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10、离魂

　　那时已是后半夜。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秋生依旧在银杏树下。他舒展地躺着，枕着手臂。金色的银杏叶将它埋了一半。一片叶子盖住了他的右眼，他也没有动。他的嘴里含着埙，轻轻地吐气。我在他的身边坐下。
　　“秋生。”我疲惫地说。
　　埙苍凉幽远的声调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秋生，我夜里在森林迷了路，”我看着他眼睛上的金色叶子，“我看到了宁阳。我听见他叫我，我追着他跑。可实际上他一直都在风穴。秋生，这是为什么呢？”
　　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拿掉口里衔着的埙。
　　我握住他的那只手：“秋生，我觉得我和宁阳什么都不是。他连个授业的师父都不像。该练武的时候总是失魂落魄靠墙坐着，沉浸在他自己的迷梦中。他根本就不怕孤独。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就是孤独本身。一个孤独得可怕的人。我们长时间地互不理睬，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受。秋生，当我去想的时候，却总是想不明白。”
　　他扭头看我。清澈黑亮的眼睛。温和的笑。像微波荡漾的湖水。我想起不知多少年前的一个深夜。一个男子倒在地上。胸口染血的孔雀翎金碧辉煌。漆黑的眼睛。清澈的眼神。嘴角凝固的笑意。微波荡漾的湖水。
　　“也许，你们之间就像是一种寄托。”
　　“秋生，你知道，我和你才更像是一种寄托。”
　　“希夷，你没觉得你喜欢他吗？
　　“我的确关心他，担心单纯的他受到伤害，担心他陷入孤独的冥想而无法自拔。在森林里遇到狼，在最危难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他。可在我心里却找不到任何爱悦的感情。如果定要找出一个词的话。”
　　我认真地看着秋生的眼睛，微叹着说：“那就是，朋友。”
　　朋友。是的，朋友。就像曾在我生命中过往的很多人一样。尽管谁都没有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尽管似乎彼此冷淡没有狎昵，尽管我们连究竟算不算朋友也弄不清楚，尽管过往匆匆来了又去甚至没有留下一点东西可供怀想。可当我们要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时，只有这两个字，才配得上那种平和而坚实的情谊。
　　我们站了起来。秋生站起来的时候满身的黄蝴蝶冉冉飘落。我笑着说秋生你都快被埋掉了。他转过头来看我，温和而严肃：“希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死在这里，请你将我埋葬。”
　　请。你。将。我。埋。葬。
　　我但愿我没有说出那句话。我但愿没有听到那六个字。
　　请你将我埋葬。
　　微笑凝固在脸上。血液在血管里缓慢地流动。
　　请你------
　　我看到那灾难的日子如海啸般突然降临。我走进安静的银杏林，看到他一身白衣躺在树下，半身靠着树干。那张年轻沉默的英俊面庞。手中沉静的立在土中的剑。衣襟里露出那方包埙的月白锦帕。散在脸上的发丝。微微皱起的眉头。清澈的没有焦点的眼睛。我愉悦地走向他。我觉得不知为什么太过寂静。我走到他身边，跪在地上，吹了一下他额上的发丝，说：“秋生，我来了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轻轻推他，也没有反应。我伸手摸他的脸颊，触手冰凉。他眼角的一滴清泪，亮光一闪，打在我的手背上，滲开一片。我慌乱地抬起手，凑到他唇上。没有呼吸。
　　就这样，没有呼吸。
　　他死了。
　　我把他抱起来。他轻得像一个孩子。我本该知道长期受痛苦折磨的人只剩下则样一副单薄的躯壳。
　　那么年轻单薄的生命。那么备受煎熬的灵魂。
　　他的面容俊美，线条刚硬。那一个永恒停留的、清澈透明的微笑。
　　我在那一刻突然支持不住。天空的重量一下子落在我肩头，直坠向大地。秋生轻轻地落在地上。就像一片银杏叶落地发出的声响。我跪在这些金黄的银杏叶上，张嘴想要大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绝望地捂住嘴，摸到脸上却是泪。我仰脸望向天空。起风了。银杏叶三三两两落下来。大片大片地落下来，慢慢遮蔽了晴明的蓝天。无数的银杏叶，飞舞着死亡，像是辉煌的送葬。那么华丽绚烂的绝望。金色的凤尾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很快将秋生掩盖得不露痕迹。我伸手插进落叶中探去，在一指深的地方，摸到了他的身体。

　　秋生，张秋生。

　　我突然猛醒，狠狠地抱住他的胳膊，说：“不行！张秋生！”他眼中现出疑惑的光芒。我说：“秋生，你一定不能死。”他笑了。笑得我很难受。红润的嘴唇，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他说：“晚了。希夷，真的晚了。我已经死了。”我捏着他的一只手。这是一只男子的修长好看的手，有着瘦硬的指骨，哪里像什么鬼魂。他叹着说：“希夷，你就没有意识到，这是你的梦么？我二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死了，□□腐烂在湖心的石棺里。我早已在四百年前那一闪的刀光中魂飞魄散。临死前那一刻无以复加的苦痛留住了我的记忆。这是我还保留有能量的记忆，穿过四百年的时空，寄托在你心里。”
　　秋生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以至于我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感到一种奇怪的恐惧。我紧接着问他，那么“请你将我埋葬”又是什么意思。秋生微笑着看我：“等到能量耗尽，记忆消散，我就会在你的梦中无声无息地逝去。请你在你的心里埋葬我。永远不要再想起。”
　　永远不要再想起。
　　无声无息。
　　世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埋葬。无声无息地埋葬记忆。没有尘世的坟土、墓碑和眼泪。没有一点可供追想的东西。埋葬掉。他的一切。

　　第二天醒来，日头已到了西边，余晖斜射在鬼道入口。我走到那里，向外看去。宁阳不见了。
　　我赤足踏上软绳。水凉凉的。行到渊心，伸手捏捏晾在那里的衣服，已经干了。我便解开荷梗上的衣带，把衣裳拿了过来。昨天果真弄得不成样子。衣裳边上都撕开了，还刮了好几道大口子。我在渊边坐下，从针盒里抽出一支金针，穿了根丝线缝补起来。
　　西北角荷阴最浓处隐隐传来水声。我认得抛在荷叶上的是宁阳的外衣。他应该是在洗浴吧。
　　过了一顿饭工夫，那边的水“喀啦”响了一声。我抬头一看，白影掠起，水花四溅。宁阳回身踏在一支白莲梗上，向后一翻，轻轻落在我身边。他说：“你上哪儿去了？”原来他真的没有去过那里。我便向他描述了那片广袤的原始森林。宁阳点头道：“那是云横岭。山势作卦形，野狼出没，十分危险。以后要去那里就一起去，不要乱走。我原也没想到你去了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