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南》二十八川

16、卢康番外

　　任依依说过，她最爱云南的云。

　　卢康第一次遇见任依依的时候，她正塞着耳机瞪着手机屏幕，简单的T恤和人字拖，一头浓密的长卷发因为颠簸的路程变得乱七八糟。可美女还是美女，任依依天生就是他喜欢的样子，琥珀色的大眼盈盈如烟，春阳下的肌肤还未曾经受过岁月的烤炙。卢康看一眼她身上印着“普林斯顿”字样的大学T恤，便猜到这姑娘就是要来支教的女学生。

　　可任依依就像他班上好多女孩子那样，垂着眼帘，神情忧郁，偶然的莞尔掩不住沮丧。也难怪了，这个年纪的女孩，梦想爱情憧憬浪漫，一下子转换生活环境，难免有不情愿。

　　于是卢康撇开脸，专注窗外的蓝天白云。直到任依依在颠簸的车厢里接起电话，向远方的父亲报平安，她撒的小小谎言，和她苍白的脸色，紧紧咬住的嘴唇，突然让卢康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迅速软了下去。

　　开学第一天，任依依就让方小溪摔了筷子。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野姑娘，讨厌任依依的白皙和娇柔。卢康觉得这两个姑娘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其他东西，比如爱情，卢康的想法倒是很简单，他只喜欢主动，喜欢本性热烈自由的姑娘，而频繁更换女友的年少轻狂已经过去，卢康的心开始沉静，这点方小溪很清楚。她崇拜卢康优雅的气度和不凡的谈吐，就连原本盛气凌人的女子也会为他而心折，偏偏卢康就是有办法保持原有的清醒，依然同小时候一样，对她没有任何改变。

　　真的是没有任何的改变呢！简直气死人了。方小溪真想对卢康粗鲁地大吼一声：“你不能爱上其他姑娘！”可是活在世上，怎能如此不食烟火？就连卢康的妈妈都这么觉得。

　　养出这样的儿子到底是幸不幸？卢康太有主见、太过聪明、更太过冷静了，难道真的没有人可以令他心动、令他牵挂吗？

　　大家渐渐发现，任依依是好强的女孩，聪颖机灵，一点就透。她敏捷的争强好胜，让卢康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生活。每天每天，就像配备先进武器和后勤支持的战士时刻准备冲锋，盯着眼前的世界，当下的一秒，世界正发生着这些事：BP石油总裁正在为热带风暴阿历克斯焦头烂额；德国总理飞去了南非看世界杯；麦肯锡研究员称明年中国经济增长有可能放缓；花旗银行股票因为操作失误暂停交易；一个3岁的小男孩打电话给警察说他妈妈死了。战士一步都不离开自己的阵地，水壶里灌着足够一天的水，面前摆着潦草的午餐。战士盯着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掂量着枪管中剩余的子弹数量，他的耳边炮声震耳欲聋，而他必须集中精神，用那所剩无几的理智判断美元或者黄金的走势……

　　他因此开始变得和华尔街上无数同事一样，对客观事物富于激情，而对主观世界漠不关心。他可以惊叫道：“啊，意大利的信用评级又变了！”也能在别人问起私事时很随便地说：“前几天刚刚和女友分了手。”卢康觉得自己就像哨兵，白日认真操练夜晚擦拭武器，在睡梦里都能继续操练继续演习，而到了节日大家聚集在热烈的派对上，人人都能拉漂亮的小提琴泡漂亮的姑娘。任何姑娘对卢康来说都易如反掌，因为就连这事他都只用脑不用心。

　　现在，那样的生活令他厌弃。

　　任依依今年才21岁，这个年纪的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迷茫。年轻，有一颗卓越头脑，急于证明自己不是白痴的最快捷经就是华尔街。而且那时的自己，比任依依更加急躁。看到手握权利财富的人们高高在上的奢华安逸，就会燃起一股砸场的冲动。而终有一天，任依依会明白，抗衡山村的这个教育体系，等同于抗衡这个社会的某些既定传统，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会否失去希望和勇气？

　　任依依笑的时候，总喜欢低下头，纤细的肩膀又柔弱又倔强，让他不自觉地想好好保护。他没想过会真的喜欢上这么个小姑娘，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抵都是因为没有防备。

　　任依依是个懂事的好女孩，不会不明白曲终人散的道理。所谓成熟，就是自己心里有轻重缓急，不再觉得什么都很重要。女孩不同男孩，要很多很多年才能成熟。或许属于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他希望她幸福。

　　卢康安静地看着任依依的两臂外侧被太阳晒得黑亮，内侧却依然洁白，连静脉都会透出来。

　　三百六十五天，皮肤上色成黑，一度，卢康以为任依依会留下，任依依自己也这么以为。

　　只是她还是离开最爱的云朵和天空，选择当个早产儿面对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