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簿》鹿死星辰

61、第 61 章

　　枝南巷已经维持了快两个月的休闲度假风。林守岁停职时，怕冷的龚叔还穿着羽绒服，一转眼处里几个年轻小伙子恨不得撸起了短袖。季节尚且经过了挣扎，“大变处”倒是乐的“无政府”状态，扎根在怡人的春光里应付那些永远写不完的报告和案卷。

　　林守岁翘着腿搁在龚叔桌上，光洒在案几和卷宗处，细小的灰尘在光晕里簌簌飞扬，又落回角落。他看着案卷思绪游离，从前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个空洞的容器，时间丝滑地穿堂而过不留痕迹，破碎或是扭曲也都是孤立在时间之外的。

　　而现在由于某位小青年喜欢上班时间发消息查岗兼骚扰，让林守岁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容器”被雕琢得沟壑遍地，万曈曈随便一句唉声叹气都是让人坐立不安的风吹草动，一丝一缕的情绪都让人牵肠挂肚得厉害。

　　“我们还是怀疑湖面铺洒了引燃物，从岸边延伸到湖中心，但是颗粒细小或者是透明液体，所以现有的监控角度里没有察觉出异样。”龚叔反复调取周边的监控，用简单的数据和线条做着模拟纵火实验，“考不考虑纵火者潜水实施？林处？”

　　林守岁开了几秒小差，回头道：“亭影湖湖水深度不过两米多，有人潜水景区监控的清晰度应该能看得出来。”

　　龚叔托腮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再试试别的……”

　　“不过你的思路也不是不对……”还没说完，手机又响了。

　　林守岁在处里盯了一天，好不容易忍着没被万曈曈的骚扰信息打乱节奏，刚刚又低头看了一眼，万曈曈发来一张自己馆里“琥珀展”的邀请券，林守岁终于还是功亏一篑，起身按了按龚叔肩膀，指着屏幕中一片暗色道：“这里这片漂浮植物，让芝芝和裴玉去采样，我去趟博物馆。”

　　龚叔愣了一下，转头将林守岁指的那篇区域放大后发现，从岸边到湖心亭蔓延着大片伞状漂浮植物，应该是狐尾浮萍。林守岁的意思是这种特殊的植物存在膨大的叶柄，可能会在水面吸附细微物质的残留。

　　龚叔连忙在监控画面上标注这片植物的生长轨迹，抱着笔记本喊上于芝芝和裴玉，三人一齐去往湖心亭。

　　霁宁自然博物馆的琥珀展是从庄凤至还在的时候就开始筹备了，期间却横生枝蔓，一直延宕到了来年春天。

　　展馆灯光运用了简约的暗金色柔光，始终保持着落日夕照的浑然天成感，步入其间，仿若置身自然深处。

　　林守岁走进展馆内正巧遇见任遇领着一队参观游客在讲解，他朝林守岁恭敬点头打了个招呼，林守岁冲他微微颔首，背在身后的手背上突然被重重摁了下，他抬手一看，又是一朵粉色小印花。

　　“欢迎林处来打卡。”万曈曈笑得狡黠，轻轻勾了勾林守岁的小指，将他拉至展览厅入口处开始参观。

　　这场展览在初期筹备时，万曈曈和庄凤至就在展览呈现的侧重点上发生了分歧。

　　“庄老一直想呈现琥珀在艺术价值上的体现，一滴远古树脂，从最原始的状态，经过亿万年沧海桑田，最后形成了琥珀，再经过发掘、打磨和雕刻，最后变成现代艺术品，这是一种极致的蜕变，在他看来，这才是时光宝石该呈现的完美状态。”

　　林守岁抱臂观展，手指敲在臂弯处，盯着一副由3000颗小琥珀粒雕刻粘连出的巨型恐龙骨架上下打量，眉心微提，淡淡道：“越枝回春后山花漫野，只有他光阴谷丝毫不改黑腐地本色，连随便播撒颗种子都懒得折腾，要不是婆萝天树莫名其妙的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光阴谷绝对是越枝山原生地貌参观基地，他有闲篇也只是折腾他的黑羽翼修行术，没那情趣翻草弄石，你说羁恒有这闲情逸致搞艺术？反正我不信。”

　　万曈曈抿唇笑笑，带他沿着展馆路线挨个参观：“我原先也和你想的一样，我向庄老提过保持最初的远古石态，不雕琢不修饰，保留这些文物琥珀和化石最原始的状态直接展出。”

　　“听起来你像是个偷懒又狡猾的员工，但这才符合羁恒的行事做派……修饰，雕琢，珠宝，艺术品……”林守岁细细琢磨着这些格格不入的词，“最后见他时身上穿的还是当年和程峰厮守时的旧毛衣，他会在意那些后天加工出来的假精致吗？”

　　展厅布置延续了自然博物馆一惯简约大气的风格，颜色不过分雍华，展柜也低调沉稳得恰到好处，凸显出展品的原始物貌，精美的设计动线里彰显着万曈曈的超凡品味，他保留了庄凤至生前力保展出的琥珀艺术品，在粗糙的原始琥珀面前倒也显得华丽灿烂。

　　观展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些认出了万曈曈，朝他热情招呼，万曈曈便分神冲他们点头，二人行至展台前，林守岁被展品吸引，驻足观看，片刻后反应过来，这是万曈曈故意将他领到这件琥珀展品跟前的。

　　万曈曈冲展柜扬了扬头：“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

　　这是一件罕有的琥珀展品，原矿外表有拢起成山脊样貌的垂直矿体，整块琥珀原石在黑色背景展柜的里折射出蓝色的莹润光彩。

　　“这是蓝珀。”万曈曈说，“当年拍卖会上被一个本地商人买了下来，庄老废了很大劲说服他把这块蓝珀原石拿了出来，雕刻成现在的……”

　　“山峰。”林守岁道。

　　万曈曈点头：“你看这块里面溶解的杂质。”

　　林守岁弯腰俯身观察蓝珀宝石里的流纹和细微颗粒，忽然瞳孔倏地紧缩，沉声道：“这不是杂质……”

　　万曈曈：“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庄老非要让那个商人答应把原石拿出来雕琢，而且图纸都是他亲自画的，甚至曾经猜想过也许他是因为惦念越枝山，想把这块蓝珀凿成越枝山的山体形状，直到昨天，你们提起雪里香。”

　　林守岁：“这块蓝珀是溶解再聚合的成品，千年变化间经历了越枝大火，阴错阳差混合了当年越枝山上的血花粉，庄凤至要的是不动声色将这块私人宝石据为己有，不对……他不要宝石，他要的只是……带有血花粉的边角料。”

　　万曈曈神色紧绷望向林守岁，二人肃然对望，沉默不语，人流如织的琥珀展馆里，仿佛真的凝固住了漫长时光。

　　“芝芝，去查本地一个宝石雕刻艺术家，女性，45岁左右，名字叫卓颜。”
　　“是！”

　　林守岁挂了电话对万曈曈道：“能联系上这枚蓝珀的主人吗，我们要把蓝珀带回去化验一下，但这势必会破坏现在这颗宝石的形态了。”

　　万曈曈：“我试试吧。”

　　二人并肩站在博物馆的走廊中，窗外落日熔金，啼血残阳，全景落地窗的通透过道里浸润着奇妙的红晕色泽，天边飞过一只不起眼的小鸟，双翼扑展，在夕阳里轻描淡写低低掠过，没有被任何人注意。

　　平安里的夜晚春虫嘤啼，暗香浮动，煎炒烹炸的烟火气随着窗开门闭从巷头传到巷尾，春日正盛，连夜晚都能闻到野草疯长的气味，随随便便一口井一口锅里，都像是能打捞出夕颜花的雅色姿彩。老万哀怨地坐在门槛处等春枭寻觅秀秀的音讯，却只等来无恒一身僧衣打扮悠悠哉哉直接回了7号，老万问：“你头发怎么没了？”

　　无恒单手作礼，嘴里念念有词道：“老万施主勿见怪，工作需要工作需要。”

　　“你不是道士吗？！”老万瞅了一眼，发现他另一手还拎着巷口酒吧买的威士忌，哼笑一声：“您这是cosplay和尚去了。”

　　“啊呀呀，找了份新工作而已，都要吃饭嘛。”无恒道，“来来，我给看看面相，您给个香火钱得了。”

　　说着无恒又掏出了他的二维码，老万深吸一口气：“敢情你啥职业都能坑蒙拐骗，换套制服接着干啊。”

　　无恒脑袋一缩，以为老万要打他，谁知老万把龟/头往他面前送了送，道：“我给你转二百，你给我算算，我媳妇儿什么时候回来？”

　　无恒道：“算命那是泄露天机，一旦深陷便是无底深渊，咱不算命，咱……‘看因果’，我看您命里，必有一段火劫。”

　　老万：“那我这火劫，究竟是因还是果……”

　　无恒掏出二维码：“要不您再给扫一个。”

　　老万小眼珠子一瞪，举起拳头，无恒连忙抱头喊道：“得靠自己身修，心修，灵修！修成了，自然能渡劫，所谓强者自救……哎哎，施主，莫不可动手，哎，动脚也不能，哎我去……”

　　老万一脚将他屁股踹飞：“滚你妈的，走你！晚上别吃饭了！”

　　万曈曈洗完澡走到露台，发现林守岁找了锉刀和磨砂纸，在他家露台上磋磨一块带皮的琥珀原石，是他离开展馆时在礼品处买来的普通原石，布满了荔枝细纹。

　　“改行当手艺人了？林警官。”

　　林守岁手上沾满了皮籽粉末，屈指刮了刮万曈曈的下巴：“闲来无事，心里烦躁，又不能拿你怎么样，找点事儿做。”

　　万曈曈凑到林守岁侧脸颊，鼻尖碰了碰他腮边冒出的青胡茬，偏要轻声撩他：“我好差不多了。”

　　林守岁转头吻了吻万曈曈殷红的唇：“消停点吧，祖宗。”

　　万曈曈闷声一笑，回屋拿出一沓来馆里实习的学生作的课程作业，识相地坐到林守岁身边去，一人磨琥珀，一人改论文，安安静静的只剩锉刀刮蹭籽皮和笔尖触纸的枯燥声响，却犹如雕琢出歌声，磨砺出春雨一样舒心。

　　二人在露台上各做各的，互不打扰，林守岁虽然没说话，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宁，他出神游思，心觉神明总自诩高高在上，主持天地公平正义，却无法体会在漫长岁月里至死不渝陪伴的那份平凡幸福。

　　“他们不需要除了自己以外的别人，这也是一种无上的孤独。”

　　耳边传来万曈曈讥诮的声音，林守岁望向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那一脸醉心人间欢爱，享受岁月静好的神色，一看就是在替你天上的兄弟们不值。”万曈曈笑着牵过他的手，将指尖浮灰吹去，说，“不管你当年如何神勇无双，现在还不是在我掌心，你的神仙兄弟们说不定还在笑话你呢。”

　　人间的庙前拥挤，神殿的堂前冰冷，一张张面孔在林守岁脑海里闪过，上天入地，锣鼓喧天，热热闹闹折腾一番，岁月的拐角处，却依然隐藏着当年在越枝山劫难里失踪的三千山上族人的魂魄未渡河，那一张张神奇各异的皮囊，在海中沉浮消失，那是林守岁在这温软香暖的人间唯一的牵挂。

　　“在想什么？”万曈曈察觉出他情绪的起伏，问，“在想你越枝山上的子民，神卫殿下？”

　　林守岁沉舒一口气，低头继续磋磨手里的琥珀籽料，万曈曈看着他，良久后，林守岁注视着手中那“时光的化石”，轻声道：“他们不是什么子民，他们是我的伙伴，是我的兄弟姐妹。”

　　忽然，对面楼里忽然传来乌啼月一惊一乍的喊声：“殿下！老万！快走，春枭找到秀秀了了！”

　　林守岁震惊起身，翻过露台回到家中，下楼遇上往外跑的老万，他拉住乌啼月问：“在哪？”

　　“环梦摩天轮乐园！”乌啼月捞起火急火燎的老万进衣兜里，踩着机车就窜了出去。

　　万曈曈从家里出来，朝林守岁道：“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