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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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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地实际上就是一片烂泥地,他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只是不像越南这鬼子林里头的大,也没这样深。三班带着身上装备,全体沉到沼泽里头去,只把鼻子以上的地方露出来。铁塔对沼泽似乎怀着极大的恐惧,铁塔是被班长踹进沼泽的。
他在旁边静静看着,脑子里还转在刚才三班班长和副班长的对话里头出不来。刀子的年纪只比他大一点,也许是在交战里头伤了腿,就自己选择永远留在那里。他问自己能不能像刀子那样主动牺牲,但没有答案。
铁塔的举动也就显得不那样可笑。他甚至能理解那种恐惧,趁着脸没有随着四周低声笑。三班班长心情十分不好,副班长好像注意到他的奇怪,匆忙的瞥了他一眼,也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整个三班全部隐藏在沼泽里头。他想着刀子,还有那些并不知道刀子牺牲的战友那些笑声,胸口瞬间觉得有点堵,喘不过气。
副班长还是在他旁边,推了他一把,把头从泥浆里头伸出来些对他说话:
“别闷着了,记得浮起来点好呼吸。”
他没搭腔,只是在心里头记住了。这是副班长细心些,沼泽和水池不同,氧气量少而且泥水还粘稠,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就会窒息在里面。
外头的枪声早停了,没办法猜测越南人追到什么地方,他满脑袋和了淤泥,连耳蜗都被塞住,就算外头有什么小动静他也听不清楚。心跳声和鼓膜里头血流的声音几乎成了他唯一能听到的响动。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却发现心跳越来越快,是紧张的,他改成数呼吸。沼泽里的烂泥不知道积了有多久,散着种恶心的腥臭味,他想着尽量不要呼吸得那么频繁,人反而绷得更紧了。
皮肤被湿淋淋包裹着的感觉很糟,四肢不着力,又担心随时会沉到沼泽底去,他知道在看上去坚实的泥地里头藏着一个个泥泡,人踩上去不用几分钟就沉到脸头发也瞧不见一根,比流沙还快。也有沉得慢的,最后人和泥给干在一块,就剥不开了。不知道铁塔是不是和他一样见过各种死在沼泽上的人和动物,才会对沼泽有这么一种莫名的恐惧。
脖子一下开始发麻,好像身体已经不是他的,又好像脖子以下根本不存在。这种感觉除了难受以外还相当的可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在这片沼泽上。
他忍不住动了动,颈部以下僵硬的肌肉在半固化的泥浆里头动了动,血液通过他已经麻木的肌肉,一阵酸痒的感觉从骨头里面蔓延出来,他忍不住又动了动,再动了动。
三班藏身的那片沼泽并不怎么湿软,里头的淤泥几乎没有什么水分,相当的粘稠。他在底下动,水面上并不太能看出动静,毕竟这泥池子不像池塘会有水纹。但他身子动来动去,终归会被看见。副班长也看到了,只好出声喝止他:
“不许动!”
副班长已经有些恼了,声音虽然轻,里头却有些生气的意思。他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可他忍不住动,心里惦着刀子,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个想法:话都是三班班长说的,谁知道刀子是不是自愿的。
也许刀子是想活下去的,只是没有人允许刀子或者叛逃。这话他不会说出来,但这种念头就这样在他脑子里面扎了根。他没办法想明白一个人是要有多大勇气才能做到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刀子和他不一样,他连家都没有,刀子家里头还有人在,他想不明白,就只能自己给自己一个解释。
还在军营里头的时候有思想教育课,他都是呆坐着听,对他而言国家民族国仇家恨都太虚,他懂事起就没有家,也从来没受到过国家的帮助,得到的只是漠视。他能感觉到自己和周遭的人都不一样,就更谈不上什么民族光荣感,只是班长在上头讲,他也就听着。
他甚至还想要和副班长争执。到了三班以后他一直找不到以前在炊事班时候的那种归宿感,也许是他自己给制造出来了膈应。他心里头不服,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对班长不服,只是慢慢亲近了。
在他再动再开口以前,林子突然晃了晃,他呼吸一顿,眼角正好扫到几个人影一样的东西从林子间隙一闪而过。太快了,他来不及看清楚是不是人或者一共有多少。副班长也瞧见了那几个人影,把脑袋再往泥浆里头沉了沉,不再吭声,伸手按在他腰上。
他整个人一哆嗦,差点跳起来,好歹忍住,人却更紧张,都担心自己一个动弹腰里就射过来颗子弹。
越南人是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痕迹给寻过来的,他们走得太匆忙,很多痕迹都还来不及掩盖掉。就算掩了也没有用,远远的就听到有狗的吠叫声。看不见狗,但他算是明白了身后这尾巴怎么总甩不掉。
人影绕着沼泽在林子里头转来转去,狗叫声也越来越密集。他恨不得连脑袋都沉到泥浆下面去,整个人僵着,又想端枪往人影晃动的地方打上一梭子。每次他想到,副班长就往他腰上掐一下,他只好死死压着身子不动了。
猎犬带着搜巡队绕了几个圈,停在了沼泽边上。他们身上厚厚的泥浆掩去了身上的气味,猎犬左右晃着脑袋,不太确定的低吼。
他才看清了那些吊在身后的尾巴。三班班长的猜测似乎是正确的,沼泽旁边沾着的人数绝对不止一队,更多的他就有些数不过来了。这时他是真不敢动,用不着副班长提醒,他也不想被发现了然后迎上一排子弹。
搜巡队找了一圈,好像终于认定他们躲在沼泽里。有人踩着泥往前走了两步,又赶紧退回去,很慌乱的说什么,用的是越南话,他听不懂。
接着就有机枪在沼泽里头扫。子弹贴着他脑袋飞过去,打出好多朵泥花。他不敢动,子弹来回的飞,简直就是在拼运气。
他脑子正空着,副班长按着他腰的手突然一紧,使劲抓着他的衣服,到他都觉得勒得疼的使劲。然后那力量就渐渐松开,软了下去,他心慌得不行,又不敢动,只能慢慢感觉着副班长手上的力道彻底消失。
他是真慌了,依稀知道副班长中枪了。要是副班长翻开身子躲一躲,他就得死,全班都得死。但副班长一直没动,不知道是忍过去了,还是到底没撑过去。
如果自己牺牲了能让班长和战友活下去,他可能也会那么选。这和什么国家民族都没有关系,他突然明白过来,班长牺牲的时候、刀子牺牲的时候,他好像是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