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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尾声 ...

  •   九殿下和姚侍郎带着护卫将浣溪山脚下团团包围,明溪听见护卫拿着钢刀大举搜山的动静,道观并不太隐蔽,知道很快他们就将搜过来。下山已无退路,只能往山上走,浣溪山本无青峰峻岭,不过是一座恬静丽秀的山丘,但背靠皇粮河道。

      大雪簌簌落着,整座山都白了,她顺着山路一直爬到山顶,山顶上也没了路,而是一处悬崖。崖壁下的河道尚未结冰,宽阔的河面在茫茫大雪中蜿蜒得像天上的银河。

      她想着死在这里也不错,纵身一跃,落入九天,连尸首也找不到。她本就死无葬身之地,天下虽大,却没有她的寸土,即便死了,孤魂也无处安葬。

      护卫已经搜到道观,听着脚步杂沓,果然冲着山顶而来。

      她没有立即跳下去,她总想等到最后一刻,将她残留的这桩心事了断。

      虽然山河倾覆,天下兴亡,与她并不相干,她却莫名总有这样的顾念。就如同,当初给自己族人的军中下毒,也是因为这样的顾念,真是非常可笑。

      她静静地站在崖边,看见最先上来的并非九殿下的护卫,竟然是颜长阙。仅仅数月,仿佛已经沧海桑田,他成熟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金尊玉贵诗书风华的少年郎。茫茫大雪中,他微笑着朝她走来,她想起旧年上元夜前夕,望春门的城墙上,他也是这样微笑着向她走来。手中提着八角玲珑碧玉宫灯,东风夜放花千树,他说这满城的烟火,是他送给她的年节之礼……

      那时候赤诚无邪,那时候那样快活,他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我颜长阙在月下起誓,今生今世,绝不食言……丽景门金饰掌柜,奉承他:“给你家娘子买只蛾儿雪柳吧,你家娘子这样漂亮…….”他笑得肆意明媚:“你说她是我娘子?”

      掌柜的继续奉承:“你们两个小夫妻,一个像天上明月,一个是青峰山川,最般配不过了……”

      当时那样美哉,只觉着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奉承话,可是那时候并不知道,明月与山川之间,隔着九重天,注定两两相望,注定天地分离…….

      她像做了一场美梦,梦太短,醒来的太快,这时候再次见着他,梦已醒,梦醒后的尘世,唯有痛苦。

      颜长阙跑来得太急,连御寒的外衣都没穿,只穿着苍青窄袖袍,却满头大汗。她看见他胸前挂着她送给他的那只白玉环,原来他一直贴身带着,白玉环其实是拉弓的扳指,女真族人的信物。也许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今日情急之下,路上颠簸才露了出来。

      他看着她顿在那里,不敢再靠近,怕她一不小心便会跌落悬崖,他小心翼翼地说:“明溪,你过来,到我身边来,我知道女真退军是你的筹划,你在水源里放了药材,不战而屈人之兵,明溪,你真聪慧。这是你的功德,我要昭告世人,你有此大义,世人不该再误解你。”

      她听了笑了笑,他不知道今时今日他这些大义之言,唯有让她更加痛苦。

      他道:“明溪,跟我回去,我打算好了,等父母病体康愈,我就带你走。从此再也不管朝堂是非,也不再要这仕途前程,只有咱们俩,咱们去繁台山隐居,要么去临川,总归天下之大,总有你我安身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咱们过一世恬静惬意的日子。”

      明溪对他笑了笑,他又在给她编织美梦,可惜梦早就醒了。她终于开了口,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她说:“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要据实回答。”

      他的眼神紧了紧,只道:“好,我答应你,你要问我什么?”

      她说:“倘或我女真大军再次来犯,倘或眼下我身上另有一副行军图,你将会怎么办?”

      她将自己惶惶数月未能抉择的难题,抛给了他,他果然迟疑,因为他早已清醒。

      他答不上来。

      明溪幽幽地道:“长阙,你终究对我再一次食言,但我不怪你。你心里明明痛恨我族人,明明忘不掉我的身份,我也忘不掉,四公子死了,五哥也死了,他日国破山河,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你我都见识过满目疮痍,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他的神情凝固,是怪她太狠心,直戳他的痛楚,他本就束手无策,何必自欺欺人。他唯有迷惘挣扎地望着她。

      明溪微微合了合眼,热泪顺着两颊淌下来,也许是天意,在护卫找到她之前,让颜长阙出现。天意已然替她做了抉择,她一横心,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行军图。

      她终于向他走过来,她一身缟素,因为正在为五公子守灵,她在大雪中衣袂飘飞。他果然接受了她的馈赠,他终究抵御不了这个诱惑,这是他的使命。明溪不怪他。

      明溪的心事已了,她笑得很从容,从此再无任何牵绊,从此与他天地永隔。

      他像是想要跟她说什么,一阵风雪卷向他的胸前,他凛然回头,却是数十位女真杀手冲上来。明溪听见阿舅完颜宗褚的声音,厉声大喝:“明溪,不能交给他——”

      杀手都穿着汉人衣饰,手中却拿着女真的钢刀,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完颜宗褚斥责明溪:“你怎能再一次背叛自己的族人,明溪,你当真要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明溪无言以对,只是泪如雨下,她知道阿舅是来杀她的,她不死难以平女真众将之恨。可是长阙不能死,她知道女真杀手的勇猛,长阙根本抵挡不住。她护在他的身前,祈求般的再次唤一声:“阿舅——”

      完颜宗褚凝噎道:“不要叫我阿舅,明溪,今日|你必须死,他也必须死,王命难违……”

      他抬抬手发号施令,女真将士齐齐扑过来,雪中寒光凛凛,起首一柄钢刀上砍杀过来,却是砍向明溪的。颜长阙早已瞧见,一把抱住明溪,顺势躲过,那钢刀只离臂膀半寸。

      颜长阙赤手空拳,左突右挡,他武功稀松平常,唯有用肉身抵挡护住明溪,不过一二回合,身上已连中数刀。便在这时,柳长亭赶来,柳长亭未拿长剑,手中只有一支长笛,纵身跃入阵中。他奋力拼杀,一时让女真将士措手不及,然而他一人要护着明溪和颜长阙,左右顾此失彼,撑不过片刻,长笛被砍断。完颜宗褚的钢刀插进他的胸口,他飞起一脚反攻,踢中完颜宗褚下腹,完颜宗褚往后退了数丈才停住。

      柳长亭捂着伤口倒在崖边,不过一瞬,伤口的鲜血已淌满他的手。明溪见他挣扎着像要起来,因为颜长阙正在搏命厮杀,他想冲过去相救,然而他已然起不来了。

      明溪看见三柄钢刀同时砍向颜长阙,他的左臂,右臂,下腿纷纷中刀,终于倒在雪地里。他伏在地上情急回望明溪:“你快走,九殿下在山下……”她走不掉,她早已经走不掉了,厚厚的白雪,淋淋漓漓,到处是染红的鲜血,本以为铁骑大军夜袭皇城以后,不会再目睹这样惨烈的场景。然而偏偏事与愿违,她还要经受一次这样无助的悲痛。就让这血债到今日为止,该结束了。

      她从落雪中捡起一把女真将士跌落的钢刀,她提着钢刀立在颜长阙身前,山顶的风吹来,衣袂猎猎作响。她盯着完颜宗褚说:“我唤你一声阿舅,你本是吾至亲,今日/你来杀我,我不怪你。我死又有何惧,我成全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她,她手中的钢刀横在自己脖颈间,她父亲金玉祥当年便是自刎,没想到,到头来她竟也是自刎…….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往后倒下去,倒在厚厚的落雪中。

      血是滚烫的,汩汩从颈中流出,雪一直在下,寒雪埋身,竟一点都不冷,也不痛。

      她恍惚看见颜长阙的手伸过来,紧紧捂住她的伤口,无数脚步声冲向山顶,千军万马一般。她知道九殿下的护卫军来了,他们与阿舅必然又是一场血战,女真将士虽勇猛,寡不敌众,也许他们都将死在这里。

      但是已经跟她不相干了,她终于不必再纠结,终于不必再两难,终于解脱了。

      四周真静啊……茫茫落雪笼罩着无垠的天幕,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看不见天色,只看见满目苍凉。她听见耳畔颜长阙的哭声,他哭得那样伤心,哭得肝肠寸断,让她觉着心疼。她居然尚有一丝气力,还能感受到心疼,真是可笑啊…….

      她在心里一声一声唤着长阙,不知他听到没有,她想告诉他,他曾经梦里的那位红妆女子,也许是她的前世,因为她也梦到过同样的场景。玉门关外,她远嫁和亲,他骑着银鞍白马,手持长枪,孤身前来营救,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突厥的乱刀之下………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哭得肝肠寸断……

      她想告诉他,他为她死过一回,这回就当她是还债,从此就两不相欠了。

      可是,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合上的时候,眼角却滚下两滴滚烫的泪珠。

      也许终究是不舍,终究是意难平。

      她走了,苍茫大地落雪纷飞,时光似乎又回到最初的那一幕……簌簌落雪中,一驾马车停在相府门前……西南角门静静地关上,将她关在门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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