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流》一木孑影

1、第 1 章

　　钟烨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正是午休时间。
　　医院新修的行政楼空旷安静，他长腿阔步，绷着脸穿行而过，白大褂掀起翩飞的一角，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明亮的响声。
　　年轻的小干事丁桥仰躺在格子间椅子上昏昏欲睡，眼皮耷着一半，没睡太熟，视线下意识寻着脚步声落到钟烨身上。

　　“——什么情况？！”瞬间，丁桥眼睛睁大，瞌睡跑个精光，险些从椅子上翻下来。
　　他急急忙忙追进来，看向钟烨脖子，“主任，你没事吧？”

　　早上还好好的，半天没见的功夫，原本白皙干净的皮肤莫名被抓出三道清晰可怖的抓痕，皮开肉绽的，还在渗血，位置沿左侧颌骨至喉结下方领口，长度最少也有八公分。
　　白大褂也被泼了水，琥珀色茶液自胸口晕染开来，整个人尽显狼狈。

　　“没事。”
　　丁桥张大了嘴，钟烨却不甚在意，兀自解开扣子将衣服脱掉，挂到门后衣帽钩上。

　　八院的医务处下分三个小组，档案室，质控科和医纠办。
　　上午有一宗医调委组织的谈判，代表院方出席的钟烨坐在会议室里稳如泰山，面对高额索赔半点没有松口的意思，患者家属眼见谈判不成，情绪逐渐被激化，最终男方一抬胳膊，拍案而起，女方也哭喊着往前扑。
　　拳头冲向医调委小姑娘的前一刻，钟烨快步挡在前面，不仅脖子被女方抓破，生生挨了男人一拳头，连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被扇到地上，混乱中不知被谁踩得稀碎。

　　八院对医闹和暴力伤医向来零容忍。
　　调解升级成事故，警务处迅速出动并把人带走，钟烨这才得空抽身。

　　钟烨眼睛的度数不低，镜片裂了，他有些看不清。
　　丁桥从医药箱里翻出棉签和消毒水递给他，他站在镜子前面，看什么都像蒙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只能潦草地抹两下凑合。

　　闹事家属丁桥之前接触过，是一对蛮不讲理的夫妻。
　　“这家人也太野蛮了，当初俞主任好说歹说让他们做手术，那妈妈非不让，明明是自己延误了治疗时间，最后却来找医院麻烦。”丁桥一边帮钟烨递东西，一边嘟嘟囔囔地吐槽。

　　事情是年初发生的，当时外院转来一名因打球意外摔倒致全身多处损伤的青年男性。
　　起初人是在附近医院的创伤科。由于病情严重，那边接手的医生评估后建议转院，之后才转诊到八院神外。

　　患者来时情况就已经不容乐观。
　　生命体征紊乱，呕吐昏迷，颅内压过高，且左侧瞳孔已经散大，出现明显的脑疝。
　　神外重症组的俞主任当时连夜从家里赶过来，亲自拿着检查报告去跟患者母亲沟通，并再三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偏偏对方说什么也不肯手术。

　　在神经外科里，脑疝一旦形成，死亡率能高达50%。
　　家属不同意，再大牌的医生也不可能硬把人推进手术室强行开颅。

　　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事发至今，患者母亲一路从院办、医调委、最后告到卫生局，并试图借助新闻媒体引导舆论把事情闹大。
　　丁桥有回在食堂吃饭问起神外的同事，对方说患者是位职业精英，出事前才升上公司项目经理，年薪能有七位数，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赚钱的突然变成花钱的，既然已经改变不了瘫痪的命运，家人自然坚持选择不手术。丁桥还年轻，来医院的时间也不长，不太能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听完差点没骂出脏话。
　　伤口处理完，钟烨摆了下手，丁桥于是抱着医药箱骂骂咧咧地出去。

　　其他人也陆续听到消息，同科室的赵副主任踩点上班，捧着保温杯进来往椅子上一座，问钟烨：“情况怎么样？这事儿还能调解吗？”
　　半小时后要去院办开会，钟烨此时已经换了件衬衫，伤口处也贴了医用无菌创口贴。
　　“调解不了。”他套上干净的白大褂，随手翻着会议资料道。
　　“听说家属想要二十万？”赵副主任慢悠悠喝口水，瞟眼钟烨，带着点试探口风的意思，“金额是有点高，不过从人道主义关怀的角度给点钱...”
　　钟烨坐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直盯着对方，“谁给？你给吗？”
　　“.....”对方脸上的表情险些没挂住。

　　赵副主任，名叫赵竟，是八院出了名的老油条。
　　八院实行行政值班轮岗制，钟烨来医务处之前，医纠办原本在他手里，由他一手负责，不过他并不是临床出身，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尸位素餐，遇事就躲。

　　搞行政的大多擅长面子工程，活不干，漂亮话还是得说，赵竟堆着满脸横肉，讪笑道：“我也就提个建议，你看这事儿前后闹了好几个月，医院口碑受损不说，大家工作也受影响，何况年底就是三甲复审，院领导都盯着我们医务处，这要是因小失大就不好了不是？”
　　“我的态度不会变，患者家属如果不接受，可以申请尸检解剖，也可以到法院起诉。”钟烨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

　　他是八院前任院长钟鸿川的独子，做事雷厉风行，性格也严谨直接，从不跟人打官腔。
　　加上本职工作仍在心内，钟烨身上并没有其他管理人员的圆滑世故，也并不认为息事宁人就能解决问题。
　　何况医院无责却要给医闹让步，这让受委屈的医生护士心里作何感想。

　　上午发生的事，到下午院里已经彻底传开了。
　　例行会议开始前，办公室里议论纷纷，入座的全都不约而同往钟烨身上瞟，探究般试图从他脸上观望出什么。
　　无奈这张脸万年不变，连面部神经都全程绷着，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分管业务的副院长张明山坐在旁边，侧身问他脖子上的伤怎么样。
　　钟烨淡声说没事。
　　张明山于是点点头，专心开会。

　　民警那边在傍晚传回消息，夫妻两人在辖区派出所接受完批评教育，现在已经走了。
　　这种程度的纠纷连行政拘留都够不上，民警也无能为力，语气颇有些无奈，只能在电话里宽慰钟烨，说鉴于他身上有伤，如果实在想要追究的话，可以自行申请去做医疗鉴定。
　　钟烨握着手机立在百叶窗前，无声地扯了下嘴角。

　　就那几道抓痕，别说鉴定，连轻微伤都够不上。
　　八院医务处和警方常打交道，钟烨能理解他们的难处，礼貌地道了声谢。脖子被胶带闷了半天又痒又不舒服，钟烨挂掉电话，伸手撕掉创口贴。

　　他今天只有行政班，不用再回科里。
　　换上常服离开前，钟烨叮嘱丁桥：“如果病人家属再来就直接跟我说，俞主任那边，以后没什么事就别去打扰他了。”
　　丁桥对着电脑整理数据，闻言‘啊’了一声，说好。
　　神外的俞主任是他们院的大熊猫，前段时间才渡完一场生死大劫，全院上下现在都把他当宝贝似的供着，就算钟烨不说，丁桥也万万不敢擅自跑去骚扰。

　　行政楼大多踩点下班，电梯才停了两层就快站满了，钟烨立在人堆里，正低头处理手机上的工作邮件。
　　他嘴角下压，眉心微微皱着。因为经年严肃的表情，过于冷白的肤色，和那副永远生人勿进的冰山脸，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好相处。

　　轿厢中途停靠，人事科新来的小姑娘结伴瞧见钟烨，本是轻松愉悦的表情迅速凝固，站在门外硬是犹豫了好几秒才匆匆进来，僵硬地向他打招呼。
　　钟烨低应出声，头也没抬，继续杵在中间，活像一座制冷机。
　　以至于身边无人敢说话。

　　院里的医生护士背地里都叫他‘铁阎罗’。
　　钟烨知道，但并不在意。

　　八月末，北城尚处炎夏。
　　好在这两日陆续下过几场雨，潮湿和闷热也随之被一扫而空，连室外夜风都浸上了丝丝凉意。

　　钟烨今天得去趟程家。
　　前阵子陆文慧说按摩椅坏了，他听完惦记着哪天过去看看，结果一忙就是一星期，根本没抽出空来。
　　恰好今早陆文慧发消息要他过去吃晚饭，钟烨想着顺便把这事也办了。

　　周五的晚高峰一如既往地堵。
　　路边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钟烨避开医院前门从后门出来，喧嚷和嘈杂不断冲击耳膜。

　　“嘀——”他低着头往前走，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鸣笛。
　　钟烨于是转过头。
　　刺眼的远光灯由远及近照过来，他下意识抬手一挡，眯了眯眼睛。

　　天已经黑透了，行道两边的路灯却不知为何还没亮，四周只零星闪烁着高楼霓虹投下的点点光影。
　　眼镜坏了，钟烨此刻有些看不清。五米之外于他而言全是虚影。

　　直至那辆黑色牧马人越来越近，司机开门下车。
　　眼前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灰色西裤搭配立领休闲款白衬衫，衣服布料紧贴腰线，长袖随意挽至臂弯，未经打理的短发看起来清爽干净。

　　钟烨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对上那双明如皓月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于是单臂搭着车窗，挥了挥胳膊，语带笑意地对他说——
　　“好久不见啊，小叶子。”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部分医院会实行医务部轮岗值班制度，所以对钟烨的职业岗位进行了重新安排，本职心内科同时兼任医务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