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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求人不如胁人 ...

  •   癸卯年初春,陈家村下了一场大雪。

      新抽了芽的树枝被折断在地,想赶春而出苞的桃花树挂着冰棱,僵死无声。

      雪接连不断地下了三天,在第四日子时才彻底停歇。夜色沉沉,路面上的积雪映照出红灯笼的火光,颇像血洇在白绸上。每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不时有几只饥肠辘辘的狗互相叫唤几声,在雪上留下一串爪印。

      草鞋的纹路盖过那些微不足道的狗爪印子,一户人家门前的瘦狗耳朵动了动,缓缓抬起眼,看到个陌生人在自家门口停下来。瘦狗惯常地吠上几声以示驱赶,但那人却不管一切地直接跨上它家台阶,敲门的声音太过用力,让瘦狗走到那人脚边,要赶走这不速之客,但另一条白色的狗却恶狠狠地瞪它一眼,瘦狗识相地退到一边。

      “李先生在吗?”

      敲门的人不过十二三岁,发色却与雪色相融。少年心急,他已经像这样连续敲了好几户人家的门,却没有人能够回应他。心想自己的父亲曾经救过李季甫先生,只要把情况说出来,他一定会出手相救的。

      门打开了,在这少年的面前却不是李郎中,而是他的夫人陈氏,女人一身素衫麻衣,还不等少年把情况倒出来,她抽噎道:

      “十五,你找别人去吧。”

      初十五才注意到屋舍内上下皆白,门梁上悬着祭幛,烛火光在灵台前上下跳跃,一道棺椁横在堂内,死者正是年不过四十的李季甫。

      一阵婴孩的哭闹声从堂屋传来,陈夫人回去哄她那出生不久既丧父的可怜孩子。她的仆从上来,拉过初十五,悄声道:“夫人让你不要再走,也不要回去,留在这,住一晚,外面不安全。”

      “可我爹还等着……”

      大堂内哀悼李季甫医者仁心,却意外罹难的挽联分外刺眼,初十五不得不接受。

      “李先生就是在被请去看病的路上,遭到那雾了!”

      仆从一急,不自觉抬高了声音,陈氏转头看他一眼,他才赶紧把话收紧。初十五一听到雾的名号,恍然明白了最近下了夜行禁令的原因,那些人家不给他开门,他们不是不愿开,而是不敢开。

      雾又名为“春雾”,来的时候毫无征兆,上一次起雾还是在两年前的春天,若是只一个人闯进雾中,尚能逃脱,但也凶多吉少,要是连同他人一起入雾,则其中必暴毙一人。

      他不再多说,也不愿留下。他感到自己的腿被人折断一般,差点瘫软在地,他把乡中的医馆和知道的郎中都寻了个遍,已经不知道还能找什么人求救,“春雾”降临的夜里连敢为外人开门的人家都少有。

      雪夜的冷气像刀割在他的胸腔中,一股锈了的柴刀气竟从喉中溢上来。

      仆从见多识广,料想这孩子也是跑了不少路,就告诉他,神山刹中的住持在出家前也是个大夫,兴许能救他爹的命。只是在这个时辰,山上的情况比村落内更为凶险,非要找的话,还是要等天破晓为好。

      初十五感谢了李家仆从的好意。所幸自己去过神山刹,知道方位。神山刹的那位住持是最后的生机,他带着自己的那名叫十四的小白狗往山路跑去

      瑞雪兆丰年,初十五喜欢原野上的雪,往年他可以和父亲一起用雪堆出白狐狸白兔子,但今年的雪却是带着仇恨来的,除了冻死一片新抽的芽,又阻塞着他奔往古刹的脚步。

      林间死寂一片,不闻虫鸣。人踏在雪上,一阵沙沙声,间合着寒风掠过枯枝的声响。

      他已经远远能看到古刹的庙头,那里悬着半截惨白的月亮。跨上台阶时初十五跌了一跤,缺上一角的石阶埋藏雪下,让急切的行人浑然不觉,以至于入了套。

      初十五撑着站起来,抬起头,他却发现古刹刚刚还近在咫尺,现在竟不见庙影。

      初十五又喊了几句十四,却得不到回应。

      四面八方的雾同鬼魅一般漫上来,宛若天上的云被撕碎后随手丢向人间,又像滞涩的死水,悄悄顺来腐烂的气息。

      十五按着自己的记忆继续向上跑,寺庙分明就在前方,而雾正在编织着一个牢笼,要套住胆大妄为的猎物。

      无尽的雪与树干,该是路的地方成了荒原,周遭似万鬼同哭。

      父亲告诉过十五,万一要再碰上春雾了,一定要稳住心神,不要相信雾里那些曾经见过的人。

      病弱者,胆怯者,思虑者与亏心者,容易被“雾”所吞噬。

      初十五定定神,手指抚向他的那柄小刀,继续向前走。

      雾气中有什么东西勾上了他的脚踝,隐隐有恸哭之声。

      “救救我……大人……”

      这声音好像被碾压过,尖细沙哑,初十五低头望去,只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五官挤作一团,也许该被称为嘴唇的地方咧至下巴。初十五抽出短刀,往那皮肤剥落的手臂扎去,这东西痛呼一声,黑洞洞的眼睛瞪着他,两瓣烂掉的唇瓣一张一合,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在诅咒他。

      脚下东西忽然哆嗦一下,缩至雾中。初十五看到浓雾中一个灯笼的影,接着走出个着灰布衣的老人,正是他提着灯,一步步下阶梯。老人的眼窝极深,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在灯笼光下,仍是清亮。

      “这个时辰上山,是不要命来了?”

      老人开口问道,十五见到活人,松懈下心,把自己急着来神山刹寻住持来救他爹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他的父亲是个猎户,今日打猎回家,受了点小伤,用水洗过一遍包扎起来,并没有多加在意。到了夜里,一条手臂竟然红肿一片,以至于到了发烧呓语的地步,现在还昏迷不醒。

      老人正是神山刹的人,本在庙中休憩,却发现外边起了雾,料想到定是邪雾,住持说今夜会有人来找他,让老人下山来帮帮这有缘人。他灯笼一照,十五才看见几步远处,就是古刹的大门,门敞开着,而里面是无穷的黑暗,幽深的入口,让十五想起那座噩梦般的洞穴。

      十五跟上他,走到门口,下意识抬头看向门匾,四周没有雾气,而牌匾却一片模糊。他停下来说道:

      “爷爷,我能不能在这等?”

      “在外面等,待会雾又起来,谁保着你?”

      老人微笑反问,但初十五不由后退一步。

      整座庙的确是神山刹的样子,连老人他之前来庙中也见过,那是求签时给他解释的僧人,但他不记得庙上的牌匾写了什么,这座庙是在复现他记忆中的古刹,连门口祭坛中断了的那几根香的顺序也一模一样。

      方才雾中那个东西,也是十五在路边看到的被飞驰的官马踏过的乞丐。

      父亲的发妻不该出现在雾里,这些东西也不该出现。

      老人慈眉善目,招手呼唤着他上前,十五转身就跑,雾又一下聚集过来,它们并不想让到手的猎物逃走。初十五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从身后幽幽的传来,那是陈北川在叫他。十五咬着下唇,他曾是那样希望能再听到这个声音,此刻他只要回过头,说不定就能看到陈北川。

      但他不敢。

      他欠了北川一条命。

      十五只顾着往下跑,但跑到哪里去?跑出去了还能不能找到人来救他濒危的父亲?过了年关他已经十三岁,却还以为事情会像他想得一样简单,靠着勇气就一股劲地往前冲,不顾后果。

      “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陈北川”问道。

      北川被找到时初十五不敢看他,更不敢面对他那嚎哭的爹娘与小弟。雾中的幻影来自于他的记忆,他无法修饰与掩盖。

      亏心者,最易被雾所吞噬。

      初十五埋头直跑,不愿回望。隐约中他听到一阵狗叫陈北川仍然在身后呼唤他,前方隐隐约约有个人状的影子,一步步地走向他。

      他想要换个方向,却一脚踩空,径直摔了下去。

      不过这回他没有磕在石板上,而是扑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只听得底下“啊”的一声,初十五赶紧爬起来,发现自己是把别人砸了,难怪没感到痛。这时扑上个白色的身影,那是十四,见到他激动得直摇尾巴,一双狗眼泪汪汪的。

      被他撞到的人躺倒在雪上,手边的箱子倾倒在地,滚出些小白瓷瓶子。初十五一时没去想为什么这雾中还会有别人,忙把对方搀扶起来。

      “主人找着了,我可以走了吧?”

      十五撞着的是个年轻男子,他把衣服上的雪拍掉,话明显是对十四说的,十五感到诧异,男人又看向他,话里没什么好气:

      “你这年纪,雾春上山,是来找死吗?跟着你的小狗,该回哪回哪去。”

      四周的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去了。

      初十五帮他捡起箱子,注意到里面掉出来的药瓶,轻声问道:

      “你……是大夫吗?”

      青年接过药箱:“生意人,会看些病而已。”

      初十五一听他会看病,立即拉住他的衣角,恳求道:

      “先生,求你救救我爹!”

      男子见这小孩言辞急切,额头上又被石头磕破,血糊了半脸,无奈说:“不是我不想帮,但我还得赶着到别人家里去,本来雪就耽误了行程,那狗又非让我来找你……”

      初十五松开手,男子整好行装,刚走出一步,小白狗又跳到他面前,男子顿住脚步,回头看去,注意到初十五紧握着那柄小刀,神色若有若无地有些阴沉。

      少年个子虽不及他肩,但此时的青年男子除了随身的药箱外,手无寸铁。陈家村匪风盛行,这点外地人皆有所耳闻,现已可怜模样讨取同情,随后白刃相待,是这里的小土匪惯用手段。

      男子意识到这小狗是条忠犬,小孩是个孝子,可惜都不是什么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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