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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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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家从未请他用过早膳,宋影山正疑惑,那下人道:“小公子清晨吵嚷得厉害,非要见宋公子,夫人与家主哄不住,才叫小的来请公子跑一趟。”
宋影山应了一声:“昨夜贵府可有什么异常?”
下人摇头:“并无异常。”
宋影山本来有所怀疑的心在想到恃长清还在明家时定了下来,恃长清的身手寻常人拦不住她,能压制她的,动静必然不小。
明家自然安然无事,确实是明观棋闹着要见宋影山,宋影山问清前因后果才知道,只是一个下人无意间提起他早晚都会离开,给明观棋听到了,孩子不舍离别,才想多见见宋影山。
宋影山陪着明观棋,耐心听他话语不断,同时又再次踩进虚空中——这里终归只是幻境,不论现在明观棋对他有多依赖不舍,案子定下来,他回到人间,那里的明观棋也不会认识他记得他。
他是这个世界中所有人生命中的过客,无论相处多久。
宋影山足足在明家待了一半日方才离开。他前脚刚走,后脚明家又多了一个访客,若是宁元来此,定能认出那一身常服的中年人究竟是谁。
明家夫妇震惊地瞪着来人自报“免贵姓许,名康顺”时,宋影山开始探查许奕的落脚处。
前些时日明观棋都是和父母同睡,直到恃长清确定在明家住下,明观棋便被明正直赶回了自己房间。他早就和父母分房间睡了,可今日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再去和父母睡。
明观棋知道自己已经不该再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上了,他已经不小了。但他直在床榻上翻滚到子时后也没能睡着,挣扎了许久还是偷偷披上外衫打算溜进父母的卧房。
下人们都已经下去休息了,只剩恃长清的房间还亮着一盏灯。
明观棋蹑手蹑脚到了明正直夫妇的门前,正想推门进去,却意外听见父亲压得极低的声音:“小昭已经不在了,人死不能复生,如果能借此为观棋铺路,难道不是一件顺水推舟的事吗?”
周芳雅不可置信道:“那是我们的女儿!”
明正直:“我当然知道,可夫人,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出重金、甚至还是找了岳父才打造了冰棺,又锲而不舍地找证据求知县大人捉拿贼人……可那是知府的儿子!我……我也要为明家考虑。”
无人应声,过了许久,明正直的声音再次响起:“若能重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小昭能躲过这次劫难,可夫人,我们没有重来的机会。”
“小昭生前我们不曾亏待于她,我们请最好的老师教她道理,琴棋书画也不曾落下,只是……人各有命。”
周芳雅似是愣住了,好半晌才喃喃道:“那宋公子又有何错?就因为许康顺许观棋一条明路?明正直,你的良心何在?”
明正直道:“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和观棋的前途,均系在宋公子一人身上。夫人不必担心,这个恶人我来做,你无需出面。我明家世代从商,人人皆羡慕我富甲一方,可谁能知道,明家多年苦求一个功名无果。”
“商不从政,你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让梅悦她们与我们断绝关系,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让观棋走上这条道路,如果放弃这次机会,我们此生怕是再也等不到观棋进入仕途的那一日了。”
“宋公子与恃姑娘能护得住我们一时,又岂能护得住我们一世?若是许康顺迫不得已将许奕推了出来,那是他最宝贝的儿子,他真的会心无怨恨,不会报复我们吗?”
……
明观棋听不懂,也没在意为什么父母刻意压低的话语他能听的清清楚楚,他只觉得父母的话不对劲,顿时不敢再进父母的卧房,只得拉紧了外袍又悄悄溜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时兴起却不能溜进父母的房间,明观棋一时间有点委屈,缩进被子里过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明月隐进云层之后,恃长清屋内的烛火晃了晃,而后被一只手弹灭。
***
宋影山追寻了许奕的踪迹两日,才寻到许康顺府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现在不一定了。
宋影山连夜悄无声息打包了许奕丢进府衙里,结果到明家后却发现恃长清不知何时离开了明家。
幻境中不比外面,他们没有法力,不能传信,宋影山直觉事情不对,前两日噩梦后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恃长清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必定是事出有因。
明正直热情地将他迎进门,今夜无雨也无月,宋影山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悠长温沉的木质香,阳罗县的人家有点香的习惯,几乎每家的檐廊下都会点着长香驱霉气,今日明家点的香似乎比平日要多。
此时不过亥时,宋影山没有见到恃长清,第一反应是南岄那边出事了。可若是南岄有事,恃长清不会不告而别,明正直也没有提到她,这就不对了。
往日都是明正直和周芳雅一起出门迎他,虽然宋影山并不在意这些虚礼节,但人是不会突然变的。
宋影山方踏进院子就停住了脚步:“明家主。”
明正直回头,笑的温文尔雅:“宋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宋影山的心沉了下去,嗓音依旧沉静:“恃姑娘呢?”
明正直道:“恃姑娘不告而别,现在在客栈内,宋公子不必担心。”
宋影山道:“她不告而别,明家主为何断定她在客栈?”
明正直问:“恃姑娘与宋公子是何关系?宋公子这么晚来,是特意来找恃姑娘的吗?”
宋影山并未告诉明家夫妇他去找许奕的事情,不能确定结果的事情,他向来不会早早给人希望。
他本意是将许奕直接丢进府衙,次日让明家夫妇守到府衙开门,断定许奕畏罪自首,至少众目睽睽之下,宁元不好再放人。不论手段如何,至少可以将案子推下去。
可明正直现在的表现,明显不对。
“明家主似乎变了想法。”宋影山叹了一声,“既然不敢和官相斗,最初又为何信誓旦旦地要替女寻仇?”
明正直咬了咬牙,努力平心静气道:“宋公子,我们为何要与官相斗?小女的事,和官爷们有什么关系?”
宋影山霍然抬眼,视线牢牢定在明正直身上,也是这个瞬间,他忽然感受到手足有些发软,提不起力气来。宋影山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鼻尖萦绕的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明正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打了个手势,院中随即亮起连绵不绝的火光,一众手持长刀的官兵迅速围了上来。
官兵后走出一个明显瘦了不少的宁元:“宋影山夜闯明家后院,侵犯明家三女明昭娣,事后恐事情败露遂杀人灭口,人证物证俱在,”他目光灼灼,瞪着宋影山高喝出声,“把人给我拿下!”
即便骤逢突变,不明因果,宋影山面上也没有别的表情,他看向宁元,心底连日来的不安在宁元那句话落下时便跟着落地了。
原来是这样。
想到他刚从许康顺府中带出又丢进府衙的许奕,宋影山忽然想笑,可这又实在没什么好笑的。
是他被丢进这个幻境,是他自己为了出去才帮的明家,他自己的选择,与别人的选择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早就想到明家有可能为了不得罪许康顺而选择放弃追究此事,如今也确实如他当初所料,实在没什么好意外的。
让他意外的是,明正直会选择拿他当替罪羊。
宋影山看着宁元,平静道:“宁大人近来消瘦了。”
宁元横眉冷竖,还未开口斥责,听见一幼童声远远传来:“宋夫子……”
明观棋两日未见宋影山,加上那日听见父母的谈话,这两日都没睡好,夜间的动静很快将他吵醒,他一听下人说起“宋公子”,连忙披上外衣就跑了出来。
明正直一惊,扭头就看见疾奔而来的幼子,他怒视着明观棋身后跟着的两个下人:“怎么让公子来了!”
明观棋“呼哧呼哧”跑到了明正直跟前才看到被人围在中间的宋影山,他歇了两口气,笑道:“儿子没有睡着,听他们说宋夫子来了,就想来看看。”他说罢,看了一圈人,不解地看向宋影山,“夫子这是要干什么啊?”
宁元盯着明观棋笑了一声:“明小公子啊,来日平步青云,可要念着下官啊。”
明观棋不懂,扯着明正直的手指小声问:“父亲,什么是‘平步青云’?”
宋影山眉心微动,几乎瞬间就理清楚了其中的门道——明家世代从商,哪里来的仕途一说?
他又想起那日在茶楼听见的六殿下要来此一事,这时是真的没忍住浅笑起来。当时他想的是,可以借这位六殿下之手直接定了许奕的罪名,却忘了他庆幸时许家应该无比紧张。
命悬一线时自然手段也就多了起来,不就是一个官位吗?有什么给不起的?能比儿子的命还重要?
只是此事在阳罗县闹得很大,没有一个合适的收尾在六殿下那里也说不过去,那当然需要一个替罪羊。
他身为知情人,又有一个备受尊崇的老师,如果不能说服他作壁上观,来日他就是许家和明家最大的威胁,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宋影山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在茶楼听到的第一句闲言碎语是:说句不好听的,明家这三姑娘啊,还真是给她那四弟引路的。这不,事儿办到了,人就走了。
一股悲凉顺着软香散的药效爬遍全身,宋影山想:“昭娣,好一个‘昭’字。”
何止呢?连人走了,尸骨都要拿来继续铺路!
明正直并不想让明观棋看到这些事,更没有想到他如果看到了要怎么解释,他脸色煞白,还未出言就听到宋影山清冷平和的嗓音:“‘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可还记得这句话?”
明观棋看向他笑起来:“记得,这是宋夫子第一次夸我名字时说的话。”
“是你爹爹起的好,毕竟落子无悔大丈夫。”宋影山也笑了一下,“那观棋记得,从今日起,就要做到了。”
可是现在没有在下棋啊?明观棋不懂,他想问,但人太多,他不想说太多话,于是懵懂地点了点头,真的闭上嘴不言语了。
明正直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难言,宋影山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今日来找明家主,是想说许奕下落已经找到,不过如今看来,这消息也不甚重要了。”他微点了下头,“深夜叨扰,多有不便,宋某告辞。”
宋影山看向宁元:“刚巧,我送给宁大人的一份礼也放在了府衙,想必大人还没来得及看,我同大人走一趟。”
他说罢,率先转身离开,围在他身后的官兵步步退让,一群人如潮水般涌出,明家后院的火光逐渐暗下去,明观棋扯了扯明正直的袖子:“爹爹,宋夫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明正直低下头看向儿子,嘴唇蠕动,半晌才发出声音:“宋夫子师从司空夫子,言辞深奥,爹也不懂。”
明观棋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是哦。那宋夫子还能在阳罗县待几天啊?儿子回头问问,也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宋夫子。”
明正直的脸颤了颤,而后揉了揉明观棋的头:“过两日爹帮你问问,快回去休息。”
明观棋的眼睛亮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