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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残忍的幸存 ...

  •   这是陈姝第二次站在太平间外。

      第一次是看着银铄的外婆,这一次是看着自己的朋友。

      和方世杰不同,若拉还保留了尸体,虽然不够美观,根茎从她脸上穿了出来,入殓师不得不给她进行一些缝合。

      缝合后她的脸还是有些歪了,似乎不大像她。

      陈姝记得,这个小姑娘很活泼的,不该是这么死气沉沉。

      她有一双圆圆的杏仁眼,神色灵动,笑起来时弯弯的,像月牙。

      见到她会欢喜地睁大,然后高声喊:“队长!”或者是“陈老师!”

      前不久她还凑过来,钦佩地说她厉害,连修复仓都会用。

      比赛的时光明明恍若昨日,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但明明那道为了保护若拉所受的伤还在胳膊上。

      可是那个会喊她‘陈老师’,会不停夸赞她的若拉,却彻底的了无声息,就好像一场噩梦,摩尔普斯跟他们开的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们十个人中永远缺失了两个。

      少年们首次聚集的容易,意气风发,纵横天地,像一锅沸腾到顶点的水。

      最纯粹,最炙热,最天真,最美好。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变数。

      水无常热,人无长乐。

      只要活着,就不会有人永远是少年。

      只是当时满心是星辰大海、长河落日的少年人们不知道,在当下,就已经是绝唱。

      时间里有好多好多的意外,每当人觉得,还有明天,还有下次,还有以后,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接连的冒出来,明天推明天,下次推下次,等停下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已经没了以后。

      太突然了,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因为之前也已经执行过不止一次任务,因为昨天还在一起上课,甚至最后那段时间还曾说过话。

      突然的就好像一首烂尾的诗,一部烂尾的动漫,一本烂尾的小说。

      观众们前一秒还在为此感动,为此雀跃,为此充满希望,下一秒人没了。

      怎么会人没了呢?

      怎么就没了呢?

      观众们不明白。

      就像此时此刻站在停尸间外的他们,也不明白。

      又或者,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能接受。

      战争和灾难是残酷的,而生命是脆弱的。

      像蝴蝶的翅膀,不堪一折,断了就飞不起来了,它就会死在这个春天。

      太平间里面的夫妇俩几乎是一夜白头的地步,面容苍老了几十岁。

      母亲捶打父亲:“都怪你!她好好的去读个师范就不会这个样!都是你害了孩子!都是你!”

      父亲扒着床边,什么都说不出口,任由母亲一下又一下地撕扯他。

      “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是你同意她读军校的!”

      “…”

      尽管陈姝等人以若拉的性格去想,这样坚强勇敢的若拉,比起读一个安稳的师范,她肯定更想要站上更大的舞台,去迎接更辉煌的时刻。

      若拉选择自己砸在废墟下面,都要让那个孩子逃出去,或许她的人生还有很多遗憾,但她一定不后悔这样做。

      有时候事情并不是非要看到结果才具有意义,当去做的时候,或者为此牺牲,就已经是一种抵达。

      可他们不能真的拿这种话在这个时候去劝,因为他们终究是外人,这些话最终只会成为一场火上浇油。

      人感知到痛苦的时候,需要把责任和仇恨推卸出去,找到一个人去继承,才能疏解。

      家事是最难断的。

      所以他们能做的只有站在外面,表示沉痛的默哀,以尽同学和朋友的情谊。

      陈姝转身,拍了拍跟在自己身边的朋友,低声道:“罗森也在这个医院,去看看他吧。”

      “嗯。”大家前前后后地应声。

      拖着步子往罗森的病房走,身后的指责,谩骂,和声讨,就越来越远,远到听不见。

      又似乎很近,一直在脑袋里盘旋。

      陈姝想,因为她是‘小殿下’,一回都城就被送到vip病房里,隔绝开来与外面的世界。

      所以她错过了乔程的追悼会,也错过了方世杰的追悼会。

      她只看到网络上对她的谩骂,而乔、方两家的声音,被静悄悄的捂了嘴。

      也许是钱到位了,也许是权到位了。

      可是伤痛持久在他们心里,那是他们养了二十一年的孩子,无论出于爱,还是一种沉没成本的‘投资’,又怎么能够放得下。

      他们的家人,应该也像若拉的父母一样,怨怪她,憎恨她吧…

      为什么一起出去的,只有她活下来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活下来了。

      幸存者要面临的并不比死亡轻松,同行人的死亡会一直一直压在肩上。

      就好像接下来呼吸的每一天都是惩罚。

      罗森相比于若拉来说幸运太多,断腿求生,真的得到了救援,逃过一场死劫。

      然而,当大家走到门口时,就听到房间里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罗森在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啊——!!”

      “啊——!!”

      “啊——!!”

      陈姝顿住步子,斜侧着角度望向病房里面;罗森的父母也在,被砸在地上的是一份西红柿炒蛋。

      他好像受了莫大的刺激,不顾手上挂着的针,疯狂地将能碰到的东西全部往地面上扫。

      他父亲急忙摁着他,想让他躺回床上,血就顺着鼓断了的针从手背上往下流。

      看见血的那一刻,罗森如同失心疯失地弹起来,床板嘎吱嘎吱地叫,“哐当!”一声,连人带床褥子一起翻到了地上。

      他母亲急匆匆摁响床头铃,医护冲进病房,又是好一阵拉扯。

      罗森的力气太大了,精神又濒临崩溃,要几个医生合力摁着,打了镇定剂才昏过去。

      陈姝七个在人潮中向侧边让开。

      茫然,无措。

      他们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大展身手,唯独在面临死亡这件事上,每个人都很稚嫩。

      最后有人寻了走廊上的椅子,有人倚靠着墙,或者是又悄悄去了太平间的门口。

      陈姝看着人流在面前来来回回地走,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但他们什么都握不住。

      直到晚上不得不离开,就一起慢吞吞往学校里走。

      春天的夜风还是太冷了些,没一会儿身边就有人先吸起鼻子,接连着有人抬起袖子,挡住脸,将身子矮下去,一阵猛咳。

      “没事,我,就是有点着凉了。”莉莉匆匆擦过眼眶,掩盖住袖子内侧的水渍。

      于是银铄解了外套递过去,顺着道:“是太冷了点。”

      莉莉撑着笑意将外套接过,说了声“谢谢”,大家就继续走。

      没有人开口提若拉的死,也没有人开口提罗森牺牲掉的半截腿。

      好像不提人就还在,这一切就真的还是做梦。

      一旦提了,这最后自欺欺人的泡泡就被戳破了。

      直到ABO宿舍的分岔口,就仿佛在说,人终有一别。

      “我们先走了。”

      “嗯,我们也走了。”

      “拜拜,明天见。”

      “…,明天见。”

      “…”

      夜里陈姝又做了梦,她再一次梦见那座桥,这一次停下的人是若拉。

      她还是那副欢快的语气,说:“陈老师,再见啦。”

      陈姝脑袋迷迷糊糊的,接不上记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队伍得过去。

      于是追问若拉:“你要去哪儿啊,我们就快到对面了。”

      若拉声音中透着遗憾,回答道:“桥面缝隙太宽了,我迈过不去。”

      闻言,陈姝有些急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切,就是下意识觉得得把若拉带过去,她们不能再掉队一个。

      “我想办法,你踩着我过!”

      说着,她就想匍匐下去。

      若拉还是摇头:“不行,陈老师,不够,太远了。”

      “怎么会太远了呢!”陈姝就要去拽她。

      可是一伸出手,突然惊觉,中间居然有数米之远。

      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断的猝不及防。

      “若拉!若拉!”

      “…”

      她喊她。

      可是没办法,她们只能遥遥摆手。

      上面给若拉和罗森的表彰倒是很快,学校为了纪念若拉,真的为她编写了一整页宣传栏。

      照片用的是她的入学照,面对镜头时青涩而激动,肩膀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僵硬。

      陈姝不敢多看,只和朋友们商定了轮流去医院。

      罗森那边,就算再没办法,也还是要去看看的。

      今天她先去。

      总算‘小殿下’的名头有点用,请假变得十分容易,几乎是还没说出理由,那边假条就已经给批好了。

      这大概是她唯一从中获得的一丝利处。

      罗森的奖状是由校方送过去的,陈姝打到的车和学校的车一前一后到,于是正巧,又是之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罗森吼叫着将奖状撕得稀碎,又不顾一切的摔砸着东西,针头再一次崴在了肉里。

      “啊——!!啊——!!”

      他嗓子叫破了音,像一个破风箱。

      “没事的,没事的!”母亲就急急扑过去抱住他,一遍又一遍拍抚过他的后背。

      可是没用,罗森就好像不认得母亲了一样,一把推开了母亲。

      “哐当!”一声,年近半百的女人一头摔在了地上。

      陈姝快步跑进去,将女人扶起,医生后脚又带着镇定剂,像捕捉什么动物一样,将他控制在床上。

      而这一次,甚至还用上了约束带。

      陈姝眼睁睁看着罗森像一条濒死的鱼不停挣扎,随着药液流入,他渐渐平息,被强迫合上了眼睛。

      他母亲无助地哭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陈姝才知道,罗森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他不能看见红色,也不能看见有关军校那些熟悉的东西。

      不仅仅是若拉的死,也不仅仅是废墟中流失的鲜血。

      最残酷,最残忍的是,学校跟他的父母沟通转系。

      ——没了半条腿的士兵,毕了业也不能再上战场,没有军队会收要,他最多只能做个文员。

      现实对于幸存者的摧残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对罗森而言,他的梦想就是在战场上功成名就,然后对着所有人证明,他们beta一点都不平庸。

      现在告诉他,他为了百姓做出的付出却毁掉了他毕生的前程,简直就像扇了他一个嘴巴子。

      文员是个好岗位,但对罗森而言不是。

      方世杰和若拉的牺牲,或许对他们本人而言,会觉得,那一刻是值得的。

      但其实,真正‘值得’的地方,不是‘牺牲’,是因为不需要面对细碎的折磨,才显得值得。

      罗森无法作为一个幸存者认为这一切值得,他甚至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断腿求生。

      他应该死在废墟里。

      他就该死在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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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残忍的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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