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记》许闻声

42、第二十五章

　　“你不去帮他？”

　　当完全看不清韩笑雨的身影时，谢照水问喻浮陵。

　　喻浮陵没有回答，一个身无利器的人，能给韩笑雨带来的最大的助力，就是不要却挡他的路。

　　但他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

　　“喻浮陵，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虹潇看着院中的两个人，脸色沉如锅底。

　　喻浮陵环顾四周，除去正在跟韩笑雨交手的人，仍有一些宾客仍端坐席间，他高声道：“白虹伯父，柳兄弟的事还没解决呢。”

　　柳南星的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压根儿不敢去看身后的刀光剑影，只想用双手捂住耳朵，这样才不会听见偶尔传来的痛呼。

　　他被韩笑雨推至一旁，又被喻浮陵拉到宴桌之间，站在陌生人的目光里，甚至想不起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有人起身离席，端着一杯酒走到他身边：“好小子，敢在这个地方闹事，某敬你一杯。”

　　泛着盈盈绿意的翡翠杯被递了过来，中途却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喻浮陵的手指捏住对方的手腕开口道：“柳兄弟不是来闹事的，所以酒就不必喝了。还是请前辈安坐以待吧。”

　　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冷冷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喻浮陵摇头笑道：“在下不过是好言相劝罢了，又怎么敢让大名鼎鼎的毒夫子听我的指使。”

　　那人眼睛一眯：“你认得我？”

　　喻浮陵道：“‘毒夫子酒先生，醉生梦死，杀人无踪’，前辈的英姿，在下已仰慕多时。”

　　毒夫子哈哈一笑，笑完又盯着他道：“你既知我的名字，还敢近我的身碰我的手？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松手跌了这翡翠杯？”

　　喻浮陵当然清楚他的威胁，杯中装的恐怕正是“醉生梦死”，传闻此酒只要沾到一滴，毒素便会立刻渗进皮肤之中，顷刻间就能让人毒发身亡，但他依旧语气笃定道：“在下相信当着这么多英雄的面，前辈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毒夫子面色一变，立即就要转手倾杯，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胳膊如同麻了一般毫无知觉，更别提转动或者抽回手腕，他暗中咬牙，指头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着杯子，怎么也张不开。

　　杯中酒始终清如镜面，纹丝不动。

　　僵持不过一瞬间，毒夫子重新笑道：“没错，既然参加婚礼，就是来喝喜酒的，怎好让它浪费，你们不喝，就只有我来喝了。”

　　喻浮陵一松手，毒夫子举起胳膊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握着杯子依旧回到原位。

　　谁也不知道他喝的究竟是不是毒酒。

　　而柳南星亦白着张脸，低声对喻浮陵说了一句：“多谢。”

　　他忍不住看向四面八方，距离那么近，终于看清了众人脸上的神情，有玩味，有惊惧，有狠戾，还有漠不关心......柳南星忽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原来并不是走到这里就意味着可以跟他父亲对抗，原来他所依仗的自始至终还是别人。

　　没有韩笑雨和喻浮陵，他压根儿就没有开口的可能，就算他提出自己的要求——即使是那么简单的要求，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他只是一个空有医术的毛头小子，可这身医术亦不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就连他这个人，在白虹念夜嫁进来以后，也不再是不可替代。

　　而他“唯一”的父亲，在他被刀剑指着的时候，在毒酒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让他后悔的机会都不给。

　　柳南星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对着白虹潇开口道：“伯父，你让那些人住手，我就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白虹潇摇头苦笑道：“南星，汝南王已死，我身为东道主，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逃不过朝廷的问责，又哪里有能力去包庇犯人呢？你太天真了。”

　　柳南星扬声道：“他没死！我有把握可以救他一命！”

　　白虹潇面色犹豫：“这......即便如此，韩笑雨仍然——”

　　柳南星顿时转身，看着仍在跟韩笑雨交手的那群人喊道：“诸位，我手中乃是柳家至宝《百草集》，谁第一个停手，我就将此书交给谁。”

　　此话一出，所有人顿时变了脸色，柳决明扔掉手中的红绸，直接冲上前想要夺走，却被一柄剑直接挡下。

　　剑尖犹在滴血。

　　韩笑雨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柳前辈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放肆！”柳决明胸口起伏不停，怒声道：“这是我柳家的东西，自然是由我做主，哪轮得到他......”

　　柳南星再次打断他的话：“因为，这是我写下来的。”

　　他将手稿交给韩笑雨暂时保管后，直接跃过众人奔到郑轻钰的尸体旁，从怀里掏出藏针袋，飞快甩出七根金针，分别扎在郑轻钰的心口四周。

　　柳南星将手掌放在金针的左侧，轻轻往下按压，在别人看来他只是在用某种特殊的手法在帮助治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测试心脏跳动的声音。

　　柳南星没有见过郑轻钰，但他却无比地清楚对方身上的每一个秘密，包括这颗长在左侧的心。

　　直到针尾颤动，郑轻钰忽然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块时，众人才想起来，面前人并不只是一个忤逆不孝子，他还是那个少年成名、救人于生死之间的柳七针。

　　柳神医的儿子，当然也是柳神医。

　　正因如此，所有人的目光才更加灼热。

　　......

　　很多人都知道白虹潇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侠。

　　他与武林中鼎鼎有名的美人兰君亦是人人称颂的一对眷侣。

　　他有一女二子，可算人中龙凤。

　　白虹氏本来只是偏安一叶城，在他辛辛苦苦的经营下，如今也成了鼎立江湖的几大势力之一。

　　他有很多敌人，但更多的是朋友。

　　他的一生几乎没有任何瑕疵和遗憾。

　　所以他惊怒之下要杀韩笑雨抵罪可以理解，现在郑轻钰起死回生，他亦不愿当众伤害世交之子，相信在场的无论是柳决明还是什么人，都会原谅他的无奈之举。

　　于是他走出了拜堂的正厅，走到了柳南星的身边。

　　喻浮陵挡在柳南星的身前，笑道：“白虹伯父，您过来是要答应柳兄弟的请求吗？”

　　白虹潇眼睛微眯：“什么请求？”

　　他犹豫着回头：“这毕竟是柳家的家事，怎好让外人置喙。”

　　明知对方会错了意，喻浮陵仍似笑非笑地道：“可是《百草集》一旦流落到外人手里，那就不仅是柳家的家事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逐利来者亦将逐利而去。

　　“这位小兄弟说的没错！”说话的是一位黄须中年人，他是白虹潇请来的宾客，亦是在白虹潇开口第一位拿剑冲过去围攻韩笑雨的人。

　　此刻他却没有顾及白虹潇的眼色，捂着一只受伤的胳膊走过来自我介绍道：“我乃巴山剑客叶寻秋，不知柳小神医能否做到说话算话。”

　　巴山剑客这个名字柳南星并不熟悉，可旁边不少人都清楚，叶寻秋除了剑法高超，还有一个同样有名贤内助——他的妻子正是楚地医术世家的传人，他比旁人更想得到这本书，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若能拥有《百草集》，江湖中第一神医的名头也许不会再属于柳氏。

　　“当然。”

　　“他不能！”

　　柳决明面色发青，几乎是怒吼着喊出来，他比旁人更清楚，这本《百草集》已经不是柳家世代传承又曾经丢失的那本，而是仁济山庄在二十余年里无数实践成果的总和，几乎囊括了世上所有疑难杂症的治疗记录和方法，他耗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怎么甘心就此将它拱手让人。

　　白虹潇何尝不知道这点！

　　柳决明恨极，下意识地就去看那个自始至终坐在席间的人，然而对方依旧恍若不觉，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终于忍不住，看着柳南星问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柳氏毁在你手里吗？”

　　对方眼中的责备与痛苦似乎要将柳南星完全淹没，柳南星以为自己会被击倒，但如今他才察觉自己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每一次在他因为心软而试图为那些病人“解脱”的时候，柳决明便会用这个眼神望着他。

　　柳决明说：“你忘了你母亲临死前的话语了吗？”

　　柳南星没忘。

　　他的母亲在雨天为了快点收他晾晒的一种珍贵药材，一脚踩滑摔倒，头磕在了石阶上，等他和父亲赶回的时候为时已晚。

　　柳家的男人是神医，不是神仙。

　　当他看着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流失，崩溃到说出自己不要学医不想救人，只求母亲能给好转的时候，他的母亲便用同样责备与痛苦的目光看着他，艰难地开口，说着不成句的遗言。

　　母亲让他不要辱没了柳氏的传承。

　　他奉若圣旨。

　　后来柳决明意识到了柳南星的弱点，屡屡把这种眼神当成一条鞭子，不断地鞭打他前进，一如此时此刻。

　　......

　　柳南星回望着柳决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忘。但你不是她。”

　　他母亲的眼神里，除了责备与痛苦，还有丝丝缕缕无尽的对儿子的心疼与不舍。

　　那是柳决明永远也给不了的东西。

　　柳南星的回答彻底激怒了柳决明，他冷声道：“你敢给，我看未必有人敢接。”

　　他虽然看的是柳南星，话却是对着在场众人所说：“这是我柳氏传家之物，在座的皆是我柳决明的朋友，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想必诸位也不愿掺和到我父子之间的家事。”

　　记忆力好的不止柳南星一个人。

　　而在场的又有多少人曾经额外付出“一斛寒珠”来买自己和旁人的性命，没人知道，但更没有人想让别人知道。

　　一时间，有些蠢蠢欲动的心再次安静下来。

　　“柳神医，这话可不对。”叶寻秋再次开口，他与柳决明素无交情，何况前面还有《百草集》这么大的饵，“大家都已经听见了柳小神医的话，君子重诺不重利，现在想要反悔，难道柳家的家训是言而无信，教人反做伪君子吗？”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都跟着嗤笑出声。

　　柳决明铁青着脸，并不理他，反而看向白虹潇：“你也这样认为？”

　　他紧紧盯着对方，这里是白虹府上，他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毫无办法。

　　然而白虹潇只是皱眉，似乎十分为难地道：“这......南星并不会听我的话。”

　　柳决明握拳，柳南星当然不会听别人的话，但白虹潇的真正意思却是，他也并不打算听自己的话！

　　“好！”柳决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冷笑着问柳南星：“你打算把《百草集》交给谁？”

　　柳决明的确没有说错，《百草集》虽然并非什么可以睥睨天下的武功秘籍，但它仍是世间少有的珍宝，无论是谁得到它，都可以为自己带来想象不到的巨大财富，同时也是巨大的危机。

　　不仅会变成柳氏的仇敌，也是那些寻宝者眼中最明显的靶子。

　　柳南星摇头：“我不会交给谁，而是要看谁想要他。”

　　众人一愣，又听他道：“因为无论这本书到谁手里，它都不会是唯一一本，也不是最后一本。”

　　“只要我活着，便会不断地写出更多的《百草集》，直到所有医者都能看见这本书——它不再属于柳氏，也不属于叶氏王氏李氏，而是属于天下人。”

　　他问叶寻秋：“即便如此，你还想要这本书吗？”

　　人人都能读到的一本书，还有什么价值？

　　但谁又能说它没有价值。

　　叶寻秋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道：“当然！即使它将来变成了随处可见的野草，对叶某来说那也是金子做的野草——因为它能博得吾妻一笑。”

　　......

　　从韩笑雨手里接过尚带墨香的书稿，叶寻秋甚至不顾身上的伤，便对白虹潇道：“叶某既得此书，不宜久留，还望白虹家主容我先行告辞。”

　　只是白虹潇还未开口，一道人声先响：“婚礼尚未结束，叶大侠何必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