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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暴君 ...

  •   听到“纪荣”的名字,容云脑海当即回放出上一世他起兵谋反的画面。

      当时萧恒正率兵攻打凉国,北境久战不下,国内已是人心浮动。受命监国的纪荣大权在握,当即裂土自立,昌国藩王、降将也纷纷叛乱称帝。

      纪荣也因此成了撬动昌国崩塌的第一块基石。

      此时的纪荣还只是昌国朝中的权臣。他本是代国小吏,在萧恒率军破陈前携书卷图册来见,向萧恒献上灭代良策,此后又执行政令得力,因此步步攀至高位。

      容云不知纪荣来此的理由,不过——昌国朝臣在软禁期间来见他,一定是得到了萧恒的亲准。

      踌躇之际,纪荣已然走了进来。

      只见他中等身材,一副刚正端肃的气象,唯有长眉朗目间闪烁着几分精明,泄露了是个城府极深、锋芒不露之人。

      纪荣对容云深揖一礼,躬身道:“下官纪荣拜见长乐王。”

      容云即刻回礼,并拒道:“在下尚未受封,不敢当。”

      只有表现出十足的谦卑谨慎、不留一丝破绽,才不会让对方抓住把柄。

      “长乐王过谦了,”纪荣又含笑拱拱手,“陛下一言九鼎,册封不过朝夕之日间,下官既已得陛下成命,怎敢妄自僭越,不称您为王。只是,近日陛下忙于政务,特命下官前来拜望。”

      纪荣挥手示意,随行下人将新的珍奇异宝捧了上来,一并呈上的,还有那件萧恒许诺的白雀裘。

      容云心中感到一丝震动:才不过区区五日,白雀栖息的南越在千里之外,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纪荣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继续笑道:“越地曾向大昌进献七只白孔雀,饲养在丹阙宫中,陛下几日前命人将这几只孔雀的覆羽枕冠悉数取来,为长乐王织就衣袍。”

      “多谢陛下厚恩。”容云一面承谢,一面心中若有所思。

      “封王大典之前,长乐王若有何所需,可向臣下言明。”纪荣拱拱手,抬眼观察着容云面色。

      自从上次毒杀容云失策后,纪荣便得知了萧恒让容云侍寝之事。

      荒谬,但不甚意外。

      纪荣非常清楚,萧恒重用自己,除了做事得力之外,还有他在昌国朝中无丝毫宗脉、根基,唯有向萧恒一人拼力效忠,对萧恒言听计从的缘故。纪荣的用、弃,全由萧恒一人说了算,而这种“私臣”一旦被冷落丢弃,大权旁落,便只剩死路一条。

      因此,他便不能小觑任何其他势力的存在,容云越是成为近臣、弄臣、男宠,他便要愈加小心。

      ——要么拉拢,要么根除,而这二者也并不矛盾。既然除掉容云的计划失败,纪荣便只能后退一步稳住对方,作势拉拢,应机而动。现在,他便率先向容云抛出了橄榄枝。

      只不过,纪荣并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容云和他的想法一模一样。

      “还有一事,臣想向王爷一叙。”纪荣略略靠近了些,“陛下近日在筹措选官,王爷可知所为何故?”

      “不知。”

      “王师进驻青央后,不少息国贵胄、臣僚逃亡出境,此事王爷可曾知晓?”

      容云当然知道。在前世,这些试图反抗或惮于昌国暴政、试图逃出青央的官员,都被萧恒当做反贼抓住砍头,几乎无一幸免。

      不过此刻,他还是摇了摇头。

      “陛下天恩浩荡,王师三面围城,独留宣禄门一道不设关卡。那些不识好歹、奔袭而去的官民便放任他们去了,日下,京中便缺出了许多位置。”

      容云听着,不禁暗叹,萧恒这次竟然放过了这些人。不但没有大开杀戒,反倒网开一面,这可真和往昔大不相同。

      “至于朝堂内外流传陛下选贤为一己之私的流言,不过无稽之谈,长乐王无需挂心。”纪荣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揣度着容云的反应。

      容云淡淡一笑。他接住了纪荣这份“好意”,轻声应道:“多谢大人告知。”随后又寒暄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一路将纪荣送至宫门。

      伫望着纪荣离去的背影,容云心胸中微起波澜:这是他被囚后第一次见外廷之臣,并且在嗅觉灵敏的权臣看来有了收买价值——

      容云懂得,也会好好把握。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如前世般心慈手软,也再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容云想着,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拳。

      *

      封王仪式之上,容云再次见到了萧恒。

      大殿外,卫兵森然林立,朝臣鳞次栉比,一切都彰显着昌国的铁血和威严。

      容云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来到萧恒身边。

      几日不见,萧恒身上那股冷肃之气又浓了几分。

      容云只垂眼望着他的衣袍,便仿佛触摸到那股震慑四方的森冷。

      他感受到萧恒自上方落下的目光,层层叠叠落在他的冠带、眉宇间,一点点扫在鼻梁和嘴唇上。

      随着礼官宣读诏书,萧恒接过头冠,亲手为容云戴上。

      由于差着一头的身高,容云不用刻意低头,萧恒便可轻易为他戴好,手背一拨那一帘琉珠,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在系上红缨时,指端轻轻蹭了蹭容云下巴。

      容云克制住本能的皱眉,秉持着脸上的安泰之色。

      台下的群臣同样心思各异:有人暗藏鄙夷,有人暗自嗟叹。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封王”背后藏着一场多么荒唐的闹剧,所有人又都不知道这场闹剧将走向何方、发展成什么样子。

      任凭他们各怀心事地朝拜,萧恒却忽然靠近过来,沉着声音在容云耳畔道:“容云,你可看清楚了。”

      “下面的人,西面是上书要朕杀你的,东面是不敢说话和求朕留你的。”

      容云后背微微一震,不晓得萧恒说这话是什么用意。

      脊背转瞬被轻轻抚了一下,像是萧恒故意戳破他的不安一般。

      “为何闭眼?”萧恒的嗔责声自耳后响起。

      “因为此事与臣无关。”容云应道,“息国人为求自清,与我划清界限再正常不过了。”

      萧恒发出一声浓厚的鄙夷:“那他们也曾是你的臣子。”

      “没有了。”容云两眼空空,睁开双眼却只凝视着面前茫荡的空气,“臣什么人都没有了,臣只有陛下。”

      萧恒似乎对这话十分满意,就连周身的气场也暖了三分。

      仪式快要结束,容云衣带忽然被一扯,不得已又靠近了萧恒几分。

      容云眉头微皱,望着下方仍在叩拜道贺的臣子,只盼他们看不见台上的轻浮景象。

      萧恒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只不过这次,先前的沉郁冷肃褪去,尾音里杂糅了许多顽劣轻薄:“你这个王不是白当的。”

      一股不祥的感受滑上容云心头:不出所料,萧恒本就毫不在乎规矩和体面,让容云沦为笑柄的同时也不顾惜他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

      在山呼海啸的叩拜中,萧恒轻哼了一声,径直扯住心意已乱的容云,向宫殿后方走去。

      “陛下……”

      大典还没完全结束,萧恒熟视无睹,他脚步极快,似乎夹着一种涌动的兴奋。

      容云只得快步跟上才不至于摔倒,一路袍袖曳地,冠冕琉珠啪嗒嗒作响。

      萧恒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不耐烦。他猛地一停脚,干脆抄住容云胁下,半拖半抱着走向殿中。

      容云不安地望向殿外黑压压的朝臣,门殿中的风景颠簸着急速后退,脑中不可自抑地回想往昔:此处为应天殿,也是他即皇帝位举行典礼的所在。

      当是时,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戴上冠冕,满怀希冀和决心。
      而现在,他却像只被鹰拖着的兔子一般,踉踉跄跄,被暧昧地抱进昔日勤政的殿宇。

      到了殿内,容云已是面色绯红、吁吁带喘,反是放下人的萧恒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只有掉下的头发乱了几根。

      “朕说了,你这王不是白做的,要如何回报朕,你想好了么。”萧恒质问道。

      一股紧张又抵触的情绪瞬间漫上容云心头——不用猜他都知道萧恒要做什么了:

      这个随时随地撕破人皮的野兽,怕不是又想到了哪一出。

      容云望着奉天殿中央的御案,一叠叠整齐的奏章和笔墨纸砚、朱批御笔。

      萧恒最爱践踏各种禁令规矩,怕不是一时兴起,要连这里也玷污……想到这里,容云紧紧攥住了缓袖。

      萧恒果然唇角一勾,向那桌案走去。

      然而,他却只是拿起一本奏书,朝着容云丢了过去。

      那奏书落在容云手里时自行散开了——一道熟悉的奏报出现在容云视野中。

      “你不是早就对息国门阀不满么?”

      萧恒一边问着,一边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在皇位之上,“朕这次选官,也不想用那些纨绔子弟。”

      容云一怔。

      息国继承了前朝察举征辟的选官制度,此虽缓和了与世家大族的矛盾,却也导致了豪强当道、士族林立。自容云当政以来,便意图打压门阀,推广分科考试遴选要职。

      然而,正是因为对世家大族毫不留情的打击,在战争开始时,一些地方大族毫无留恋地选择了背叛,容云不得不停下了改革的步伐。

      这份奏表,便是泰北一地考试制度的试行报告。飞扬的朱批彰显着容云难以自抑的喜悦,然而,那笔力却在结尾处黯然地顿下去——

      “卿且勿躁,分科考试一事势当必行。只是如今大军压境,唯有上下一心,共御国难。待王师大胜之日,再续此鸿愿。”

      然而大胜并没有到来,息国节节败退乃至疆土尽失,一切恍若梦幻泡影。

      萧恒的指节敲在桌面上,打破了容云的回忆,他望着容云沉默的背影:
      “朕命人把你宫中豪族违法乱纪的奏报都找来了,正遣人核实,坐实了罪名的,一并按律处决,在庶族子弟里选人来替。”

      “就按你在这书信里说的,分科考试,如何。”萧恒摇了摇手中的奏折,轻飘飘地问道。

      容云久久站在原地,没有回过神。他不明白萧恒现在是在做什么——

      这不是当初那个携着雷霆暴雨、决心毁灭一切的萧恒。

      如果萧恒要毁灭这片陌生的土地,又何必用这样“高明”的手段。

      容云从僵硬中回过神来,萧恒并没有催促他,而是抿住嘴欣赏着他凝滞的神色。

      “先选能推行此策的官员吧。”
      萧恒左臂支在桌上,抬眸看了看容云侧脸,“那些花里胡哨的士族子弟不行。这次你来殿试,你来定夺。”

      容云袖中握着的拳此时变成一个虚握的形状。
      曾经,他只道是萧恒为了稳定局势,拉拢息国权贵才亲自殿试选官——没想到恰恰相反。

      容云猛地回过身,正面朝向萧恒,如同恍然忘记了此刻身份:“陛下可知,世家豪族把持地方政要,百年以来牢不可破,此时贸然动手,势必有人谋乱……”

      萧恒唇角掠过一丝冷冽的笑意:“我大昌向来以军功行赏,砍一个千户的头,得地百亩,杀得越多,分得越多。”

      他扬起下巴,眼中那一缕寒光越迫,“敢反一个,杀一个。”

      一块石头就这样沉入了容云心底:萧恒就是这样以暴制暴,以此立国和开疆的。

      容云所秉持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人人温饱平安、再无战乱残杀的国度——然而他败了,败给了穷兵黩武的萧恒。

      或许每个矢志不渝的理想者最想知道的,便是究竟如何才能破解往昔的败局。如果萧恒的刀和剑就是答案,那么容云无话可说——
      他身上的力气忽然一下子卸下去,眼中的神采也顿时黯淡。

      “容云,”萧恒坐在王座上,高声呼唤着他的姓名,“你的国被这些作威作福的豪强架空了。朕此番要把他们架空,将他们放在火上烤。”

      “臣无能,”容云低下头,下颌抵在前胸,眼神微微颤抖,“恐不能胜任陛下所命。”

      面对萧恒要给他莫大权力的试探,容云竟然忘了要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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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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