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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温柔 ...


  •   第一片叶子随风飘落的时候,秋天快来了。

      九月初,起飞倒计时两天。

      聂思凡回家时,宋萸在老房子里做好了饭,三菜一汤,和往常的夜晚没什么不同。

      宋萸似乎已经习惯——或者说,接受这种倒计时的生活。
      高考倒计时,父亲的生命倒计时,分手倒计时。
      时间如沙漏,无声无息从指缝流走,他无从阻挡,只能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去珍惜。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聂思凡问起老爷子的身体情况,宋萸说化疗结束了,过段时间会回家。
      又问起宋苇的近况,宋萸想了想,说他在相亲,被老爷子催着去的。
      聂思凡点点头,没再多问。

      一时无话。
      她吃得很慢,目光落在宋萸脸上。他低头安静扒饭,没发出声音,却吃得很香。
      老房子的餐桌是个方桌,每到过年那天,桌子的四角打开,摊成圆桌,可以围坐十来人。
      过去几年的除夕夜,他和她总是坐在圆桌两端,是屋子里最沉默的两个人。

      有时,她也想主动和这个小叔子聊几句天,像个即将嫁进来的长辈一样,问问他的学习情况。
      可他永远最早离桌,只留给她一面背影。
      进了卧室,房门紧闭,她实在没理由敲门打扰他。

      这孩子大概是有点讨厌她的。
      她偶尔会这么想。

      吃完饭,宋萸照常进厨房洗碗。
      洗碗池正对一扇小窗,虽有油烟熏染,却被宋萸收拾得窗明几亮,看不到一点油渍。

      聂思凡从他手里接过碗,自顾自地刷碗。无言的动作,像一种心甘情愿的臣服。
      一个女人在外如何独立坚强,回到家,依然愿为心爱的男人戴上围裙。

      最后两天了,宋萸没说什么。
      厨房太小,他转到聂思凡身后,手穿过她腰间,两手交叉,揽着她的小腹。

      初秋的夜晚,天空十分高远,絮状的云朵丝丝缕缕浮动,一望天上的流云便知,外面起风了。

      “阿萸。”
      “嗯。”

      聂思凡本想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话到嘴边,忽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说,“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认识你。”

      宋萸下巴抵着她脑顶,闻着她的发香,似陷入回忆中,缓缓问,“多久以前。”
      “大概是,”聂思凡看着窗外的夜空,说: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宋萸慢慢地轻啊一声,悠悠道,“原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聂思凡低头笑了,“也许吧,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看不出来呢,聂思凡。”宋萸关掉水龙头,屋子里陷入寂静,他的声音懒懒的,漫不经心,又带着磁性:
      “暗恋我三年,辛苦你了哦。”

      聂思凡只笑,就当默认。
      静了一会儿,察觉到愈发灼热的视线自余光传来,她抬眼,看见窗子倒影里的宋萸正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她。

      “聂思凡。”
      她秒答,“诶。”
      “过几年,你,还要不要我?”宋萸弯下腰,靠近了一些。
      她盯着窗影里的他,莫名紧张。
      “该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我吧?”
      “回答我。”

      每当宋萸用祈使句说话,她就会自觉听命。
      擦干手上水珠,她认真说,“无论贫穷富贵,无论过多少年,只要你来。”
      她握住宋萸冰凉的手,“我一定要你。

      得到肯定答案,他语气顿时轻松下来,“怎么只说贫穷富贵,要是我长丑了呢?”
      聂思凡转头,目光在他深邃的五官流连一圈,总结道,“你这张脸要想长丑也不容易,不过,如果实在变成歪瓜裂枣,你应该会有自知之明吧?”
      “呵。”
      宋萸埋下脑袋,咬住她锁骨边的项链。
      “咝——”
      颈间突如其来的温热痒得她一抖,感觉腰上的一双手瞬间收紧不少,似被他禁锢在方寸之间。
      宋萸发烫的齿列衔着小小的银鱼,在她脖子上来回烙下痕迹。

      这个拥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湮没。
      聂思凡双腿发软,站不太稳了,宋萸把她抱得更紧,贴着她的脸深深呼吸,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你去了比利时还跟我联系吗?”
      聂思凡双手搭在他胳膊上,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宋萸看她嘴唇都咬得泛白了,轻笑道,“怪我,就不该自讨没趣。”
      “不是的。”
      聂思凡左右摇头,看着窗影的双眼十分迷离,“你要去很好的大学念书,往后你会遇到很多很多优秀的女孩子,只有我慢慢退出你的生活,你才会……”

      话止于此,她说不下去了。
      一低头,一滴清泪骤然滑落,滴到宋萸的虎口,顺着流进掌心。

      “我会什么?”宋萸箍着她,柔声催促,“说。”

      聂思凡紧紧咬住下唇,豆大的泪珠铮铮砸下来。

      ——你会爱上别人。
      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就连他在三里屯的街上扫一眼过路美女,她都要闷上好半天。
      她最宝贝的男孩子,怎么可以再喜欢她之外的任何人。

      宋萸见她哭得伤心,舔了舔嘴唇,抽来几张纸巾给她擦干眼泪,揉揉她脑袋。
      “好了,别光顾着说我,去了那边,你怎么打算的?”
      聂思凡抽了下鼻子,对着他眨巴眼睛,睫毛上的泪珠摇摇欲坠,晶莹剔透。
      “……”宋萸扳过她肩膀,正面对着自己,又好气又好笑,“还真在认真考虑啊?真有你的,聂思凡。”

      她狡黠地笑了笑,瓮声瓮气说,“去了那边,我要结婚,要生小孩,生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混血儿。”
      宋萸哼笑,揪她被泪水沾湿的脸,“好啊,我到时候来找你还能白捡一孩子。”

      “谁让你白捡了?我有新老公的。”
      “把你抢走不就行了。”
      “?”
      “反正……”他翘起一只嘴角笑,“我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

      “除了我,你跟谁在一起都不会幸福的。”宋萸无比肯定。
      “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眉目清朗,指尖带着清洁的凉意,把她红润的脸当成细薄的瓷器抚摸,满眼缱绻看着她:

      “你和孩子我都要。”

      聂思凡破涕为笑。

      宋萸打开小窗,凉丝丝的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特有的舒爽干燥。

      他像伸懒腰一样,张开手臂抱住聂思凡,弯下腰,下巴搁在她颈窝,不倒翁似的慢慢轻晃。
      对面的楼房灯火通明,他们一起数别人家亮起的窗灯。

      有一个人吃饭的女孩,出租屋的灯光莹白,格外安静。有依偎在一起的夫妻,两人三餐四季,小小的家布置得很温馨。还有围着小桌吃饭的一家三口,客厅放着电视,小狗在他们腿边钻来钻去。
      千家万户,柔和的灯光透过窗户映照出来,似能一眼看到永恒。

      这一刻,聂思凡突然对婚姻有了实质的期待。
      她想和他结婚。
      想和身后抱着她的男孩结婚。

      在与他永别的前夜。

      相拥在宋萸房间的小床上,聂思凡睡在里侧。
      不过晚上十点,两人无事可做,都想早点钻进被子,像老电影里的堕落男女,日日夜夜用爱.欲填满时光。

      但这个夜晚纯洁到了极致。

      宋萸把被子盖到一半,抱着她脑袋,手臂绕到颈下,嘴贴着她的脸,像吃葡萄一样,小口小口地嘬。
      他的睫毛很长,像最轻最细的羽毛扫在她脸上。
      亲亲眉毛,又亲亲鼻头,挨挨蹭蹭,怎么也亲不够。

      聂思凡在黑暗中抚摸宋萸的脸庞,眉眼鼻唇,一寸一寸,早已熟悉那每一处起伏。
      最清澈干净的男孩子,完完全全属于她。
      其实,老天爷还是很厚待自己的。

      过了一会,耳畔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聂思凡轻悄悄地支起半边身子。
      夜里看不清宋萸的脸,但依稀看他睡颜的柔和轮廓,也能感知到他的心安。
      单纯的,傻傻的,把明晚当作最后一夜。

      聂思凡不喜欢分别,更不喜欢在飞机场哭成泪人的那种,一步三回头,两眼泪汪汪的别离场面。
      无论是她还是宋萸,哭成那样,都太不酷了。

      越过宋萸的身体,聂思凡踮着脚尖踩下地板,没有穿鞋。

      有时看宋萸温柔的眉眼久了,她会想念最早那个冷着脸的他。
      散发着凛冽的,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气息,谁都伤害不了他。
      爱让人变得柔软,再坚硬的人也会对爱人露出破绽。
      她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蹑手蹑脚蹭出房门,聂思凡慢慢拧着门把手,悄无声息地关门。

      她希望宋萸能相信时间的力量。
      情会爱,爱会薄。
      再深的伤口,都会消失于皮肤之上,溶解进心脏,最后化为心室上淡淡的花纹。

      每下一层楼,楼顶蒙满灰尘的电灯泡就会颤巍巍亮起。
      离飞机起飞还有三小时。
      她想走慢一点,这样,或许可以走久一点。

      黑青色的天空十分干净,挂着一轮鹅黄的月亮,万里无云。

      她回头看了眼六楼,黑着灯的房间。
      愿我爱的男孩一夜好梦。
      我爱你,对不起。

      *

      初升的朝阳日复一日唤醒城市,天空苍蓝,一个再好不过的晴空秋日。

      宋萸翻了个身,抱住里侧的人。
      手臂扑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双眼。
      似是不相信眼前景象,又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飞快撑起身,环顾房间。

      “聂思凡——”
      他冲着门外大喊。

      阒静无声。

      “聂思凡?”
      宋萸快步冲出卧室,扫了眼书桌上的一张薄纸,并未在意,忙顾着出去找人。

      一个突然腾起的念头惊得他心跳乱了拍子。

      掏出手机打电话,她关了机。打多少遍都是关机。

      瞬息之间,头晕目眩,宋萸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墙根。

      突然有人敲门。

      他舒了口气,拍了拍苍白发僵的脸,又抬手擦去额头汗珠,收拾好心情,一开门就说,“你一大早去……”
      话没说完,他愣住。

      门口站着五个男人,都穿红色短袖。
      左胸绣着某家送货平台的名字。

      “宋先生是吧?”为首的男人面目黝黑,身材健壮,一副做惯体力活的样子。
      递来一张单子,“您签个字,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安装了。”

      “安装什么?”宋萸讷讷接过,双眼开始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就签了个字。

      “啊,你还不知道呢?”师傅瞪大眼睛,探头看了眼这个家的装潢,不相信似的,又上下打量宋萸,羡慕道,“小伙子,谁送你的这礼物,可算捡着宝了。”

      宋萸按着额头,挥挥手,闭眼道,“你们装吧。”
      转过身,头昏眼花,蓦地想起桌上那张纸。

      那是一张薄薄的便笺纸。
      纸上是一首诗。
      谁为谁而作,一目了然。

      一个封着膜的大黑箱子被五个大汉搬进客厅。
      宋萸捏纸的手在颤抖。

      师傅们聊得热火朝天。
      “你那手小心点,这架琴砸哪磕哪了你可赔不起!”

      “我想和你生活,
      在某个欧洲小镇,
      共享玫瑰色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但不是现在。”

      有人杵另一人胳膊,小声道,“你说这家人的环境像能买得起这架钢琴吗?”
      “没看人小伙子不知道这事吗?肯定哪个大款送的呗!”
      “三百万的施坦威呐!比我家那套房子还值钱,据说还得升值。”

      “一朵云,一朵悠悠的白云,
      突然消逝,顺从天空的命运,
      我伤感的不是自己,
      而是你终会忘记。”

      通体漆黑的三角钢琴立在客厅,琴面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与周围简陋的家具形成鲜明对比。
      师傅抬手拍拍宋萸的背,“小伙子你这——深藏不露啊!”
      似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哎,怎么……”
      师傅冲客厅的同事飞快使眼色,招手大喊,“快快,拿点纸来,你看人家小伙子高兴的,哭成这样!”

      “漫漫的征途就在眼前,
      请带着我的祝福,
      走下去,
      前方是一片美丽的新世界。”

      *

      时光无痕地滑过。
      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每到晚上,“何必”一如既往地热闹。
      酒吧里上班的几个人都有些噤若寒蝉。
      但宋萸的表现还和以前一样,甚至话多了不少。

      在这呆了三个月,他学会许多基酒知识,能和懂酒的客人相谈甚欢,偶尔给女客做特调饮品,稍微炫一下技,逗得她们咯咯直笑。

      他总是熬到最后一个下班,每天凌晨两点打烊收台。
      长此以往,一张本就瘦削的脸更尖了,眼下经常吊着微青的黑眼圈。
      不过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这种带着颓废的英俊更有味道,越来越多人找宋萸要联系方式,男人女人,他来者不拒。

      顾聪作为聂思凡的“娘家人”,看见宋萸这样消耗自己,心有愧对,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打烊之后,只有江小虎给宋萸调了杯酒,推过去。

      “你咋还没开学?”他尝了口酒,皱起眉,音调带着没睡醒的慵懒。
      “你不也是?”江小虎背负着顾聪的期望,挺直腰板质问,“人大早就开学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马上就走了,再帮聪哥守几天。”
      宋萸一饮而尽,空玻璃杯重重杵上桌,有点不耐烦,“你这调的什么玩意儿,一点酒味没有。”

      江小虎:“非酒非水非饮料,你还没有懂这杯酒的意思吗?”
      宋萸淡淡瞥他一眼。
      “她早就在别的国家开始新生活了,你现在这样等她,又是何必呢?”

      “谁说我在等她?”宋萸冷哼。

      “我知道你背着所有人改了志愿。”江小虎说,“考那么高的分,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未来,降标准去考个211,不就是等着去比利时交换吗?”
      “但阿萸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几年后出国她早嫁人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你又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呢?高考之前,我们一起吃饭那次,我就觉得她对你不好,你为她付出那么多,连房子都卖了,她是怎么对你的?”

      “够了啊。”宋萸扯了扯领带,莫名烦躁。

      “我就说!”江小虎一甩擦吧台的抹布,“她就是个依附男人的吸血虫,吸完你哥哥又来吸你,害得你房子没了,钱没了,那么好的大学也不能上了,都他妈是因为她!”

      “小虎。”宋萸沉声开口,眼里很平静,“她对我有多好,你不知道。”

      江小虎气地脸都红了:“阿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脑子坏了,被她洗脑了是不是!她连航班都是骗你的,一句话不说就那样走了,这他妈叫对你好?!”

      “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不是我不说,而是……”
      宋萸轻抚着衬衫下的银链,看向虚无的远处,“有些事情必须有所保留,才能确保这个记忆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何况,很多事情说给别人听,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他很快调好一杯酒,和江小虎轻轻碰了个杯。
      “喝完这杯,好聚好散,我明天去南京报到。”

      天光微亮时,酒吧打烊收桌,顾聪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下。
      回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那个——”
      钢琴的方向,手指微移,定在一幅不起眼的小画上,“可以送我吗。”

      十分钟后。

      天边的月亮淡得只有一个月牙印。
      “何必”外的教堂静静伫立在朦胧青光中。

      宋萸坐在教堂外的台阶上,松开领带,摘下项链。
      他把那朵银色的云夹在手指之间,抬起手,对着天空的方向。
      天上的云如同一层轻纱,时聚时散,时浓时淡,唯有他手中这朵云,永不离开。

      聂思凡,如果我来找你那天,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也回头——
      我们会不会就此错过?

      可如果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不回头。
      聂思凡,你还要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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