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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写你三千遍 ...

  •   朝歌第八年,冀州苏护反,苏全孝自戕于阵前。
      姜文焕在冀州一战中受了重伤,然而未待痊愈,就在第二日拖着一副病躯去了轩辕坟。
      苏全孝被埋在这里。
      没有头颅,只有一截不完整的躯体。
      他的头颅被砍下,连同他父兄一起被挂在冀州城门口示众,流出的血在断面处凝结成了红色的冰锥,终日不化。
      姜文焕在坟前摆上牛羊肉,又为彼此倒了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
      冰天雪地里,连酒也是寒凉彻骨的,酒液进入喉咙时,像吞了一口粗沙子。
      “我在酒里放了茱萸,却还是没能温热后再给你倒上。”姜文焕对着墓碑说,心有惭愧。他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
      身后传来军靴“沙沙”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
      姬发、殷郊、鄂顺都来了。
      他们统统摘下头顶兜鍪,拂去其上积雪,轻放在身边。
      姬发从随身包袱里取出雪貂皮,殷郊则拿了一把铜铲开始在雪地上挖坑。
      “交给我吧。”鄂顺握住了殷郊手里铲柄,顿了顿,说:“你去把鼎中的雪除了。”
      殷郊自知鄂顺在顾忌他的手受过重伤,不宜过度劳累。他没和鄂顺争,只把铜铲交给他,自己去墓碑前为鼎除雪。
      待到鄂顺把坑挖好了,姬发把雪貂皮放进去。
      鄂顺喉咙苦涩:“当年他送来的雪貂皮,如今看依然是新的。”
      姬发:“他在朝歌待了八年,或许已经不适应冀州的苦寒了。雪貂皮可以护着他,他就算一个人离开,也不会太冷。”
      *
      姜文焕在雪貂皮之上放了三片龟甲。
      姬发:“这是?”
      姜文焕垂眸看着雪花被风卷进坑中,说:“从我们来到冀州到冀州城破,一共只用了三天。我会用龟甲记录每一天发生的事情,苏全孝是这三天里最不安的人,他私下和我说了许多话。”
      姬发心中苦涩,在膝上攥紧了双拳。
      姜文焕:“他明白父亲是因为不愿意上贡妲己而反的,他也不希望妲己被献给太子,可他越不希望就越知道自己会死。他说他其实很害怕死,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没去做,他不想死得太早……”
      姜文焕有些哽咽:“他和我聊天,每每想到父亲舍弃了他就会很伤心,难道是八年未见所以感情淡了吗?我看见他在很伤心地哭,没有哭声,只是默默地流泪……我在一旁陪着他,看见他时,我才知道真正的绝望是没有声音的。”
      “这座坟茔中只有他的身躯,他的头颅没办法一起合葬。大祭司说过,身首异处的人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苏全孝已经回到冀州了,我不想他的魂魄在雪地里游荡时却不知道这是故乡。”
      姬发:“你在龟甲上刻上了他的名字和生平,无论在天地何处,他都能找到归途了。”
      “嗯。”
      *
      姜文焕用一双手把土推进坑里,一边掩埋雪貂皮和龟甲,一边说:“如果有一日我死了,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
      一阵苦涩的沉默。
      半晌,终于是姬发问道:“何事?”
      “把我葬在东鲁的土里,用三千块龟甲给我陪葬。”
      姬发不解:“三千块龟甲?”
      “是,”姜文焕低头埋着雪坑,“在营中八年,有三千多日,就有三千多片龟甲,我用它们来记录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们第一年的金乌、第二年的野山楂酒……第五年的六出雪……有人或许已经遗忘了,但是龟甲一直记得。”
      鄂顺哭着说:“原来你每晚睡前刻龟甲是在做这件事……”
      姜文焕摸了摸他的头,眼眶湿润,继续道:“以前,我怕我们任何一个人死,怕我们同室操戈,怕到头来一场空,所以我才想要刻龟甲。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做下去,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太累了,我不想再刻了。”
      姬发低头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
      *
      “崇应彪不来吗?”姜文焕问起。
      姬发脸色发青,说:“他不会来了。”
      ……
      众人默然。
      自从崇应彪勾结太子谋害殷郊之后,他升了中郎将,就主动疏远了他们这群兄弟,再也没有相聚畅饮过。
      姜文焕察觉到气氛的尴尬,默默地观察着殷郊的神色。
      殷郊也注意到了大家相继投来的目光,便笑了笑,表示自己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心情凝重,他想要大家都可以放轻松一点。
      “我的手依旧可以拿稳鬼侯剑,骑马射箭、横槊执戈……都不在话下!”殷郊笑了笑,“谁要是不信,便来和我比试一番,我让你三招!”
      姬发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望向他。
      “……”殷郊心中酸涩,垂眸片刻,又道:“不能再弹琴了也没关系,我本就是要追随父亲戎马一生的。”
      姬发叹道:“你本该在富贵乡,却偏偏要赴英雄冢。”
      “我的父亲亦是如此。”殷郊自斟自酌,“我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姬发,你应该最懂我。为了让父亲满意,我从小参加质子营,和你们一起接受最严格的军事训练。”
      “人人都羡慕我是王孙,有尊贵的身份和光明的前程,可是正因如此,我越努力上阵杀敌,我的伯父就会越忌惮我,甚至想要杀了我。”
      “所以我很羡慕你们。”殷郊看着身边的人,眼中有血丝和泪,“你们是诸侯的儿子,有故土可以思念,有血亲可以相扶持,即使被困朝歌为质子,也未尝不会有羁鸟投林的一天。而我却生来就在朝歌,尊卑凌驾于亲情之上,权力有时会变成切断血脉的一把刀。我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就必须冲破阻碍去从军,但是这样却又会被我的伯父视为眼中钉。虎兕之案里我勉强没死成,可不知道下一次我又会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中丧命……又或许,如果有一天我离开朝歌,那也不是归家,而是被放逐。”
      *
      从轩辕坟回营地的路上,姬发碰见了崇应彪。
      崇应彪骑马来到他身边,姬发没看他,在马上他擦肩而过。
      崇应彪抓住他的上臂:“别就这么走了。”
      姬发冷漠道:“我对你无话可说。”
      “为什么!你要一辈子都对我避之如浼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伤你。”崇应彪痛苦的望着姬发。
      姬发用力挣开了崇应彪的手,在呼啸的风雪里看他。
      然后,他扯下了身上的雪豹皮,说:“我不会让你勾结太子谋杀殷郊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此事揭过后,我们八年的袍泽之情也一笔勾销,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说完后,姬发在崇应彪面前用剑割断了当年他送给自己的雪豹皮,扔进雪地里。
      崇应彪红着眼,绝望地盯着他:“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姬发!”
      姬发倔强又冰冷地看着他,眼睫上结着雪粒子,眼底有泪。
      这双往昔清亮的眼睛,此时却像失落的灰烬,恍若与面前之人有千里之隔。
      崇应彪声音沙哑:“姬发,姬发……你忘记对我的承诺了吗?你说过要带去西岐的,你怎么可以背弃我!”
      “是你崇应彪先背弃了所有人!”姬发的话掷地有声,眼中簌簌落下两行泪,酸涩不堪。
      “你回不去北崇了,也去不了西岐。”
      他在干涩的北风里闭了闭眼,一把抹掉泪水,对崇应彪警告道:“我会持剑站在所有兄弟的身前,如果有一天你伤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来杀你,不死便不罢休。”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姬发不做任何留恋,勒马转身。
      天色渐暗,冀州即将迎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
      姬发身下战马嘶鸣,他牵住缰绳,重重地一挥鞭,驾马向远方疾驰而去,一次也没有回望。
      那是回到朝歌的方向。
      他依然会回到那权力的巅峰,回到那尸骸的渊薮。
      暴雪泱漭,一只鸢鸟掠过寒星,天地四野肃杀重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写你三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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