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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白骨案 ...
九年前,陈无宁回到师门的那个夜晚,当他说出“幽间”两个字的时候,当即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
已至深夜,师父的身体看上去并不好,他刚替自己清理完一堆尾巴,又听了一箩筐的话,早该去休息了。
荀洄转身,问道:“无宁,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陈无宁带着歉意,“师父,你快去休息吧。”
荀洄的脸隐在夜色里,看不清楚,他点点头,没再说话,踱回了房。
陈无宁躺在床上,怎么也闭不上眼睛,辗转反侧烙大饼,他觉得不该对师父有所隐瞒,又想起师父所说的尾巴,一股不安的情绪浸上心头。
所幸第二天醒来,荀洄完全没什么异样,催着他收拾东西,三人再次搬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始了又一轮漫长的清修。
这里是座荒山,离当年住的流泉镇约有百多里,师徒几人自己动手,在山腰处搭了几间简易的木屋,藏在丛林里几乎窥不见。
自从搬进山里后,乌雪泥气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方圆百里没有人家,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大树,里面藏着数不清的聒噪乌鸦,一年四季蚊虫无数,到处乱飞乱爬。
她不喜欢这里,嘴贱给这座山取了一个名字:丑山。
丑山上的树叫丑树,丑树上的鸟叫丑鸟,丑鸟吃的食叫臭虫,住的院子更是叫做丑院,就连陈无宁每天打坐的地方也被她叫成了丑坡。
丑坡上,陈无宁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他还没修出元神,只有一个人形的虚影沉在识海里,时而聚集时而分散,飘忽不定。
他静静感受着整座山的清气汇成一股风,自身体穿流而过。
戾气尽消,他觉得浑身舒畅,神识虚影随心而动,分成了数条,每条都拿着幻化出来的无阻剑,在识海里跟自己过招。
乌雪泥不知从哪蹦了出来,唤道:“师兄!”
被她打搅修行,陈无宁睁开眼睛,面上微有怒色:“这个时间,你过来做什么?”
“师兄......”乌雪泥拎起裙角蹦了过来,“你带我去一趟镇上吧,我想买衣服,还想吃徐福斋的霜糖丸子!”
陈无宁恨不得敲开她脑袋,看看那里是不是装了满当当的水,破口大骂:“成天就知道做这些无用的!浮山派就我们两个弟子,你如此不上进,将来如何传承师门?”
乌雪泥并不同意这个说法:“这不还有师兄么?师兄这么厉害,罩着我就是啦!”
“再罩着你,也管不了你的寿数!”陈无宁气不打一处来,逮着乌雪泥的软肋狠狠戳,“你都十六岁了,还没气感!再过几年,只得找户人家把你嫁了,到时候我带着师父云游九洲,长生不老,你就只能眼瞅着自己慢慢变成一个老姑娘!”
“我又不是故意的,气感又不是我想有就有的......”乌雪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拉住陈无宁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师兄,你帮帮我,我不想变成老姑娘......”
陈无宁此时已是个成年男子,偶尔一笑,如冰山消融,朗月入怀般地迷人。只是他太安静了,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只有对着乌雪泥这气人的小丫头,嘴里才会多嘣哒出几个字。
乌雪泥还在长个儿,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泣欲泣,任谁看了都得心软。
陈无宁从不对她心软,只在心里直呼悲哀:小师妹愣是把青要派的媚术无师自通了个十成十,而亲爹贺暮云的半分墨水都没捞到!还有没有地方说理!
可又能怎么办呢?她再不争气,也是自己唯一的小师妹。
陈无宁咬牙切齿:“走走走,买衣服,买点心,买完回来,给我好好用功修炼!”
“我就说嘛,师兄对我最好了!”乌雪泥开心得转了几个圈。
反正这里是深山,除了农夫猎人之类的,很少有人。陈无宁用神识扫了一圈,打算召出无阻,御剑飞行。
这时,一头野山羊撒着蹄子冲了过来,挨着他们身侧,急急奔进丛林里!
陈无宁警惕起来,丑山上大型动物并不多,且基本都成了这里群鸦的盘中餐。他将神识展得更开,只见六七副白骨架甩着摇晃的胳膊腿从远处一步三扭地来了,它们空洞的眼窝里塞着泥土,像是才从坟地里爬出的一样!
这几只白骨似乎嗅见大活人的气息,不知是不是人血更香,它们也不追羊了,齐刷刷地动了动上下颚,发出牙齿碰撞时咀嚼的声音!
陈无宁感觉牙齿一酸,拔开无阻提剑横切,几副骨架瞬间被拦腰斩断!
乌雪泥从丑树后探出一颗脑袋:“师兄,这是什么东西?!”
陈无宁想说不知道,却发现这几副骨头架竟没死透,它们在地上开始爬动,也不管谁是谁的半身了,胡乱地拼接在一起,再次朝他扑去!
陈无宁耐心有限,眨眼的功夫将剑风画成了一个圆,把它们直接砍成了齑粉,随后用树叶画了张符咒,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乌雪泥这才从丑树后蹦跳出来,惊惧着说:“我的老天爷,死物骨头也能成精吗?!”
陈无宁没接这话:“走,回去找师父!”
正在修理院子篱笆的荀洄听了这事的完整经过,缓声说:“看来,有人在搞事。”
陈无宁急问:“师父,知道是谁做的吗?”
荀洄眉毛一挑:“为师又没长千里眼,怎会知道?趁现在是夜里,无宁,你去一趟镇上,看看有没有东西在凡间作乱。”
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如果看见了什么,先别打草惊蛇,把事情源头查出来,再一并收拾。对了,把你小师妹带上,师父这几天正好有事,你安心查这个去吧。”
陈无宁早就习惯师父总是不声不响地消失十天半个月,认命地领了命。
打发走两个徒弟,荀洄负着手,站在院里。
皎月当空,繁星作陪,他似是想起什么,沉重地叹息几声。
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在夜幕的掩盖下,一条巨大的黑色树根从篱笆上攀了进来。
荀洄头也不回地说:“古槐老友,你来了?”
没人应他,只是越来越多的树根往院里攀爬,最后绞在了一起,变幻成一个迟暮的老人。
老人沟壑纵横的五官与古铜色的皮肤交织成一张缺少水分而干巴巴的树皮脸,眼窝因皮肤松驰深陷进去,白色胡须似是千年老树长的树须一般杂乱,挂在他瘦削的脸颊边。
他身上的服饰与枯叶如出一辙,仿佛只要往深山老林里一钻,就能深深的融化其中,再不得见。
“来了,乌山老友。”
听见这个遥远的名字,荀洄不禁苦笑:“古槐老友,我已经改了名字,叫做荀洄,你又忘了。”
“好的,乌山。”
荀洄不与他计较,只当他确实老糊涂了,开门见山问:“今日前来,可是有消息了?”
古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遥远的洪吕大钟,平静中渗透着无尽的悲意:“找到了,上神之子,正往西边赶来。”
荀洄掩在袍袖下的手微微发起了抖:“如何找到的?”
“九年前,你来沧泊湖之后,我将这事交待给了神花神篱。他们俩兄妹这些年跑遍各界,终于寻到一头魇兽,从魇兽吐出的梦境里找到了线索。”
古槐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带着叹息。
“神花神篱......就是长在你根系旁边,那两只能带着本体移动的人参精?”荀洄眉头皱起,微有不满,“这事,如何能让他人晓得!”
古槐发出一声沉重的鼻息,不像棵树,倒像是一只水牛。
“乌山老友,我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你也知精灵一族,离开本体活不长的。他们兄妹俩受我恩惠,又年富力强,我这也是没办法。”
荀洄看着他堆满天人五衰的老脸,心里百般滋味:“上神之子,何时能到?”
“神花神篱跟着他,不多时,便要到了。”
答完这句,古槐的身体愈发透明起来。
荀洄眼见不对,道:“老友,你看上去不太好。”
古槐笑了,左右脸颊挂起两条已经失去弹性的树肌:“接到这个消息后,我不敢耽搁,直接来了。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精灵一族的自然规律便是如此,荀洄深知已无力回天,没用的废话,也不必再多讲了。
古槐站在并不大亮的风灯旁,灯火穿透他的身体,在他背后跳跃着。
他混浊的眼泪流了下来,似在走马观花他的一生。
“我一棵湖边的老槐树,受上神之子的仙气滋养,多活了一百多年,早已足够。接下来的事,老友,你可准备好了?”
荀洄不语。
“那年,我本就该死了,临死之前再睁开眼,想看一看此生所在的沧泊湖,就看见你抱着一个小婴儿朝湖边走来。你那时候也是一个孩子,一身衣裳被血染了个透,一边走一边回头望,不知是在恐惧,还是在悲伤。”
“上神之子被你紧紧抱着,他那么小的一团,周身散出的仙气却如中秋皓月,清朗圆满。你将他裹在水泡里,沉了湖,我这个本该死的老树精,因他溢出的仙气又活了过来,苟延残喘直至今日。”
“后来他醒了,走出湖底,我这老身板呀,不敢离开本体跟上去,怕来日你寻过来,既见不到他,也见不到我,怕是会疯。如今终于找着他了,他也是时候该了解所有的真相,回到那个我们永远看不见,也攀不着的地方,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
说完最后一句话,古槐似了无遗憾的合上眼,随后化成缕缕黑烟,随风飘散。
荀洄站定了一会儿,伸出手,向前虚虚一握,呢喃送别:“老友,请走好。”
那边,陈无宁带着乌雪泥,正往百多里外的小镇赶去。
高空飞行,乌雪泥冷得发抖,又站不稳,她死死拽着自家师兄的胳膊,拼命地想往他怀里钻。
陈无宁嫌弃到不行,一边分神御剑,一边一巴掌拍开她:“多大个人了,站好!”
“师兄!”乌雪泥向天翻了一个白眼,“这么多年了,你好歹做个人吧?我可是你独一无二的小师妹,我冷死了,你没法向师父交待的!”
陈无宁:“你就不会自己拿披风穿上?!”
乌雪泥无话可说,从陈无宁袖里掏出乾坤袋,又伸手在里面胡乱地掏腾一气,披风没拿出来,倒掏出了一支绿玉簪!
眼见不对,陈无宁立即低喝:“给我。”
乌雪泥大惊,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冷了,高也不恐了,她在剑身上倒退一步,把玩起手里的簪子,语调上扬了八个度:“哟,我的好师兄,这是什么呀?玉簪子?我可从来没见你戴过这玩意儿?难道是……”
陈无宁恼羞成怒,直接上手开抢,无阻附着他的神识,十分识相地变宽了,却仍旧架不住主人分神。
两个大活人在高空中拉拉扯扯,剑身一歪,似要将两人都倒下去!
陈无宁不敢妄动了,只得口头警告:“给我。”
趁着师兄势弱,乌雪泥才不理他:“哈,让本师妹好好瞧一瞧,这玉簪质地上乖,不大像师兄买得起的,也不像师兄惯常的审美,那就是别人送的,谁会送簪子呢?”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结头发为…夫妻恩爱,嗯,好像是这句!”得出这个结论,乌雪泥大为震撼,“师兄,你莫不是背着师父和我有相好的了?快说,是谁!”
听了这番厥词,陈无宁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滞凝了,唯剩一丝清明,令无阻从空中落了下去。
乌雪泥见势不妙,师兄好像真生气了,她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在落地的瞬间就调整好一副无辜的表情,乖乖地用双手捧着簪子,奉送过去。
陈无宁接过玉簪,放进乾坤袋,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乌雪泥觑着他的神色追上去,不停讨好:“师兄师兄,我瞎说的,你别生气,雪泥错了,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胡言乱语,好不好呀?”
好话说了一箩筐,陈无宁仍然不搭理她,乌雪泥讨个没趣,又不甘心地嘀咕:“师兄,这簪子究竟是谁送的!这些年住在丑山,活人都没见着几个,更别说姑娘了,还得是很有品味的富家女。”
“虽然师兄长得还行吧,很有倒插门的潜质,但是大部分姑娘肯定不喜欢你这一款。就拿我来说吧,我长这么好看,你竟然忍心天天骂我,根本不像个正常男人,要不是还留着头发,我都以为你打算出家当秃驴呢!”
陈无宁:“……”
乌雪泥绞尽脑汁地想:“谁会送你簪子呢?此人真是不得了。”
她发挥着喋喋不休的本领,陈无宁对这个师妹太了解,但凡问不出一个究竟,恐怕会念叨到明年去。
乌雪泥似乎想通了什么关节,惊奇的“咦“了一声:“我知道了,怪不得师父老是催你,让你赶紧找个道侣,再生一个孩子,我起先还以为是咱门派人少,为了传承催你呢。后来又以为是师父老了,他虽然看上去不老,但确实老了,老年人嘛,最喜欢催婚了。现在看来,这些都是我想多了,原来师父早就发现了你的小秘密,他老人家人好,不忍心直接戳穿你,就用了这么个迂回的方式,想让你自己承认……”
陈无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下一秒就五感尽失,乌雪泥跟在屁股后继续开她的小脑洞:“我说师兄,你瞒得也忒深了,我天天和你待在一起,竟然没有发现。”
她说着,很不认可地摇摇头,“师兄,你也太不讲道义了,这种事情竟然不给师妹我说。那个,我未来的嫂嫂长得怎样啊?有没有我好看……”
陈无宁只感觉有一千只鸭子在叫唤,实在听不下去了,转头低吼:“比你顺眼多了!满意了吧!”
乌雪泥的眼睛瞪得溜圆,想着他总算承认了,赶紧趁胜追击:“谁谁谁?谁比我还好看!”
陈无宁咬牙切齿:“你、郁、夜、哥!”
乌雪泥连嘴巴都张圆了:“郁郁郁夜、哥?”
震惊之下,是长时间的沉默,她的脑袋还没有转过弯,张口就问,“郁夜哥能生孩子么?”
“......能生!”陈无宁气急败坏,“怎么不能生!”
“啊,还能这样?”
乌雪泥的繁衍观遭遇重创。
陈无宁无语至极,气极冷笑:“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他?”
“记得,怎么不记得......”乌雪泥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郁哥哥长得好看,又很大方,还有飞絮姐,对我可好可好了。师兄,难不成你和他后来还见过?”
“没有。”
“那他什么时候送你的簪子?”
“鲸山小院,中秋的时候。”
陈无宁深吸几口气,神色终于平静,难得正常地与她讲话。
乌雪泥不由得正经起来:“师兄,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鲸山小院里一起住的哥哥姐姐都是好人,为什么回来后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
陈无宁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已的路,没事提这个什么?”
乌雪泥并不理解:“哦,这样啊。”
陈无宁问:“你给师父提过他们?”
乌雪泥摇摇头:“我没有,我记得当时师兄和郁夜哥吵架了,给我说这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经历,不必挂怀上心,看你没提过,我也就没说。”
“嗯。”
“师兄,你想他吗?”
“谁?”
“郁夜哥。”
“什么想不想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师兄为何还留着这个?”乌雪泥用两根指头比划着簪子的长度,“又不扔,又不戴,这是什么意思?”
陈无宁的耐心终于到头,骂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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