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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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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意的反应反倒很平静,此刻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在他心底不安地盘桓。
这种感觉说不上是好是坏,但时意认为这是一种警示——他应当思考这样的联系是否有必要建立。
被遗弃的旧民是否应当与那些即将飞往乌托邦的新人类产生联系?
时意有些犹豫。
徐强曾说过他六岁的儿子独自登上了方舟,如果能够与方舟连接通讯徐强便能与朝思暮想的儿子见面……
这样一来,儿子带着生的希望远行奔赴新的生活,对于徐强来说即便下一刻世界毁灭他也能安然面对。
可已然与旧地球断开联系的方舟愿意接受这样的请求吗?
就像与母亲切断脐带的婴孩,当他脱离了温暖的子宫迎接精彩纷呈的新世界时,他是否还会怀念起那座逼仄拘束的温床?
时意的目光投向桌面上那块小小的硅片,当电讯号通过调制器转化为光信号,再经由放大器放大到千百倍以上投射向宇宙时,远在光年之外的流浪方舟能否捕获到这束来自遥远故乡的光电子?
【亚当】能否读懂他的诉求,与他们建立联络?
时意摇了摇头,这不是他现在该担心的事。
眼下最先要进行的还是把这块半成品的硅光芯片组合成硅光模块,否则根本无法实现这样超远距离的信号传输。
距离能和方舟建立起通讯还有百步之遥,他们不过刚刚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时意和张鑫两个人开始着手改造信号发射器,这一步骤精密且繁琐,因此二人花费了几乎整个夜晚来处理芯片……
当基地中散养的公鸡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鸣时,时意二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工作返回住所——
白日里的信号塔不如夜晚安静,这里如今除了作为信号发射塔之外,还是基地中负责文职记录人员的办公场所。
“在处理好芯片,接收到方舟回应之前我们最好保守秘密。”
张鑫点头同意。
时意说的不错,在得到方舟明确的回复之前他们最好都保持这样不动声色的地下工作。
在这之后他便先一步走出了发射站,时意没有急着离开,反而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移动硬盘,插到了基地的计算机接口上。
这块硬盘是他此次出行的另外一件“战利品”。
不同于芯片需要进行改造,硬盘中储存的是近两年来大兴安岭情报站接收到的电磁波信号。
时意将它们全部拷贝带了回来,他想从中查找出是否有方舟发来的讯号。
也许方舟上的人们也思念着流落故乡的亲人。
时意没有父母亲人在世因此无法产生类似的感知,不过依据他丰富的社会心理学知识让他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更何况,他与被称为智械AI的【亚当】早已有约定,只是不知道这盟约是否仍然有效。
拇指大的硬盘里储存着上百个TB的信号波形图,但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来自于宇宙中无意义的嗡鸣,像是它无规律却永恒的呼吸。
制式老旧的计算机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极速闪烁出莹蓝色的光点。
强大的核心算法为时意筛除了百分之九十的驳杂波形,将较为规律的波谱一一陈列出来。
大约有两百多条。
时意翻动这两百多条频谱图,颜色略有些浅淡的瞳仁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其中密密麻麻的频谱序列。
有几条比较特殊的信号让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去辩识,结果令人很失望——是彗星进入太阳系后由于紫外线影响释放出的团状氢云,在频谱图上划出类氢的超强讯号。
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时意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干涩的眼球在高度工作后使他即使闭上双眼眼前也在闪回那些信号片段。
也许是他的猜测有误,也许是方舟的信号发射装置出了些问题。
他没有收到【亚当】应有的来信。
也许智械AI并不看重与人类之间的承诺,因为它们根本不明白诺言的份量有多重。
时意有些难过地静坐在原地,计算机仍然在筛分数据,身侧整整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散热器在运行间喷出股股热浪。
“……研究发现,采用齐普夫定律结合信息论中的熵值概念能够有效地筛选出地外文明的信号……
假设我们截获到某一可疑信号,这段信号不仅在齐普夫坐标系中具有斜率为负一的直线特征,并且拥有高阶熵值,那么这个信号就极有可能是我们寻找多时的地外文明发出的……”
时意并不是研究天体物理学专业的,却在听闻有来自SETI计划的教授要来交流讲学时还是架不住好奇走进了教室。
彼时,那位教授正在用时意听来格外晦涩的专业词汇讲述如何在诸多信号波中搜索地外文明发出的有效信号,时意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昏昏欲睡。
没想到多年前在他看来是兴趣使然的一节课,跨越了数年光阴到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然而,从计算机的光屏显示中可以看出,在海量的信号波中并没有截获到任何有效的内容——
是时候结束了。
时意想。
“滴滴滴——滴滴滴——”
就在这一刻,当时意的手指已经移动到“结束运行”的字样上的那一瞬间,光屏上显示出大大的红色警告字样。
[检测到未知波段信号,解析中……解析失败……解析中……]
时意注视着这段字样,瞳孔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震颤。
就是这个!
他与它的约定,未知波段的信号,只有彼此知道的唯一的解析算法……
时意输入算法,指尖轻轻触击[重新解析]键。
30秒,时意在这30秒中透过百叶窗的空隙看到了远处雪山上的日出。
真是足够漫长的30秒钟。
[解析成功。]
“Hello,Professor Shi. ”
这是一段语音讯息,说话的是一个带有独特机械质感的男中音。
是远在方舟之上的智械AI系统【亚当】,它特殊的声音甚至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机械体声纹。
独特,因此十分容易辨认出。
它从头到尾都维持着均匀的语速,让人很容易联想起始终保持着优雅从容的英伦绅士。
“好久不见,最近过的还好吗?这是方舟航行的第93天,一位来自您故乡中国的方舟漂流舰军官发送给您一段语音……”
时意的脸色随着语音的播放逐渐变得青白。
墙上的挂钟秒针还在“咔哒”“咔哒”地移动,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时意双手支撑着额头失神地看着光屏上的对话框。
[是否重复播放]
[请确认是/否]
语音播放结束,光屏上出现如上的提示框。
时意的双眼饱含血丝,昨晚一整夜的高精度工作没有摧残他的意志,可眼前这简短的十几秒语音讯息却轻松做到了。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时意的手不自觉地出现轻微的痉挛,他用发抖的手捋起额发,苍白的唇色令他看上去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挣扎。
可他的外伤已经好得很彻底了。
冷静了片刻,时意将那段语音导入到移动硬盘中,而计算机储存下的信息被他全部删除干净。
他得藏好这条来自方舟的讯息,决不能让除他以外的其他任何人察觉到。
否则,整个基地乃至所有幸存的人类,都要因此乱套了。
走出信号塔的瞬间,裹挟着冰粒的朔风扑面而来。
时意难耐地眯起了双眼,远处基地广场上有人在指挥机械手臂拿着铁锹铲除路面上的积雪,一个指令下去机械手便按照那人的想法高效地执行着工作。
“也许机械本就不该被赋予智慧。”
时意有些出神地喃喃道。
当他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时意意识到傅行深值夜结束有可能在补觉,故而踏进房间的脚步声变得像猫一样轻缓,几不可闻。
但还是把傅行深吵醒了。
又或者……他无言地看着睁着眼坐在床边的傅行深敛了敛眉。
他压根没在睡觉。
傅行深确实没有睡。
昨晚在岗亭值夜,回到房间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七点钟。
外面的天色还昏暗着,基地里早起的人已经端着热腾腾的水洗漱回来,傅行深推开门时房间里却空空荡荡……
夜里用来取暖的炭盆熄灭着,里面甚至还放着他昨日走之前填进去的新炭。
傅行深的目光移向空无一人的床榻,属于时意的那张床平坦而整洁。
时意昨夜没有回来。
傅行深有一瞬间猜想他是不是又逃走了,随即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后来没有再逼问过他,两个人都对那次的事默契地选择了遗忘,至少不再谈论起它。
时意没有理由离开,那他去了哪里?
傅行深明知道这人的身上遍布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没有丝毫要向自己透露的意图,可傅行深还是选择等时意回来。
没准就愿意说了呢。
可傅行深的愿望终究是要落空的。
他忘记了一件事——时意的脾气很好,但他的嘴就像蚌壳一般硬,谁都撬不开,除非他自己情愿开口。
于是,昏暗的房间里,冷风从洞开的房门倒灌进屋内,房间里没有一丝暖意。
傅行深坐在床边看着一夜未归不知去向的时意,两边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时意本不用向傅行深坦白任何事,他们只是普通的室友,相处时间满打满算才不过一个月罢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解释一番,
“有一个病人来找我,安抚她花费了点时间……”
即便是谎言。
傅行深其实对时意去哪这个答案并不执着,他只是该死的有些担忧时意的伤口,昨夜的温度倘若人待在室外一个晚上是会出大事的。
可他万没想到,时意为了哄他还费心编了个慌。
“……”
傅行深欲言又止,看着神色有些忐忑的时意终于是无奈地说道:
“你之前一直安抚的那个女孩今早来找过你了——”
时意心底“咯噔”一下,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只听傅行深接着说道:“她说去信号塔你的办公室找你,你没在。”
时意无言沉默。
他几乎从不撒谎,唯一对傅行深撒的谎还都被一一戳穿了。
现在想来,他还不如一个智械AI懂得捉弄人心。
时意想起这件事,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来,他疲惫地走到自己的床前脱鞋,上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我没有去心理诊室。”
傅行深看不明白为何这个人在一秒钟之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看上去疲惫不堪。
他决定浅浅地安抚一下这个可怜巴巴的骗子,
“没事,这次我没生气……不骗你。”
“……”
“谢谢。”
被子下闷闷传出一句道谢,傅行深的心仿佛被荆棘的软刺蛰了一下。
这个骗子有时还真是让人心软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窗外的雪势渐渐小了下来,人声喧闹,寂静的房间里两道呼吸平静地交织在一起。
就在傅行深抵不住倦意即将陷入沉睡中时,他恍惚听见时意的声音从身后的另一张床上轻轻响起——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不想毁掉【亚当】?”
声音微弱得仿佛入睡前迷迷糊糊产生的幻觉。
——不想。
傅行深在心底回答。
过往的片段如同泡沫在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傅行深思绪渐沉,彻底陷入了沉睡。
他不会想要去毁掉【亚当】,毕竟这可是那个人倾尽所有也要保护起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