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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理想的重塑 ...

  •   在这一天起,罗森变得格外注意身边的人。

      他心理产生强烈的变化,意识到自己和普通人已经有了分界线,像只掉队的小鸭子,迫切地想寻找到自己的‘归属’。

      似乎只有在同样残疾的人群里,他才能够像一个普通人,并拥有着同等的权力去生存。

      尽管救援行动夸赞他是英雄,残疾却让他变得低人一等。

      世界塑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边是假肢康复中心,一边是健全世界。

      在康复中心里的路面、坡度、楼梯,每一处都烂熟于心,随着时间似乎也能达到健步如飞。

      但只要一推开那扇大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路况千变万化,坑洼,石子,障碍物,水渍…

      脚下充满危险,快快慢慢的速度还是来不及适应。

      为了不再吓到小孩子,他不敢穿短裤,家里就给他备了许多样式的长裤,供他随便挑选,只盼着他开心一些。

      罗森发现,穿裤子竟也有困扰。

      譬如细瘦的牛仔裤,太显着腿了,因为接受腔边缘不是垂直的,而是有弧度的,从后面可以看到痕迹,他必须挑那种宽松的裤子。

      而康复中心里他可以随时坐下来调整假肢,但在外面哪怕不顾忌行人目光,不见得就能找到一个私密的空间,也不见得立刻就有坐的地方,又不好席地。

      大基数上,在察觉他是残疾人时,并不会当着面议论,但只要有那么几道声音,就会不可避免地扎进心里。他比健全时更加地容易内耗,听觉的重心不自觉就转移到了那些负面的话语上。

      有窃窃私语,有感慨,有可惜,有同情,有冷嘲热讽,有不耐烦。

      一天里不见得全都会听见,但只要穿梭于社会上的每一天,就总能听到。

      他甚至只要往小区一站,就能收获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和好奇的询问。

      “年纪轻轻的,腿怎么就截了?”

      “哎哟,那你这以后可不好找对象吧。”

      “工作怎么办啊,不能走不能站的。”

      “你是不是快毕业了,这样了,那部队还能不能进?”

      当他试着向父母表述痛苦,父母会与他说:“咱们不要听那些话,咱过咱们的日子,那是那些人没素质!”

      他知道父母没有恶意,但从这么一句话中,他却解读出父母根本没有理解他的困境。

      太敏感了,别想不开,开阔点,不去听不就行了,没素质的人还是少数的。

      这些劝慰的话仿佛在劝一个窒息的人‘你呼吸呀,你喘气呀,大口大口就好啦。’

      可是他不能啊。

      罗森就明白,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同一根针扎在身上的痛觉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是健全与残疾。

      截肢后的残肢会萎缩,硅胶套是一种消耗品,到一定程度就需要花钱更换,不然硅胶套就会往下翻;连着接受腔也要更换,不然就裹不住腿。

      可是假肢公司对硅胶套和接受腔的报价不低,一次又一次的去换他的家庭承担不起,他又没有去赚钱的能力,就要压榨父母的自由。

      于是想了办法往里面塞东西垫一垫,一个硅胶套和接受腔要用了再用。

      这种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却在急着赶悬浮车时令他心理节节溃败。

      众目睽睽下,他的假肢从裤腿里滑了出来。

      身边的人有惊呼:“我草!”

      有惊吓大叫:“啊——!”

      有怕惹事:“快走快走,别被讹上了。”

      也有好心地蹲下来:“用不用我扶你?”

      一个残疾人,到底怎么样才能维持体面?

      应该让自己心大点,又要多大才算大?

      窘迫的滋味只有自己在饥寒交迫时摸着破洞的口袋才知道。

      当在几百人面前趴在地上,匍匐着去抓自己的假肢时,过程不过几分钟,却漫长的像过了一个世纪。

      是否残疾人就该呆在家里,不要给社会添麻烦,不要给孩童创造心理阴影,乖乖缩在一间百平的房子里,等着家人下班回来,然后在黑夜没人瞧得见的时候再对外面的世界探一探头。

      罗森看着悄悄对准他拍摄的光脑,看到那些人躲避的姿态,和吧嗒吧嗒飞快敲过的指尖。

      他突然想要知道,这世界对残疾人还存在着多少种声音。

      那天下了悬浮车,他去康复中心租了一辆轮椅。

      缓慢地,生疏地转动手圈。

      从康复中心门前一块地,来回转啊转,终于掌握了前进和停下的方式。

      然后就鼓起勇气,用这副姿态朝着街道行驶。

      人流中,更多的目光汇聚而来,比起假肢,轮椅变得更加瞩目。

      高低起伏的石板面‘咯咯噔噔’将身体震动,每一下都让他胆颤心惊,尽管有安全带的束缚,仍会害怕栽倒。

      所有有台阶的门店他都进不去,路上遇到石墩子时,用腿只需要一迈,用轮椅就只能绕路。

      而所谓的无障碍竟然本来就是障碍。

      仅毫米之差就完全不一样,人推都费力,独行根本上不去。

      在一处坡地上,他本加速想要上行,结果卡在一半,轮椅无力,不受控地向后滑,而身后就是过路的车辆。

      “哐当!”

      瞬间鸣笛与谩骂四起。

      “不长眼啊!死残废,竟耽搁事儿!撞死你还得赔钱,你是不是就想讹人?!”

      “滴滴——”

      “走啊,走啊,怎么回事!”

      “残疾怎么还没监护人陪着,自己出来这不是添麻烦嘛!”

      “你要去哪儿啊,我抬你过?”

      “没事吧,受没受伤,要不要去医院?”

      “…”

      各种声音交织着,汇聚成人间。

      “没事,没事,谢谢您,您扶一下我就好。”

      罗森重新爬起来,放弃了这个坡。

      施工队和假肢公司一样,健全人对残疾人需求没有概念。

      不就是去磨个坡,有坡轮椅不就能上能下了吗?

      现实是,健全人去迈门槛,五公分到十五公分都没有大的区别,可如果是一个坡道差上那么一公分的距离,残疾人就不得不换一个地方。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抹水泥,还要考察角度合不合理,有没有摩擦力。

      残疾人受伤的位置不同,上坡的能力也不一样的,轻伤者大坡勉强可以上去,受伤位置特别高的,陡一些都不行,但凡强行上必然会往后摔。

      就连轮椅的种类也有很多,不同牌子不同类型,它们的电力各有不同。

      富裕家庭置办好的工具,普通家庭置办一般的工具,贫困家庭缩衣减食置办一个勉强的工具,或者就只能瘫在床上,每天睁开眼望见天花板,然后再盯着天花板入睡。

      超市货架上高处的东西是拿不到的,ATM机、售票机的位置太高,大部分地方并没有建立残疾人专用。

      而更痛苦的是,人有三急。

      罗森为了更加深入体验,放弃了用假肢行走进正常厕所,而是寻找轮椅专用厕所。

      可是,有的地方要么干脆没有残疾厕所,要么打开门里面已经变成储物间。

      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残疾人需要,之所以建立,只是人文关怀的一个样子罢了。

      可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残疾人?

      在几千年前的时候,卫生组织给出的数据是,十亿。

      全球人口总数那时候在七十六亿,这意味着平均每不到八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残疾人。

      残疾人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罗森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使用的残疾人厕所,当他去握着扶手想要起立的时候,“嘎吱!”一声,那条把手居然就这么断了。

      他上肢依然有力,甚至耳聪目明,仅仅是坐轮椅就已经搞得满身狼狈不堪。在一座发达的都城尚且如此,泥泞的山区和村子又该是怎样艰辛?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坐在轮椅上基本就绝了独自旅行的可能。

      沙滩、草原,这些地方无障碍措施更差,必须要靠人抬。

      从城中心往返假肢公司,又乘着交通工具,合该是很快的。

      但‘回’的路却艰难重重,像孙悟空西天取经一样,有着九九八十一难。

      人们为了赶路会占用无障碍通道,当真正有个残疾人去使用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便利,耽搁了时间。

      “都残疾了还出来干嘛,这不是耽搁大家时间嘛!”

      “你有时间慢吞吞的,我们哪儿有时间啊,像你一样没工作等伺候吗?!”

      罗森在这之前,从没有体会过这么多的恶毒与刻薄。

      尤其是他的小腿还在的时候。

      世界太美好了,他能奔跑,能跳跃,能扣篮。

      他自由穿梭在人群,轻而易举就从狭窄的小道过去,嘲笑车流的拥挤。

      大家都是讲文明有素质的,平时既不会恶语伤害残疾人,也听不到这些声音,因为见到残疾人的时刻本来就少之又少。

      人常常以自身所处的环境去认知世界。

      这不是有无障碍设施吗?

      这不是有坡吗?

      哪有那么多人说闲话啊?

      反正我身边从来没有。

      哪有那么夸张。

      那都是极少数,现在都有素质了。

      是你小心眼。

      人家也是急着过,互相体谅一下。

      不是有人帮你吗?

      也有人去扶你啊,这还不够吗?

      我们的城市已经很人文关怀了。

      …

      后来,罗斯又将眼睛遮上,外带一副墨镜,确保一丝景象都瞧不到。

      他拿着盲杖在道路上左右扫动。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盲杖不是用来找盲道的,而是用来探查周围有没有障碍物的。

      盲道要用脚底去感受。

      但他失去了一只脚,所以只能依赖于单边。

      然而,和无障碍通道没有残疾人一样,盲道上也没有盲人。

      违停数不胜数,各种车辆堆积在上面,很快他就偏离了盲道,走向另一个地方。

      结果走到头却是一堵墙,再转身又敲到一辆车。

      “诶!干什么呢!你把我车都刮坏了!别走,让我检查检查车的情况!”

      “这可是刚买的新车!就让你碰出了两道划痕。我心善,看在你是瞎子的份上,不多要你,你给个百来块就算了吧!”

      罗森当即扯下眼睛上的遮盖看过去,那其实是一辆旧车,他所碰到的位置也根本没有划痕。

      车主见状立刻倒打一耙,高喊他在欺骗别人的好心。

      好不容易纠缠完,再转身去看,原来刚才那条盲道被小摊贩给占用了。

      还有下水井盖,用轮椅时就遇到过的圆形石头路桩、树桩、甚至是公交车站那些公共设施。

      盲道上什么都有。

      被阻断,或不得不弯曲改道,或戛然而止。

      高低不平,年久磨损,边缘脱落,砖块损毁,路口没有衔接的盲道,红绿灯有的有提示音,有的没有提示音。

      而如果是个又聋又盲的人,连机动车的声音都听不到,随时面临被撞倒的风险。

      罗森每天变换一种残疾方式,听着不同的称呼,有人叫他‘瞎子’,有人叫他‘聋子’,‘哑巴’,‘瘸子’,‘傻子’,‘弱智’,‘疯子’,‘坡子’,‘残废’。

      他终于明白生活中为什么很少看到残疾人。

      因为自身的心理问题,因为自卑,无法自我接受。因为环境里的困难与危险,因为不够完善的设施,和已经被占用的无障碍。因为各种声音,抱怨,嘲讽,奚落。

      异样的目光将他们划分为‘不正常’的人。

      而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与体面,根本无法从社会中获得。

      太难了,每一步都太难了。

      人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进化的刚刚好的,缺失哪一部分,再轻微,也会带来无尽的影响。

      这些痛苦不被察觉,甚至不被听到。

      上亿的残疾人们就这样从阳光下消失。

      罗森又一天回到家中,他已经很久没有执着于恢复军校的训练,他不再为难自己的腿,自己的身体。

      他坐了许久,望着窗户外的光,就像曾躺在病床上时一样。

      他说:“妈,我同意转系。”

      “同意转系?”母亲顿住,心‘咯噔’就是一下,痛得厉害。

      她的儿子辛辛苦苦在军校付出了近四年啊,原本他就要毕业了,还能接着往上考,以后说不定是可以当军官的。

      现在却只能委屈地朝文员方向发展。

      罗森看出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坦然。

      他指着窗外:“妈,你看到外面的东西了吗?是光,是风,是雨,是雪,还有各种花鸟鱼虫,娱乐场所。”

      “这本该是每一个人类可以享用的,但有几十亿的残疾人,他们不能。”

      “我不想仅仅去证明beta的价值,我想做一个,推行无障碍通行的公益人。”

      “我想让ABO所有的残疾人,都能有人权,有尊严的活在世界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理想的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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