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簿》鹿死星辰

79、第 79 章

　　无恒上气不接下气出现在了酒店房间门口，深深吞了口气，幽深的眼眸里轻轻闪着颤动的光，他道：“止寂大师圆寂了。”

　　万曈曈箭步上前扯住他臂弯：“出什么事了？”

　　林守岁敞开门道：“进来说。”

　　无恒仰头狠灌了半瓶子水，面孔上的惊慌之色才堪堪压了下去，他道：“我刚才回去双钟寺，我们单位已经下班了，止寂大师在禅修，关照拂晓前不见人，师兄弟们也就散了。我去监控室把近一个月的出入视频拷贝，期间和保安师傅聊了聊顺便想等大师拂晓出关，你们应该知道，双钟寺之所以叫双钟，是传说寺里的一口钟里附着两个钟魂，其中一个钟魂声音清亮，每隔一个时辰敲一下，是报凡世间光阴行走之声，另一钟魂只存在传说里，据说是另一种浑厚低沉、回震悠远的声音，却从没有人听过……”

　　林守岁原本望着窗外即明未明的天际，蓦然抬头看向他，无恒对上那毫不含蓄的近乎已经猜到什么的眼神，点点头道：“大概凌晨三点多时那口钟竟然敲响了，我分辨得出并不是那口平日报时的钟声。”

　　“看见是谁敲的了吗？”

　　“我赶到时，钟下完全没人。”

　　林守岁不由得抬眼看无恒，因为他发现这一向混不吝的小神叨这会儿声音竟然在发抖，只听他道：“殿下，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今晚响起的钟声，是……是越枝山上曾经的晨昏之音。”

　　林守岁瞳孔倏地一缩，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寂静的片刻后，他说：“是般瑀。”

　　万曈曈搜肠刮肚也没从万棱镜的记忆里扒拉出什么叫“般瑀”的人：“般瑀是谁？为什么极目里从来没有这么个人？”

　　“你当然看不见他，”林守岁道，“他是凤凰神族里火霓的远亲弟弟，他从小爱慕火霓，火霓下嫁越枝后，他私自追随而来触犯了天律，下了九霄天阶便成为一只丑癞，天神殿故意赐他为司辰尊使，为那时终日风雪蔽日的越枝山敲钟，而它……也被压在那口司辰钟里，从来没出来过。”

　　万曈曈：“司辰钟再次响起，难道他也没死？”

　　“他死了……”林守岁一贯冷静的声音竟然发出些许颤动，“他是……第一个死的。”

　　万曈曈不敢说话，房间里安静地可怕。

　　无恒叹了口气道：“我所知道的，是族人被神姬和殿下从那棵天树根脉处送去亘海后，殿下将司辰神钟堵住天树根通往亘海的入口处，这样天人之战无论如何打，都不会再殃及族人。”

　　万曈曈：“那为什么……族人后来还是……死了。”

　　林守岁胸腔里挤压出的片缕呼吸都仿佛是多余的流动，他目光里凝滞着记忆深处奔腾的火海，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是我，为了追杀万正珩，给破蒙注入了太多神力，导致它失控击碎了司辰神钟，般瑀被汹涌倒流的烈焰浮春水融化，化作钟魂，永埋越枝深谷。”

　　“你击碎司辰钟？那被凤凰神火点燃的浮春倒流……流去了……哪里……”万曈曈从这短短一句话里仿佛读出了万丈深渊，他难以置信得紧紧注视着林守岁，却只换来林守岁闭着眼，轻轻的一点头，旋即转身进了洗手间。

　　万曈曈仰头靠在洗手间门外的墙上，听着里面唰唰的水声，套间的客厅里是无恒在打电话打听寺里警察的调查结果。万曈曈等了一会儿，推门走进洗手间。

　　林守岁撑在洗手池边，英俊的五官上洒满了水珠，整张脸垂着埋在光线暗处的阴影里沉沉喘着气。

　　万曈曈安静地走了进来，抽了张纸递过去：“万正珩觊觎天神殿的荣光，想通过攀爬天树破开三界之壁，用这样的捷径去做天界神尊，火霓为了守护天界断了他的痴心妄想，用凤凰神火席卷浮春，燃烧的浮春化为烈焰熔浆从浮春渡口开始倒流，一直流向光阴谷中的天树树根处，你在那里和万正珩有过一场恶战吧？破蒙嗜杀成性，失控击碎了保护入口处的司辰神钟，浮春烈焰顺着天树根脉那一条地下通路，一路流向了所离岛，凤凰神火将岛上的族人全部湮灭，这就是……越枝族人绝迹的原因？也是你百世以来，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原因，一代战神，好战成性，你这一错手，就亲手为自己同生共死的族人，挖开了死神长驱直入的路。”

　　水声戛然停止，洗手间里恢复了平静，林守岁低声重复了一句：“好一个好战成性，万曈曈，你果然了解我。”

　　他刚起身，领口就被万曈曈一把揪住，一错身被按在了墙上，水渍一路滴到万曈曈揪紧的手指间，带着温热的体温。

　　万曈曈喉头颤了颤，仰头盯着林守岁被水珠糊湿了的眼睛：“你到现在，也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是吗？炽仞的确刚愎自用，好战黩武，可那是天神殿上的战神，他不是越枝山上那个守山神卫，不是那个告诉我族人们不是你的臣民而是兄弟伙伴的那个守岁殿下！”

　　万曈曈紧紧捏着手里皱巴巴的领口，继续道：“我了解你？哼，林守岁你这个渣男！你是准备什么都咽自己肚子里，到死了都让我不明不白你到底身上背着口什么样子的锅嘛？”

　　林守岁深深看了万曈曈一眼，问：“不是说不在乎吗？不是根本不想知道发生过什么？”

　　万曈曈鼻腔里泛起一股酸涩，继而那股山呼海啸般的酸涩被自己鼻腔里沉沉的叹息压了下去：“是，是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死的，与我何干。但我知道，不是因为那个……”

　　林守岁明显顿了一下：“不是什么？”

　　万曈曈松开了攥紧在掌心的领口，手指因为刚刚狠厉的绷紧而开始发红肿胀，他说：“不是因为你弑杀成性，好战无度，才导致破蒙失控，司辰破碎。”

　　林守岁刚要张嘴，万曈曈就一个眼神怼了回去：“我知道不是。”

　　“不要对当年的事抱有期待，曈曈，事实只会比你的猜想更不堪，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无辜……”

　　“……林守岁！闭嘴！”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无恒的声音：“殿下，裴医生找你。”

　　林守岁看了一眼红着眼的万曈曈，心还是瞬间软了，伸手将他拉到跟前吻了吻万曈曈的额角：“现在不是探究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走。”

　　二人拉开门大步走出去，接过无恒的手机点开免提，裴玉在那头道：“我和秦天明在双钟寺，现场勘查和初步的验尸结果显示，这老方丈是自杀的。”

　　林守岁：“到底什么情况？”

　　裴玉：“房间布置非常简单，门窗都是从内部锁上的，没有通往外面的通道，止寂死于烈性毒药，半分钟毙命那种，瓶罐上有他指纹，秦天明查看过他死亡一个小时前后的禅修堂周边监控，没有人靠近过。”

　　无恒大惊，呢喃道：“自杀……止寂大师不找念曲大师让他寻找的遗落人间的魂魄了？”

　　林守岁沉思片刻：“止寂既然是燧鸟后人，承继念曲遗命，不会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除非，他的死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或事，或某件东西。”

　　无恒睁大了眼睛：“止寂大师想保护探魂璧！”

　　万曈曈站在靠墙的角落里，冷冷飘来一句：“ 而且，他找到了遗命的继承人，春哥，别忘了探魂璧早就在你手上了。”

　　无恒：“……”

　　“还是那个人，”林守岁阴冷无比的声音天际泛着混浊之色的凌晨时分显得更加刺骨，他说，“就是让止寂起了戒心，把探魂璧交给无恒的人，无恒，你从寺庙里弄来的所有监控发给秦队，这个人一定早就在双钟寺出现过。裴玉，还在吗？”

　　“在。”

　　“让秦天明把监控往前推两到三个小时，和无恒发给你们的视频还有这个酒店进出过的客人作对比，这个人一定出现过！”

　　“好，这就去。”

　　凌晨时分，天边泛开了鱼肚白，那隐藏于黑夜里无尽的猜测和推演最后都敞开在泛着青灰的天光之下，还来不及从沉重深绝的记忆里抽身，窗外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束。

　　黑暗里所有人都忽略了这栋楼的朝向，太阳升起时，才发现这栋弧月形建筑在武宁路旁，依着过城江流而建，成南北走向，所以形成了朝西江景房，朝东街景房的格局。

　　而此刻，林守岁他们所在的东侧房型直挺挺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

　　暃日祭——凝集初生朝阳所行的祭魂大法，将引燃越枝山族人最后一缕魂魄。

　　林守岁望向窗外，染金的朝阳之色温和炫目，透过落地玻璃漫射而来，而拂晓的街道上空空荡荡，鲜有行人经过，所到之处也有警卫把守，实在不是施法之处。所有人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那个神秘的施祭之人手握弥纱的魂魄，很可能就在与他们同一侧的酒店任一套房里，或许此刻也一同望向这无边无垠的漫天金色。

　　而他们可能，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万曈曈隔着一肩距离，感受到林守岁凝重阴沉的脸色下逐渐加剧的心跳，几乎要震碎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