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3、夜梦

　　一朵红焰在黑暗中亮起，下堕。然后整堆柴草烈火熊熊。间或有美丽的黄叶落进火堆，如飞蛾扑火。我抱过一捆软草铺开，说：“大哥，这里好。”他不动，兀自微笑。
　　我在他身边坐下，往火里投几块松明。黑林中有一种透明的水声，清泠得近乎凄美。起身欲探究竟，他拉住我：“可小心了，四五步外是个大湖呢。”“也好，我去取些水，我们煮些热汤罢。”我拿过嵌着瑟瑟珠的银酒壶，拣了块点着的松明子向水声走去。
　　这湖真美。它在白天一定更美。我们栖身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银杏林。火光中可见一片片蝴蝶般的黄叶慢慢飘下来，落在湖面上，轻轻打旋——如此静美。
　　我俯身掬水，拭面。湖水是沁人的冰凉。往回走，酒壶里盛满了澄明甘冽的液体。
　　他已经枕臂躺倒在草垫上，合着眼。连日的奔波，确实疲累。我抿嘴笑，将酒壶执到他脸上方，手飞快一倾。他一惊，睁开水雾迷离的眼。他的手臂仍然枕在脑后，全然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妹妹，别闹。”他只是这样说。
　　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清澈的眼神。微波荡漾的湖水。
　　他是白缬霜啊。他可以是一个孩子，但心灵，终归不再年轻。

　　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浩淼烟波里有一个白衣男子，与我隔水对视。他的面容不是邪霜剑客，不是小哥哥，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清俊得无以言喻。他从湖水中升起来，踏波行过，消失入林。
　　凌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块长石碑上。碑的下端是昨夜爇火之处。拨开干草，只见“清波湖”三个大字下面，刻着“千秋同在，英灵永存”，还有“忠勇孝烈征远大将军张……”其余字迹都湮没不可辨认了。
　　大哥也醒了，见到那石碑，淡淡地说：“有曾经在这过夜的人说，这湖闹鬼。碑上的，也不知是哪年月的将军了。”
　　天边的下弦月皎然霜明。曙色未露，东方发白。星星异常明亮。
　　一颗流星划过天宇。

　　林间的清晨非常清新。马儿慢慢踱着，踏过草上的露水。大哥的靴子踏着厚厚的银杏叶。几片叶子飘下来擦过我的脸颊，凉丝丝的，带着草木特有的香气。我骑在马上，还在想那个神秘的将军。他为何而死？怎么死的？为什么会长眠在这人迹罕至之地？想到梦里那皎洁的衣裳，清明的眉宇，忧伤的背影，没来由地微微心疼。

　　抬眼。大哥牵着玄骦马，一步步沉实地向前。他们相偎相依，仿佛是一对知心兄弟。玄骦，你一定懂得大哥的，对吗？大哥独闯江湖，这么多漫漫长夜，他是跟你一起度过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想些什么？
　　“大哥，我们真能在大漠找到他么？”我问。
　　这句话，我已经无数次地问过他。
　　他无数次地回答：“能。”但这次，他脚步略停一下，说：“我不知道。”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
　　他只是告诉我，有人心处，便有江湖。而只有大漠和江南，才有真正刀光剑影的江湖。我们已经看过江南的似锦繁花，那里没有他。一个孤独的英雄，是一定会向往大漠的吧？

　　我们又走了三天，才走出那片银杏林。出林的时候，我回过头艳羡地说：“这地方好美。要是能结庐长住，不知怎样快活似神仙呢。”他温和地笑了，像父亲笑不懂事的小女儿。
　　他用那我喜欢的轻松悦耳的语调说：“好呀，等我们找到你哥哥，可以在湖边修房子……”朗朗笑声盖过了话语：“我这辈子，见过的美丽的地方可多了。云渡雪山下的翡翠湖，水蓝得像天，终年积雪。又有姑娘山的罂粟花，绿萝崖的紫云瀑，飞香渡的水樱，蓝玉坡的五色泉……只怕你看到了，每一处都想住下。”
　　他说的地方听起来都好美。我不禁悠然神往。
　　可是，与他结伴看尽这些美景，今生却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