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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返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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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着城门还有段距离,蒋天旭便站定了脚步。
“济陵县”三个大字在墙头挂着,漆皮斑驳,边角处已露出底下灰黑的木头。他盯着那匾额看了好一会儿,常年沉静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三年了。他竟真的活着回来了。
三年前,启兴元年,也是在这城门下,十八岁的蒋天旭背着简陋的行囊,站在一群同样年轻的乡党中间,被征入伍。那时南疆已乱,前朝势力盘踞称制,大兴发兵征讨。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便是整整三年。
如今,仗打完了,可当年从这城门下走出去的百来人,眼下跟着他一道回来的,还不到一半……
“天旭,这就是你们县啊!”葛春生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是哩!”蒋天旭还没应声,队伍里年纪最小的赵文进就从后头窜了上来,一把搭在葛春生肩上,笑嘻嘻地说道,“蒋大哥他们村就在离县城最近的安阳镇,他们镇可大哩,有十几个村子呢!老葛啊,你跟着蒋大哥回去,可是有福喽!”
“放屁!”葛春生笑骂一声,“小鬼没大没小的,还净胡说八道!”
“我可没有胡说!”赵文进不服,又反驳道,“安阳镇可是我们县里出了名的富裕镇,世道乱了这么些年,听说他们那儿…都没死多少人哩……”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又不禁长叹了一声。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灾祸不断。他们嘉州地处东边,勉强避过了中原最惨烈的厮杀,可老天爷却没放过这里。
连着一年的大旱,紧接着又是遮天蔽日的蝗灾,地里的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那会儿,能啃上树皮草根,都算是好光景了。幸好,那样的日子只熬了一年,雨水重新落下,嘉州才渐渐喘过气来,恢复了些许生机。
蒋天旭眉头微皱,回头淡淡瞥了赵文进一眼。赵文进看大家伙儿因着自己一句话,气氛凝重起来,自己也不由得讪讪起来。
“哎呀我说错话了,该罚!”赵文进拿手轻轻在脸上呼了两下,又忙不迭地找补,“不过…咱这日子不是马上要好了吗!仗打完了,咱们也都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朝廷还免了三年赋税!好日子可都等着咱们哩!”
“这才像句人话!”
葛春生又笑骂一句,在赵文进脑后不轻不重地捋了一下,说完,便跟在蒋天旭身后往城里走,空荡荡的右袖被风吹得向后微微一扬。
蒋天旭带着队伍还未入城,便引来了不少目光。刚过午时,正是出入城门人多的时刻,百姓们看到几十个背着行囊的汉子成队入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让本就有些拥挤的城门口更显嘈杂。
一个小吏从门旁的值守处站起身,朝人群挥了挥手,扬声道:“都别堵在道上看热闹!散了,散了!”
待人群逐渐退开些,他转过身,朝为首的蒋天旭拱了拱手:“在下顾忠,是今日值守城门的。小兄弟怎么称呼?”
蒋天旭忙抱拳还礼:“顾大人,在下蒋天旭,是本县安阳镇细柳村人。身后这些都是三年前县里征召入伍的同乡,如今战事已毕,奉命返乡。”
顾忠点了点头,脸色更缓和了些:“原来是返乡的弟兄们,县衙早几日便已接到文书了。诸位一路辛苦,快随我进城,衙门那边有人接应安排。”
有顾忠带路指引,蒋天旭等人顺利入城,被带到了县衙侧边一处专事文书登记的廨舍。里头的文吏显然已得了吩咐,并未多问,只按着名册,逐一核验各人的姓名、籍贯、所属营伍等信息。
办理完各项文书花了大半天时间,但所有人都不嫌麻烦,正如赵文进方才说的,这是他们往后安身立命的指望。
如今的大兴朝,虽沿用着前朝留下的田亩户籍册子征收税粮,却也新颁了垦荒令。凡返乡兵卒或逃难的流民,皆可按丁口分得无主的荒地,自行开垦,头三年免去赋税。
蒋天旭名下标着了细柳村十亩荒地,只是具体位于哪一处,还得回村后由村正领着实地划界确认。
待各人的文书都拿到手,队伍也就到了该散的时候,不过毕竟都是同县乃至同镇的人,日后走动起来方便,彼此抱拳道别,约好改日再聚,便各自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
唯独葛春生的情况比较复杂,他籍贯不在此处,需另行办理迁入安置,文吏带他们寻到了负责这项的县衙主簿,仔细说明了情况。
“按理说,依迁民之例编入本县户籍,并不算难。只是……”李主簿目光在葛春生右边袖管上停了一瞬,才又斟酌着开口,“只是你这身子情况,有些特殊,怕是不好按着常例分田了。”
葛春生脸上仍挂着那副惯常的笑模样,接口道:“李主簿不必为难,能落下户籍,有个安身之处,葛某便心满意足。田地之事,但凭朝廷律令与大人裁夺,绝无怨言。”
李主簿闻言,神色明显松动了些,点头道:“你既如此明理,那便好办。依制,成丁每人可得荒地十亩,女子减半,另每户有宅地一亩。你如今单人独户,又有伤残,便按特例,共分予田宅六亩。”
因葛春生是与蒋天旭同去细柳村安顿,李主簿便没有另外派人跟去办理,只让他明日自行去找细柳村村正,办理划地立契等事宜。
从县衙出来,葛春生脸上那惯常的笑模样此刻更松快了些,他侧头对蒋天旭道:“天旭啊,往后我这么个大麻烦,你可是想甩也甩不脱喽!”
蒋天旭脚下步子没停,眉头却微微皱起,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大哥要是再说这等见外的话,便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你看你,”葛春生摇了摇头,一脸无奈,“不过一句玩笑话,也值得你这样认真。咱们这队伍算是平安送到了家,你这‘头儿’的最后一桩差事也了了,也该松松心,高兴高兴才是。”
蒋天旭却没接这个话茬,他的目光落在葛春生那空荡的右袖处,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胳膊…这几日可还疼?”
“早不碍事了,”葛春生不甚在意地晃了晃,“又不是阴雨天,没啥感觉。你别总惦记着。”
听他这么说,蒋天旭心下稍安,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两人不再耽搁,沿着出城的大道往细柳村方向走。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到村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蒋天旭脚步缓了缓,像是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哥,我家的情况,之前大概跟你提过两句,一会儿进门,若是有什么口舌,你不用理会,交给我处理就好。”
蒋天旭生母去得早,如今家里除了父亲蒋庆丰,还有后娘冯春红和她的一双儿女。
“放心,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葛春生点点头应道,“而且你那后娘不是最‘会做人’的,当着我这外人的面,总不至于做得太过。”
寒露已过,天气转凉,加上村里人晚上不怎么出门,两人一路到蒋天旭家门口,也没碰上什么人。
院门已经从里头闩上了。蒋天旭抬手拍了拍门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虎子吗?”
蒋天旭没应声,又敲了两下。
“谁呀?大晚上的,咋也不吭个气……”嘟囔声随着门闩抽动的细响戛然而止,门拉开一道缝。
蒋庆丰探出半个身子,就着屋里映出的那点微光,眯着眼打量门外站着的人影,一时没认出,又凑近了些。
“是我。”蒋天旭沉声道。
“……大旭?”蒋庆丰显然吃了一惊,“你……回来啦?”
“今天刚到。”蒋天旭答了一句,见蒋庆丰还堵在门口,没有先让人进去的意思,他便也站在原地,简短说了两句今日回来的情形。
“谁呀?开个门磨蹭这半天!”冯春红尖利的大嗓门从院里传来,仿佛提醒了蒋庆丰似的,他赶紧将门又拉开些,这下,门外两个人的身形都清晰起来。
“这是和我一个队伍的葛春生大哥。”蒋天旭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别的。
蒋庆丰“哦、哦”了两声,一时有些无措。他本就不太擅长言辞,与这离家多年的大儿子更是生分,憋了半晌只干巴巴道:“那…进…进来吧。”
葛春生看他连儿子回家都没多少热络,便也不多话,只是上前简单客套了两句。
蒋庆丰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筒,愣了一下,一时忘了接话。
“爹,先进屋再说吧。”
“哦……好,好。”蒋庆丰眉头绷着,转身领着人往堂屋走,他家门开在东南角,要拐过堆得半人高的柴火垛和厨屋。
“这是……大旭回来啦?”冯春红站在堂屋门口,人越走越近,靠着油灯微弱的光看清了蒋庆丰身后的人。
葛春生也借着这晃动的微光,迅速打量了两眼冯春红,冯春红的身量比他想象中要小得多,与她拿颇具穿透力的嗓门不太相称,头发倒是挽得干净利落。
蒋天旭“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领着葛春生走进堂屋,从墙角拿了张凳子给他坐下。
“哎呦可回来了,你不知道家里多挂念你呢!”冯春红跟着进来,一把拉住蒋天旭的胳膊,“回来就好啊!”
说着她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大声哎呦一声:“你看我这,光顾着高兴了!怠慢了客人,这位是你朋友吧?”
“嗯。”蒋天旭又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走到桌边,拎起桌上的粗陶壶,倒了一碗凉开水,递给葛春生。
葛春生接过端在手里,朝冯春红微微欠身,笑道:“婶子好,我叫葛春生,和天旭是一个队伍的,今日叨扰了。”
“哦,哦,春生啊,你们没吃饭呢吧,我让燕儿起来给你们热点饭菜。”冯春红说着走到里屋门口,冲着里面喊:“小燕,快起来!没听你大哥回来了,赶紧给你大哥和客人弄点吃的!”
蒋天旭看着她一套表演下来,心里都替她累得慌,他转身向屋外走,对冯春红说:“不用了,我自己随便热点就成。”
冯春红一惊,连忙也跟了出去,经过门口时,狠狠剜了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的蒋庆丰一眼。
厨屋里黑蒙蒙的,蒋天旭刚迈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灶台情形,冯春红就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外送,语气夸张道:“你这孩子!累了一天了,哪能让你自己动手!快去堂屋坐着歇歇脚,陪你朋友说说话,饭马上就好,啊!”
蒋天旭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同她争,转身又回了堂屋。
蒋燕到底还是没从里屋出来,她本来就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不亲近,隔了三年更是生分,听到她娘自己到厨屋去了,她哼了一声又躺下了。
蒋庆丰和蒋天旭都不是话多的人,没有了冯春红的咋咋乎乎,堂屋里一时显得有些发闷。
蒋庆丰搓了搓手,在靠墙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目光几次瞟过葛春生的右袖,半晌,他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这胳膊…是……”
“爹,”蒋天旭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葛大哥这胳膊,是为了救我才没的,要不是他替我挡了那一刀,今天我就回不来了。”
蒋庆丰唬了一跳,眼睛蓦地睁大:“这…这……”
“大哥老家在秦州,家里…已经没人了,如今户籍迁到了咱们县。”蒋天旭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以后,他就是咱自家人。”
葛春生适时地笑了笑:“蒋叔,以后少不了要给您添麻烦了。天旭心善,看不得我一个残废孤苦无依的,非要拉扯我这个麻烦。”
蒋庆丰张了张嘴,看看葛春生空荡的袖管,心里头乱糟糟的,最终只讷讷地问出一句:“那…这户籍,就落到咱们村了?”
“县衙李主簿已经准了,明日我去找力群叔办理具体划地立契的事。”蒋天旭答道。
蒋庆丰不说话了。他了解自己这个大儿子,平日里话不多,但定了的事从没有改过。
堂屋里又安静下来。蒋天旭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蒋庆丰略显佝偻的身影,停顿片刻,说出了他早就在心里盘算好的决定:“等大哥的住处安顿下来,他一个人过活总不方便,我打算搬出去,和大哥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