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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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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院,静室。
萧云漪临窗而坐,书案上摆着一沓厚厚的经文,纸上字迹未干,一向端正匀称的字,笔锋收尾处却有些凌乱。
她轻捏酸痛的手腕,触及腕上的珠串时,手微微一顿。
她脱下念珠,放在案上,一颗一颗地数着珠子。
每颗珠子都是用上好的降香木制成,光滑圆润,散发着清幽浅香。
她顺着数到头珠,又从头珠倒着数了一遍。
二十四。
是珠串的颗数,也是太医曾断言的……她的寿数。
萧云漪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时昏沉不醒,介于清醒与梦幻之间。
五岁那年,她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之间,她听见跪在地上的太医颤着声音说:“郡主体弱,怕是活不过二十四。”
随后是父亲的暴怒声,母亲的哭泣声,兄长的担忧声,混杂在一起,嘈杂得令人头痛欲裂。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她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历历在目,恍若发生在昨天。
即使后来太医总说只要安心静养,平心静气,她便能平安无虞,可她始终记得那个梦魇般缠在心尖的数字。
二十四。
犹如那串念珠缠在她的手腕上,这个数字也如同一根细线,缠在她的脖颈,随时间越来越紧。
令她不敢亲近家人,怕给他们带去灾厄,也怕有朝一日,她骤然去世,给他们带去伤痛。
可她并不是木人石心,面对温柔体贴的家人,总是不免心生亲近。
端午的这场病,又让她想起了二十四这个数字。
萧云漪倏地将书案一扫,念珠坠地,不敢多看一眼。
“郡主。”听雨瞥见屋里满地的纸张,头压得更低,“药煎好了。”
她闭了闭眼,声音平静如水:“端过来吧。”
浓郁漆黑的药汁泛着股重重的苦味,萧云漪眉都不皱一下,仰头全部喝完。
听雨收回碗,正准备退下,前方传来萧云漪的声音。
“去准备马车。”
她低着头,重新将念珠缠在腕上,珠串有些长,她只缠了一圈,剩下的部分则拢在掌心。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王府,一路朝着南城而去。
黄昏时分,街上行人渐少,去看病的人更少。
益心堂的伙计正在屋里收拾,准备等会儿就关门。
忽然,半掩着的门被人推开,浑身素黑的人走进来,翻下披风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如雪的脸。
“劳驾,”对方声音清淡道:“我来找杜仲大夫。”
“杜大夫出门了。”
伙计瞧着几人非富即贵的打扮,尤其是旁边高大男子还佩着刀,补充道:“怕是没有那么快回来,要不你们明天再来。”
“无妨。”萧云漪淡声道:“我等杜大夫回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太阳落山,天色全黑。
“快来搭把手!”
屋外传来一道男声,守在屋里的伙计即刻跑出去,将一大堆东西搬进来。
“累死我了。”杜仲揉着肩膀走进来,瞧见端坐在椅子上的萧云漪,低声抱怨:“这大晚上的,还得给人看病……”
他嘴上抱怨,面上还是客气道:“请吧。”
杜仲拐到屏风后。
萧云漪独自跟着走进去。
杜仲坐在诊桌后,打了个哈欠,“哪儿不舒服啊?”
萧云漪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年轻的大夫,缓缓问:“我还能活多久?”
“这可说不准。”杜仲捏着青色脉枕,漫不经心回答:“世事无常,有人喝水都能被呛死,有人昨天很还好好的,第二天嘎嘣一声走了,有人说着活不到成年,可偏偏熬到了花甲古稀,甚至长命百岁。”
萧云漪垂眸,睫毛轻颤,声音竭力保持平静,却透露出几分希冀与不安:“杜大夫的意思是,我或许可以长寿?”
“我可没这么说。”
杜仲玩笑似地撇清关系,又慢慢敛了笑,不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救过很多人,他们叫我神医……我也没能救活很多人,那些人的亲人就骂我是庸医,恨不得将我一并送到黄泉路。”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萧云漪听出了暗藏其中一丝的自嘲。
“起初我还会为别人骂我而伤心,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人各有命,生死无常,过好每一天才是正解。”
萧云漪抬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起身,朝他端正行了一礼。
“多谢。”
杜仲记忆力很好,摆手笑道:“去年我说你命不久矣,你都没骂我,真是有意思。”
萧云漪嘴角抿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杜大夫说的是实话,我何必生气。”
“行了,”杜仲重新放好脉枕,“来都来了,给你把个脉吧。”
“麻烦了。”
杜仲搭上三指,沉思许久,说:“陈年旧疾,是有些麻烦,不过按时吃药,仔细养着,总归能平安无虞。”
明明是和那些太医说的一样,萧云漪却真的信了几分,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好,我相信杜大夫。”
杜仲又问她最近在吃什么药,思考片刻后,提笔写了几张药方,“先吃着,平日里别想些有的没的,累人累己。”
萧云漪走回前堂,把药方交给药童,坐在旁边耐心等候。
杜仲也走出来,手揣着袖子里,吩咐其他伙计干活。
萧云漪不说话,听雨和李威也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杜大夫,你要的活了五年五个月五天的老母鸡买到了。”
少年从屋外走进来,一身短褐,手里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笑容灿烂。
但看清屋里的人后,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习惯性行礼:“属下见过……”
余光瞥见杜仲等人,他赶紧把“郡主”两个字咽下去,险些咬到舌头:“……见过小姐。”
萧云漪目光扫过低着头的少年,又落在旁边的“咯咯”叫的母鸡,难得问:“宋衍,你这是做什么?”
宋衍几番犹豫,老实回答:“属下幸得杜大夫照顾,无以为报,只能帮忙做些小事。”
“谁让他没钱给药钱。”杜仲在旁边凉凉道。
萧云漪略一蹙眉,转头去看李威。
宋衍急忙解释:“小姐,这跟李侍卫没关系!是属下自己没钱!”
“行啦。”杜仲把几个药包提到萧云漪面前,开始赶人,“天都黑了,我们要关门了,赶紧回家。”
“有劳了。”
萧云漪起身离开,听雨和李威紧随其后。
宋衍犹豫了一下,把老母鸡往药童手里一塞,急跑跟上去。
马车停在门口,低调不显眼,加上天黑,宋衍才没有认出来是王府的车驾。
他一出门,看见李威正在往马车两边挂灯笼,赶紧上前帮忙。
李威向他点头,对着马车方向说:“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车里传出听雨的声音:“回府吧。”
“是。”
李威驾车,宋衍跟着坐在行辕处。
宋衍盯着前面昏暗的街道,想起刚才在益心堂的事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他应该不会被赶出去吧?
直至回到王府,他心中仍是不安,躬身弯腰,等待萧云漪下车。
前方拂过一片黑色的衣角,他不敢多看,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抬头,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眸。
宋衍一怔,呆愣在原地。
萧云漪站在府门前,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素白的脸上,映出一片暖色。
台阶不高,宋衍又长高了很多,两人近乎平视,但他还是觉得她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高不可攀。
片刻后,萧云漪转身离去。
宋衍兀自站着,直到肩膀一重,他扭头一看,是李威。
“走吧。”
*
回到落霞院,刚进院门,弄晴立即上前,低声道:“郡主,王妃在屋里等您。”
萧云漪脚步一顿。
安王妃坐在上首,盈盈一笑,什么都没问,只说:“云儿,我让人给你做了件新衣裳,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萧云漪福身行礼,“辛苦母妃了。”
“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安王妃笑道:“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去取衣裳。”
“不必了。”萧云漪出声阻止:“我相信母妃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安王妃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笑道:“云儿用了晚膳吗?”
只吃了几块糕点的萧云漪面色如常回答:“用过了,母妃不必担心。”
“那便好。”
安王妃起身,“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萧云漪应了声“是”,送安王妃到院门口时,又唤了声“母妃。”
“嗯?”安王妃有些疑惑地转身,“云儿,还有什么事吗?”
“娘亲”两个字在萧云漪的舌尖打转了许久,明明私下里能从容地叫出来,面对本人,却难以启齿。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垂眸,选了个折中的叫法:“近来府中事务繁忙,还请母……母亲多注意身体。”
安王妃双眼顿时一亮,面上闪过诧异、欣喜、怀疑,最后化作一抹温柔的笑容。
“好,母亲知道了,云儿也多多注意身体。”
虽然不明白长女为何突然转换称呼,但安王妃依旧心情极好,脚步轻快地回到春煦院。
安王倚在榻上,正拿着本书在看,听到声音,抬头见妻子面带笑容走进来,不由问:“发生了何事?”
“云儿唤我母亲了。”安王妃坐在丈夫对面,欣慰笑道:“虽然不是叫娘亲,但总比母妃来得好。”
“是好事。”安王也跟着笑起来,“只是,云儿怎么忽然改口了?”
安王妃悠悠一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原先我看姝儿爱缠着她,还以为能让她也跟着活泼些,谁知道端午病了一场后,我瞧着她心里又压了许多事。”
安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轻拍了拍,“云儿若是不想说,我们就不要逼她了。”
“这是自然。”
顿了顿,安王妃皱眉说起另一件事。
“我听说荣庆大长公主最近……身子似乎有些不好?”
安王点头:“是,前几日皇兄还派了太医过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安王妃问:“我得上门去探望。”
安王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相告:“是景恒那孩子,一直不肯娶姑母看中的女子。”
闻言,安王妃眉头皱得更深,思及京城中一些传闻,语气有些冷:“他们祖孙之间如何,我管不着,只要他们别来招惹云儿。”
“这是自然。”安王忙道:“我会帮忙盯着的。”
安王妃这才安心,“对了,琛儿的婚礼,还有几个地方要改,你也帮忙出出主意……”
*
落霞院。
送走安王妃后,萧云漪又走进了静室。
思及安王妃那一瞬间的欣喜,她的心绪更加复杂。
从益心堂回王府的路上,再到现在,萧云漪想了很多。
一会儿是太医说她活不过二十四,一会儿是杜仲说静心安养便能无虞,一会儿是静华道长在讲经。
脑海里闪过纷繁杂乱的画面,最终停留在母亲欣喜的面容上。
是她执象了。
鼓盆而歌,死亦可乐,生死皆有常,无需畏惧。
萧云漪又将念珠取下来,重新数一遍,戴回到手腕上。
心里想通了,十几年的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等病好了许多后,萧云漪仍决定返回青云观。
定下回观的日子后,听雨和李威便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各项事宜。
只是这一次,李威重新去挑选随行侍卫。
宋衍站在不远处,想起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一个小小的他,又好像不存在一样。
他沉浸在莫名的思绪中,连李威何时走过来都不知道。
李威喊了一声“宋衍。”
他高声回答:“在!”
“收拾一下东西,”李威翻了翻手上的名册,“后天出发去青云观。”
宋衍眼瞳蓦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