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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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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乌云仿佛一扇密不透风的锅盖将这片海域牢牢笼罩在狂风骤雨之下。
夹杂着冰屑的飓风吹得人从心底透着股灭顶的凉意。一个巨浪翻滚袭来,撞在渔船的侧舷将船尾正在安装动力机的时意险些掀翻!
“当心!”
傅行深正在调整舵机定位,一抬头就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如擂鼓。
时意反应迅捷地抓住一旁的桅杆,纤细的五指紧绷到骨节青白,巨浪涌过,时意浑身湿淋淋地爬起来,另一只手上还紧紧拽着动力机。
嘀嗒,嘀嗒。
从他身上滴落的水漫上奇异的粉红色,时意皱着眉抬起手腕,他的手肘被船舷上凸起的钢板划开了条豁口。
傅行深的视野中那抹红鲜艳得几近刺眼。
“还有抗生素吗?”
“没有了,还有多远?”
时意从衬衣上撕下一角棉布条将伤口草草裹缠住,将动力机安装在船尾,直起身走到傅行深身边看航线图。
傅行深扶着他的胳膊看了眼伤口,再次确认他们和浮标的距离——
“待会儿再帮你重新包扎一下……还有不到八公里。”
时意偏头看向船舱外浑浊的天色,漫天的暴雨中海水汹涌翻腾几乎颠倒日月,他和傅行深在这艘随时有可能被浪头拍碎的小渔船上,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狼狈地滴着水嘴唇冻得青白,奔着那同样漂泊在暴风雨中的浮标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
可想要在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寻找一座直径不足两米的浮标,概率有多大呢?
不足千分之一。
“航道图上标定了浮标的方位……我们会没事的,我保证。”
兴许是时意不经意低垂的眼眸泄露出某种担忧,傅行深注视着他清透的眼眸目光沉稳安定。
时意摇摇头,安慰似的仰头蹭上傅行深的唇,同样冰凉湿润,却在唇瓣相触的瞬间染上融融暖意。
你无需保证,我怎样都相信你。
傅行深无声地拥住时意,也许这真的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拥抱,湿透的两颗心,在这座飘摇不定昏暗森冷的孤岛上,无限贴近。
也许真的有天神垂怜,也许傅行深与时意时来运转命不该绝,就在渔船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响时,一座同样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浮标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
他们真的找到了!
“等船靠近,想办法爬到浮标上去。”
二人开始收拾船上的东西,他们将食物淡水和药品装进口袋中扎紧,傅行深最后一次检查时意的伤口叮嘱道。
时意点头,活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关节,渔船与漂浮在海浪中的浮标错身而过只在一瞬间,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就是现在!”
傅行深一个用力将时意托举起来,时意几乎使出全身力气紧紧攀住浮标被海水冲刷得生锈的钢架,随后不待喘气地爬上平台,转身伸手去拉傅行深——
“快抓住……”
浮标下只有翻滚汹涌的巨浪,没有傅行深的身影。
除了他没有人爬上来。
“傅行深?”
时意强压住颤抖的声音四下环顾,看到了不远处已经被海浪冲远的渔船,还不待他看清一个浪头翻卷便将这艘行将就木的渔船拍成了碎片,一瞬间吞没,不见踪影。
——我们会平安无事的,我保证。
傅行深……你怎么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能违背呢?
时意的呼吸滚烫凌乱,有水滴落到浮标的平台上,晕开一圈圈水迹。
暴风雨太大了。
“那个……虽然在底下待着也不错,但可以搭把手吗?”
!
时意几乎半个身子扑出平台,探头向下看,傅行深正攀在平台下方的钢架间隙里,抬头看上来时眼底笑意像破开乌云的暖阳,咧开的嘴角笑得灿烂。
时意悬着的心落下,又不免想在这张张扬的脸上来一拳。
“你真的很幼稚,指挥官大人。”
时意伸出手骂他的那一刻眼底还蕴着一层水意,很没有曾经主席的威慑力。
“抱歉,虽然很恶劣,但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哭。”
傅行深轻轻拭去时意眼角的湿润,认真地道:
“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你的话没有可信度……”
时意余怒未消,扭过头检查浮标上的定位检索装置,通过它就可以发出求救信号,幸运的话他们能在食物和水耗尽前得到救援。
万幸这套装置可以使用,时意操作着将带有定位的求救信号发出,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像这样用来科研探索洋流运动和海洋气候的探测浮标其上的停留平台尺寸都很小,像他们此刻身下坐着的这台浮标,平台只有直径不到一点八平方米,是二人堪堪能背靠着背相互依偎的大小。
“累吗?要不要躺下来?”
傅行深扭头问时意,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够等到救援,保存体力是他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
“不,我还不累。”
时意摇摇头,暴风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架势,呼啸不止的风浪让他思绪纷乱,完全没有困意。
这一趟旅程简直可以称得上困难重重,时意有时也不免怀疑自己这么做的动机。
他为什么一定要为【亚当】的一切负责呢?建造【亚当】的也并非他一个人,他时意也绝不是什么博爱奉献的好人,为什么一定要对【亚当】所做的事追根究底呢?
“我们走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时意的声音几乎破碎在波罗的海肆虐的暴风雨中,可紧挨着他的傅行深还是听到了他的呢喃。
这对傅行深来说何尝不是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们走到了现在呢?
世界已经不可抑制地滑落毁灭的深渊,他们区区茔火之光有可能逆转那早在几十万年前已写就的结局吗?
物种的灭亡是自然演化的必然趋势,对于地球这颗宇宙中并不多么特别的星球也是一样,星辰的诞生和湮灭就像一粒火种燃烧后熄灭一样稀松寻常,他们本应该安于现状,接收这无可奈何的现实。
他们本应该接收这现实的。
譬如接收无法阻止文明的灭绝一样,接收几亿公里外方舟上那已经与他们无关的争端和厮杀。
不必关心其原因究竟是人类的贪婪还是机械体意识的觉醒。
他们应该珍惜生命中最后这段时光,不问世事安然度日,而不是为了方舟上那群叛离种群的幸运儿们四处奔波九死一生……
暴风雨有了渐渐收拢的趋势,抬头向天空看去能看到致密云层下挣扎欲出的天光,傅行深望着深渊一般吞纳万物的汪洋大海,深深感受到身为人类的渺小和寂寥。
面对如此磅礴浩瀚的自然伟力,人类也只是漂泊在摇篮中啼笑的婴儿。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拜厄有一句话说对了——”
——在地球46亿年的漫长生命里,人类的出现就仿佛它投向宇宙中的惊鸿一瞥,短暂得甚至抵不过它漫长岁月中的一眨眼……可就是这匆匆过客般的数千年,我们创造了也许整个宇宙绝无仅有灿烂的文明。
“在这场绵延几千年的文明进程中,人类从不曾征服什么,只是永远怀有一颗承载着希望与爱的火种,在风雨中孑孓独行。”
“现在,我们成了手握火种的人。”
傅行深的声音很轻,却隐藏着狮子一般雄然孤勇的斗志。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会毁灭,至少人类的文明还有存续的希望。”
他看向时意眼底,那里埋藏着他自己都尚未发掘的星火,他说:
“还记得吗,早在方舟远航之前,你曾叫它‘希望之舟’……”
希望之舟……
时意在脑海中回忆,渐渐想起傅行深所说的是哪件事了。
那应该是他们两个作为“ZEIT”和“Zero”的最后一次通讯,在他登上前往罗瓦涅米的航班之前。
彼时他刚秘密得到西西里岛关于生物芯片的入选名单,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同寻常的入选名单他不惜想方设法甩掉联合政府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不远万里飞越大洋去寻求安东尼奥的帮助。
临登机前他仍和傅行深保持着频率不高但有效的通讯,候机大厅中挤满了焦躁不安的旅客和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就在半个月前,上升的海平面淹没了意大利巴勒莫和马尔萨拉等沿海的城市,海岸线再一次推进,流离失所的人们北上涌入米兰和罗马,在这些城市中往往还有飞往其他国家地区的飞机航班仍在运行,并且,它们的防汛措施远比挣扎在海岸线附近的小城市要更加先进和可靠。
时意为了摆脱联合政府的追踪潜入米兰,成功将自己淹没在米兰机场汹涌的人潮中隐匿了踪迹。
但他的心绪属实算不上轻松。
西西里岛的入选名单早晚会成为世界各个辖区筛选名单的前例。
——[图片][图片]
——安东尼的审美好奇怪,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傅行深发过来两张图片,安东尼奥手里拿着圣诞帽对着镜头呲着大牙傻乐,时意点开图片,莞尔一笑,是安东尼奥固有的风格。
他们俩的聊天还停留在时意发送给他罗瓦涅米坐标的那次,傅行深调侃说不定能赶上圣诞节,看样子的确赶上了。
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时意环顾嘈杂拥挤的机场大厅,人们脸上满是愁苦和对未来生活的恍然。
没有人惦记马上到来的圣诞节,通讯器的两端仿佛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时意攥着手里的名单突然有些踌躇——他是否应该带着这份残酷的现实打破罗瓦涅米本该有的平静?
他难得的有些犹豫起来,这副模样几乎从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职责、他的信仰将他锻造成为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独断专行的独裁者。
无论是在方舟计划还是亚当项目中他都需要掌握有绝对的话语权,否则根本无法统领那一百多名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天才科学家们。
倘若让他们看到他此刻这般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蠢样,恐怕下一秒就要像研究什么世纪珍奇一样研究他了吧?
可时意没法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