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山晏》柒零九

19、影子

　　云霓在天，临英阁外密匝浓荫里夏蝉停不住地叫唤。

　　七月太阳落得晚。

　　直到戌时初刻，蛋黄似的斜阳才堪堪坠到山脊。

　　其余八个作品已被众人赏了又赏评了又评，就只差顾清晏的这块坑坑洼洼的方木板等着最后的“时机”。

　　眼见顾清晏直到此时也丝毫没有揭秘的意思，有人耐不住，出声催促道：

　　“我说顾姑娘，你就别打哑迷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要是你实在想不出怎么编排，那就早点认输，别误大家伙儿的事！”

　　“就是，能力不行就愿赌服输，死犟在这儿也没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见顾清晏不为所动，仍旧跟莲音两人凑在一块儿下叶子牌。

　　得，两大美人在侧，便是再大的脾气也硬是消得没了。

　　索性又各自找地方坐了回去。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看到，那顾姑娘虽然没把人雕出来，但是那些半圆的坑洞却是规整平滑，连绵起伏高低错落似丘峦山涧，流畅温润得好似水磨一般，根本看不出凿刻的痕迹。”

　　“对啊，这明明是最基本的入门工夫，我原本觉得各人刻出来都大差不差，今日见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高手刻出来就是跟我们刻的不一样。
　　怪不得她一个女子能进入这次决赛，的确是有功力在身上的。”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咱们也不能一直等在这里吧，媳妇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要不然我们跟成大人说说？”

　　众人抬头看向上首。

　　只见礼部员外郎成德正站在桌案前，对着顾清晏的作品仔细端详。

　　成大人这是在看什么？那些坑洞竟值得看这么久？

　　众人正自疑惑，却见成德像是忽而想到什么，直起身，招呼小厮上前将木板抬到窗边。

　　此时，斜阳已落入山梁，天地一片暗红的暮色，团团紫红的霞云似一片远火熊熊自天际燎到人间。

　　成德抚着下巴，命小厮将木板抬着，上下左右调换角度。

　　众人齐齐围上前去。

　　就见那夕阳昏黄的光线越过木板上的层层沟壑，在另一头留下明暗不一的影子。

　　深深浅浅高低错落，远远看去，竟像是……竟像是莲音姑娘的脸！

　　原来顾清晏并不是在木头中暗藏机关，而是通过上头的沟壑丘陵在夕阳斜照的光线中留下影子，投出莲音姑娘的容貌。

　　只见那影子绘的莲音微微低垂着头，双眼半阖，嘴角浅浅淡淡地挂着一抹温柔婉约的微笑。

　　“怪不得顾姑娘要我们等最后的时机，原来其中的玄机在此！”

　　围观众人纷纷击节赞叹，然而还未等夸上两句，却见成德突然扬手止住了人群的骚动。

　　他将两手紧紧合掌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让小厮缓缓自左向右转动那块胡桃木板。

　　板上的阴影也缓缓随着转动改变着明暗的轨迹。

　　“那……那脸是在动吗？”

　　“在动，真的在动，莲音姑娘居……居然抬头了！”

　　一时间，临英阁大堂静得落针可闻。

　　人们屏息凝神，看着木板上莲音姑娘那张脸慢慢地睁眼，抬眸，然后朝人群投来一瞥。

　　美目含情，如水如歌，柔柔怜怜，几乎要把人半边身子都酥得麻了！

　　这影子居然还会动！

　　顾清晏是怎么做到的？

　　短短两柱香的时间，她竟然能在脑海中形成完整投影脉络！

　　这……这也太惊人了。

　　大堂之中人声鼎沸，众人团团围在窗边反复看着那块胡桃木板上光影的移动转变。

　　而在厅中一角的远山屏风前头，斜斜倚在八仙桌旁的顾清晏将叶子牌一一展开又倏忽合拢。

　　眼神懒懒散散地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从他们脸上看到惊异、赞赏与嫉妒的神情，顾清晏并不奇怪。

　　师父刘之和曾夸赞过她，是百年难遇之奇才，既有木雕设计构建的天分，又有从小对于绘画审美的熏陶和训练。

　　所以在木雕这一行，她顾清晏有着相当的自信。

　　她闲闲抬手伸了个懒腰，却不防一转眼，蓦地看到陆廷山居然正在一门心思地淡定喝茶……

　　顾清晏冷冷地挑了挑眉，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叶子牌按在他身侧的八仙桌上。

　　“敢问一句，陆大人神情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为见怪不怪，觉得是不入流的小把戏，还是天生面容僵硬，哪怕内心惊讶万千，也带不动那么一丝丝的表情？”

　　陆廷山将茶盏压在那一沓散成半弧形的叶子牌上，静静地抬起头，看她。

　　“难道你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我从始至终都相信你么？”

　　顾清晏蓦地被这句话噎住。

　　京城第一美男子在面前口口声声说从始至终相信自己。

　　好家伙，想不到这面瘫居然还有讲情话的天赋。

　　顾清晏轻笑出声，余光看到不远处的莲音姑娘正在绞着手帕盯着这里的动静。

　　便伸手端起陆廷山未喝完的茶盏，送至唇边。

　　“那还真是多谢陆大人的信任，小女子感激不尽。”

　　她说着，转动手腕，将那个天青色的薄胎缠枝纹茶盏慢慢地转到刚才陆廷山落唇的位置。

　　然后低头，就着原处，轻轻抿了一口。

　　“嗯，去岁的银团，好茶，待会儿还请陆大人将手中这一票投给我。”

　　说完，她朝陆廷山抛了个眼色，将碧青色的托碟再度落回叶子牌上，转过身，施施然便到前头去了。

　　属于顾清晏独有的木质味道散去，陆廷山垂下眼。

　　他从那一沓绕圈散开的叶子牌中，取出方才顾清晏食指划过的那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