,对吗?

      玉烛将快速缩回的头倚在墙上,她的耳边充盈着沉重地心跳声,她双手捂住嘴,以防心脏地跳出及声音流溢。即使是掩耳盗铃,她也得待这一切归结于平静。

      沈筠收回视线,再次扫了扫地上未干却的字迹,笑意更甚,他阔步行至檐下,伸手掬了一把碎雨,却只留下满掌清寒。

      这几日,一日胜过一日的寒萧,更添上几许西风料峭,长时立于檐下栉风沐雨求学之人如何不瑟瑟受冻。

      也真是难为那姑娘了!

      他转身回房,却未将门掩上,拔高了声音,清冽且中正地继续下一篇的讲解。

      不久,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她又重新位于那处,用心地听听讲。

      “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这句话何意?”(2)

      朱翎栩开口正要作答,却被沈筠止住了,“她说!”

      斜风细雨纷扬飘洒,积聚成多,沁润衣衫,玉烛一边听着新一轮的讲学,一边呵气暖和肢体,猝不及防地点名,使得她短暂得呆愣片刻便开始思考疑问。不一会,试探着开口回道:“小人是反中庸的,小人是无忌惮的!”

      “君子之所以可以遵守中庸的理论,是因为他们随时都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合适,不会做得太过,也不会做得不够;小人之所以违背中庸的理论,是因为小人做事肆无忌惮,容易走上极端。因此中庸最重要的要求便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太满,少一分不够,唯有恰如其分才是最佳。都人可听明白了?若是没听明白,可进门细听沈某细细道来。”

      许是这喜悦来得太快,如绚丽气泡漂浮于高空,玉烛还未轻触落地,痴迷于其光彩夺目时,朱翎栩率先反应过来,向沈筠行礼告谢后,便出门拉着玉烛进门,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后,不知从里另搬来一只凳子,一旁坐下。

      “慎独谨行,望都人常怀敬畏之心,单纯行事。”

      沈筠知玉烛才开始习字读书,正好将他前面为朱翎栩备下的启蒙读物用在她身上,是以授课结束后,他单独留下玉烛,另授课业。

      “不用紧张,慢慢来,笔杆可稍稍倾斜,下笔用力轻一些,字间各部紧凑一点,左右对称。”

      沈筠放下手中书卷,回首望向书案正埋首认真写字的玉烛,提点一二。她应是刚握笔不久,起峰收笔有模有样,可字间间架差了不少,一整个字硬生生地拆解开来。

      她手掌伤痕已结痂,褐色硬壳包裹着鲜红嫩肉,弯曲不易,不甚灵活。

      “今日便到这吧!手可无恙?”

      玉烛并不打算就此结束,按着他刚才的说法,继续练字,不防他突然提到伤处,顿了顿,回复了一句“无恙”,又想到什么,方才搁笔,向沈筠道谢:“多谢大人带来的伤药。”

      沈筠一愣,随后才恍然大悟,“无甚,本就是沈某误伤都人,带些伤药给都人,是义不容辞之事。”

      说罢,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罐放在书案上,“都人的伤处已结痂,再过些日子痂壳掉了,可在患处涂抹这瓶丹参羊脂膏,可消瘢痕。”

      岂料玉烛并没有接过,而是连连摆手推拒道:“不必大人费心,农家的孩子从小到大跌跌撞撞不少,不在意伤疤。我是一介奴婢,何劳大人如此挂心,且身边也没有任何足价报以大人的东西。要不起,大人收回吧!”

      她说这些谦卑的话时,神情并不谦卑。或许她虽是自称奴婢,心却一直没将自己视为奴仆。沈筠细细地打量起她,想窥探出她灵魂深处的真相。精致五官中稚气仍未褪尽,单薄消瘦,也只比朱翎栩高一个头而已,可那些外露的野心、蛮邪、城府等,竟让沈筠刻意忽略了她原本也只是个孩子。

      一个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小姑娘而已。

      “收下!你不需要偿还我什么,本就是我的过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谁生来就比谁高贵,你心中也是如此想的吧!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自称奴婢,规训自己。”

      玉烛听了震惊不已,她先是迟钝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再拨鼓似地使劲摇头。

      这倒是逗笑了沈筠,“王侯将相宁相宁有种乎,说得是那些称王侯拜将相的人,倒也不是天生的贵胄。这是秦末时农民起义军陈胜说的,他虽起于草茉微尘却敢奋起抗始皇帝,然后举起星火燎原,亡秦换代。”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玉烛小声郑重地重复一遍,她觉得沈筠也不是那般不好说话,于是她大着胆子继续提问:“大人,人真不是生来就被划为三六九等的吗?也不是一辈子便被定格在高低贵贱这四个字上吗?”

      沈筠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就算真是这样,你也信一个字便堵死一个人的一生吗?然后画地为牢、自怨自艾、就此认命?”

      “我不信!”玉烛铿锵有力道。

      ————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兴庆十四年的春来得迟了些。即使枝头上杏花抱香,依旧天寒地冻的,前些日一场大雪,皑皑绵延数里,深厚得紧,压垮不少树木,谁知紧接来的雨木冰(3)最为要命,裂毁了不少瓦片,只是普通一场雨,大量雨水就随着裂孔顺势而下,股股注入屋舍。

      床铺已被雨水浇湿,无法再睡,铜盆放在地上接住从天而降的漏雨,不一会便装满了,玉烛暂时换上一盏素碟,端起铜盆外出倒水。

      “你蹲在屋外干什么?”她一打开门,便见朱翎栩倚门蹲在一角,好不可怜。

      “我来!”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盆,将水泼倒出去,跟了她几步,临了却是拿着空盆止于槛处。

      倒是玉烛见他仍立于门外,不由好笑道:“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呀!不冷吗?我可是见到一只呆兔一直缩在墙边抖呀抖的。”

      这话一说,朱翎栩生出些赧然来,却也点头嗯了一声,缓缓进门。

      玉烛这屋子比他那大殿也好不到那里去,好几处都在漏雨,地上隔几步就放着一只海碗,再隔几步就放着一只素碟,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易碎容器。

      “喏,你把盆子放那里。”玉烛站的地方也恰巧漏雨,硕大的水珠径直滴落在面门上,她抬袖擦拭着,随手一指让朱翎栩将铜盆放在一处淅淅沥沥不停的地面上。

      他照她所说的,将盆子放在地上,正巧一滴水珠滴落在他头上,又延着发丝徐徐滑落,他用衣袖胡乱擦拭一通,见不远处的玉烛又被水珠袭击,终是下定决心,快步上前,牵起她的手,绕过杯碟碗盆出了房门。

      “哎,你干什么呢?”

      “我那屋够大,书案处没怎么漏水,今晚应该够我们俩容身。”

      “那你还蹲在我房门口干吗?”

      “只是没想到,你这里比我那还惨淡。”

      他带着她进了屋,走向书案。

      现实也并非如他所说那般美好,玉烛伸手抹了一把桌面,满手水渍,“你不是说没漏雨吗!”

      “是,没怎么漏!”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嗯!愣着干什么!宣纸湿了还能晒,书怎么办,墨字浸了可就花了,一本好好的书可就毁了。”

      玉烛拿起厚厚的一叠书就往他手上放,自己也将余下的,摞成一摞,双手托住放在角落里安然无恙的架子上。

      待偌大的一张书案再无一本书籍、一张白纸后,她用手掌抹去积水,再将一角的笔洗正中放在漏雨处。

      “我们怎么办?”

      “我有办法,只是委屈委屈你了!”他拉着玉烛快速蹲下,躲进书案下,“这不,任外面如何风吹雨打,你我总有容身之地,总有一檐遮风挡雨。”

      “你冷吗?玉烛。”

      她摇了摇头,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依旧流星飒沓似地走向床榻,抱来一床被衾,裹住她。

      “我真的不冷。”玉烛微微抖动,掀开一角,又扯过一些往他身上披,“分你一半。”

      他笑笑,什么也没说,却暗暗向她靠去,逐渐缩小两人间距离,越来越近,直至亲密无间。

      “暖和吗?”

      玉烛点点头,他张开嘴,尝试着再说起些有趣事,消磨长夜无垠,却被玉烛打断制止了。

      她讲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言语,过了良久,才吐字,“听!”

      是潇潇雨声,泠泠落在瓦片上,碎玉投珠般惹得叮咚作响。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4)

      她喃喃开口吟颂,他细细听着窗外风声、雨声,点点滴滴汇成一片,而耳旁濡湿的吐纳,清浅地波漾开来,荡至心间,渐生痒意,倏尔间,世界静得心颤,他闻她愈加轻缓的呼吸及自己雷鸣般呼啸而来的心动。

      他想着这样真好,地老天荒只在一瞬,江水不会枯竭,夏日不会雨雪纷飞,山峰的棱角依然在,冬日里雷声震震,而他与她相知,长命无绝衰。(5)

      他轻轻地、缓缓地转头向她望去,见她已睡着,小脑袋靠膝盖,一晃一晃的,于是他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惊醒她,缓缓、轻轻地抬起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如此,方才算两人相依相偎。

      雨势甚大,零零碎碎地掉落,也早已将他的被褥渗湿,不过他留给她的那部分是干燥温暖的,自己那半才是湿冷的,可他依旧觉得温暖,如同他这个惧怕黑暗的人已寻获明灯,光明、炽热长长久久地留存于身边。

      任外面一蓑烟雨,他与她,一茕兔,一孤灯,岁久日长。

      一夜肃肃潇雨后,竟云消雨散,鱼肚白的东方,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绿池新涨满的水面上青萍漂浮之间夹杂着日光洒下的碎金,掠光浮金,明晃晃的,煞是好看。

      玉烛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后便架着梯子上了房檐,细细检查起损坏的瓦片。

      “玉烛,你下来,还是我来吧!”

      回答他的一片从天而降的瓦片,溅落在他身前不远处,他慌乱地避开,站定后,那处的瓦片已四分五裂的,已然不识原先的模样。

      “你明知那被子是湿的,还盖在身上,傻子都没你傻。一夜过去,现下风寒了,可好!我也就不该这么信你的,分你之前也该多摸摸的。还有就是太相信你了,几日前让你上屋顶修补,谁知你这么地能干,你修补前只有三四处漏雨,昨天晚上自己数数看有多少处漏雨。你呀还是专专心心地搬书出来晒,再晒晒湿了被褥,清理屋内的积水。别碍着我干活。”

      说罢,玉烛又将损毁的瓦片往无人之处仍了去,“你小心点,我将瓦片仍左边角落那里,他记得避开走右边。”

      “好!”朱翎栩回答道,前些日子他的一番劳作当真给本就愁云惨淡的屋顶雪上加了霜。也罢,术业有专攻,他不强求添乱,认真听从她的安排,将屋内的湿被褥及书籍搬出来晒,期盼今日阳光明媚,能立马晾晒干。

      沈筠今日来得晚,都快到午时,他才姗姗出现。

      满院子晾晒的书典、纸张、被褥、衣物,他茫茫然环顾,生出隔世之感。

      前些日子里,上报给内官监(6)破损滴漏事项后,那边也没有派人前来修缮,更别提送来瓦片等建材,无法,玉烛只好带着朱翎栩拆了南台空余室殿上的瓦,填补要紧屋子的空缺。也亏得她手脚利索,未到午时便已检查完、换好。

      是以沈筠来时,她正下着木梯。

      朱翎栩也将室内该晒的物件统统搬出,清理打扫好室内院外,他扶着木梯,一脸紧张地注视着玉烛下木梯的一举一动,口中不停唤着“慢点!慢点!”玉烛快到地面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搀扶,谁知玉烛并不需要,越过他的手,直接从梯上跃下。

      他赶忙担忧地上前查看,玉烛笑着说了没事,见他仍不信,只好轻轻蹦跶几下,表示自己无恙后,才向沈筠行礼。

      朱翎栩这才回恍过来,向沈筠行礼。

      可沈筠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他俩连叫着好几声才魂兮复归。

      他走向院内晾晒着的书,蹲下随意拿起一本,是《论语》,在看见藏青封皮上这两个大字时,勾起嘴角无声地嘲弄几番,顺势一扔,不知往何方去。他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颓唐且犀利地看向玉烛,“玉烛,你曾说过读书方能明理,你心中那个答案可曾在书中找到?”

      玉烛眼神暗了暗,紧抿着嘴唇,提裙奔至绿池,仍想着办法打捞起池中那本浸透到已无力回天的书。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书打捞起来,湿透,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可她没有选择遗弃,择一处暖阳正好的地方,翻开继续晾晒。

      “说来惭愧,我已读书六载,翻遍阁中藏书千本,可想要寻的那个答案依然没有得出正解。我恍恍惚惚像是懂得什么,分明有孤陋寡闻。大人,您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是会登阁拜相的肱骨栋梁,那您告诉我,为什么天下土地万万万方,可真正能让老百姓立足的不过尔尔,然就是这方寸之地还在不停地萎缩。现在,他们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少,可却要承担国朝全部的赋税徭役,那些富人、勋贵、大官,他们呢!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多,却总有办法不交税。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面容平静,声线也并无多少起伏,可这些话字字泣血,如钢针般,深深扎进沈筠心头,又似烈火烹油,重重淋浇沈筠全身。

      他一瞬间痛得连连后退,酸软的腿脚并不能支撑住他。一旁的朱翎栩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扶他坐下。

      “先生!”朱翎栩关切地看着他,为他到一杯清水,放在他手中。

      “这到底是什么呢?”玉烛还在继续发问。

      “为什么呢?”沈筠用力地握住杯子,低声重复着这句,抖动中杯中水溅出,浇透衣衫,他更是黯然魂消。

      “大人,天潢贵胄长居云端,不见底下尘埃众生。您呢?少年自有凌云之志,不当用荣华堆成的锦灰葬了自己。”

      玉烛说完这句,郑重地朝着沈筠一拜,然后转身离去。

      沈筠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尽头。

      瓷杯中水洒出大半,余下地已冷却,他一口饮尽,站起身来,对着朱翎栩行着君臣之礼,“臣,授习殿下书经、六艺、明德君子之道,六载矣,再无可教之处,如今,也该归去了。愿殿下保重自身,自持躬谨。”

      “先生!”朱翎栩连忙抓住沈筠的衣袖,“先生这是说什么呢?先生是要离去吗?”

      沈筠看着面前已长成芝兰玉树的少年,心中生出些许自豪,这应是他六年宦途中应下的最为美好又成功的事吧,他怜爱地拍拍他的头,“是!臣自入仕以来,庸庸碌碌、尸位素餐、惶惶不知终日,富贵浮云梦中,险些丢失年少许下的仁心志诺,然今日落魄中受人提点,臣想将臣落下的初心寻回。殿下,难道不祝愿臣吗?”

      朱翎栩忍着泪,点点头,“学生,不想先生离开。学生,也希望先生得偿所愿。学生,会祝愿先生的,可学生害怕先生的离去。”

      “人生在世,终有一别。诗文中说: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7)殿下不必伤心害怕,也不必送别。”

      沈筠替朱翎栩拭去眼角泪水,然后笑着阔步离去,他挥挥手朝他,如他来时那般,洒脱不羁,去奔赴、追寻他最初地开太平、安民立命之心。

      愿:跌跌撞撞、浮浮沉沉,他还是他,乡间书塾细嗅杏花,振臂高呼“愿以己身祭高阳,留得世间日长明”的那个少年。

      (1)(2)《中庸》
      (3)雨木冰:冻雨
      (4)《虞美人 听雨》 蒋捷
      (5)《上邪》
      (6)内官监:明朝二十四衙门之一,主管营造之类的事,相当于外庭工部。
      (7)《送友人》 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诸位,原定的一些内容下移到了下章,一是因为字数,二是因为耗子这个亲妈,想在开虐前撒点糖。准备好纸巾,下章真的开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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