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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山 ...
“咦,我们这屁点大的小镇又没县衙,官兵怎么来了?”一路人让过道,视线追随着两名官兵奔去的方向。
旁边正在煮面的摊主随口接话:“许从邻镇借的呗?”
“对哦。”路人想了想,“镇上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你闲得慌,不如跟去看看嘛。”摊主将热油浇在面碗里,嗞啦一声响,顿时香气四溢。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顶着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开始交头接耳。
“我瞧见了,官兵去了陈宅!”
“陈宅?是东街头陈家吗?天呐,又出什么事了!”
“就是他家,听说陈老爷死了!”
“陈无宁可不得了啊,又克死一个!”
大家一路小跑,追着去看热闹。
东街头陈家,向来是钟灵镇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中心,陈老爷的死讯一经传出,整个镇子又炸开了锅!
他家有个儿子,生于六月,是个实实在在的怪胎。
当时陈家生子的产程刚开始,就不知招来了什么鬼东西,一时之间,冬虫冒头出土,与淅淅沥沥的春雨打了个照面。秋霜攀上瓦砾树枝,挂起晶莹的白。本该酷热的夏季,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镇上不乏有胆大的人和爱凑热闹的人,他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一边磕瓜子,一边盯紧陈宅,企图从中嗅到下一个闲趣。
当然,谨慎的人更多,他们被这怪异的景象震慑住了,四相奔逃回家,迅速紧闭窗门,生怕沾上一点祸事。
托了偏僻山旮旯的福,人间阴阳颠倒,天灾遍生,已经持续了整百年,钟灵镇却是一个很罕见的平顺小地方,但这份好处,自陈家儿子出生当天宣告终结,自此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怪象。
稻子空了,不长米粒,只得一串干巴巴的黄壳。茄子瘪了,划开里面还淌着臭水。玉米根本不长个,叶片上生出块块黄斑,很快侵蚀了整株幼苗。就连生命力最顽强的土豆,拔出来也尽剩鸟蛋大小的烂果。
当年可谓是颗粒无收,人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沉默又寡言。
熬过这垂头丧气的一年后,气象七七八八恢复了些,四季逐步归位。
人一旦吃饱,就能闲出屁来。
据那些大祸临头悍不畏死的瓜子勇士讲起,陈夫人生产当天,足有柱子粗的天雷裹挟着飞雪,直朝陈宅一个劲乱劈。整座宅子被黑雾覆盖,从街那头望去,像黑夜时分墓地里的棺材,透着阴森的恐怖。
第一声惊雷落下的时候,最先从陈宅里跑出的是镇上最贵的一名产婆,她踉跄得一步三跟头,跟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索命似的。陈宅的家奴东倒西歪晕了满地,事后全都摞了挑子,哭哭啼啼地跪成一排,求老爷放过。
钱不钱的,哪有命重。
一位勇士吐出嘴里的瓜壳,压低声音道:“还记得陈老爷么?他活像白面糊的鬼在街上狂奔,好像是去请德生药铺的掌柜?”
“没请动啊!”药铺的邻居四下扫上一圈,跟着压低声音,作贼似的说,“平时他们哥俩好得很,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我当时扒拉着门缝瞧清楚了,陈老爷拍烂了门板,也没见他的好兄弟开门!”
众人连连点头,又一阵唏嘘,一位仁兄好似看不惯,站出来主持正义:“换成你是掌柜,你敢去吗?反正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就算不怕天雷追着屁股劈,那风吹得呜呜咽咽,跟百鬼嚎丧似的,渗得我都差点尿了......”
有人忆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喃喃:“此言有理,换我也不敢啊!”
“要怪只能怪陈夫人命不好,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没想到这造孽玩意儿一来,直接要了她的命!”
“她的命还不好?生前锦衣玉食的,父母疼,相公爱,享过的福不要太多!”
“对啊,她死在自己亲儿子手里,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才遭了瘟,跟着集体饿一年,家里的老鼠都饿死了,我全家饿得两眼发黑,啃了半月草皮,还说她的命不好,到底谁的命不好?!”
大家齐齐拍手!
没人知道,那天陈老爷求医无果归来后,只看见一个嗷嗷待哺的白团子与已经没了呼吸的夫人。
平时温和可掬的男人跌坐在地,眼前幼子娇嫩可爱,可他带走了最爱的妻子,这个新生命,是用妻子的命换来的。
儿子的出生,陈宅再无安宁。
陈无宁,便成了幼子之名。
陈老爷不过三十出头,之所以被称老爷,是因为陈家算得上钟灵镇数一数二的大户。
自夫人离世后,陈老爷迅速消瘦下去,他的眼窝愈发深了,几道细细的皱纹爬了上来。以前做生意话密,后来仿佛变成了哑巴,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颓废下去。
一岁、两岁、三岁,陈无宁开始健步如飞,也能勉强听懂大人的话。
夫人的逝世成了一块揭不开的疤,封死了陈老爷的红尘心绪,因此,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
小孩天生敏锐,尚且幼齿的陈无宁,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冷漠与不待见,总试着小心翼翼地讨好。
陈无宁伸出一只小手,牵住父亲的衣摆,觑着他的神色道:“爹爹,今天方先生授课,先生念了一首诗,我记下来了,想背给你听。”
陈老爷一动不动,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陈无宁有点丧气,不高兴了一会儿,还是自顾自地背诵起来——
“未曾识母颜,梦里浊魂牵。此身不由已,月舍稚子怜。”
陈无宁在学识方面造诣颇高,像极了他的母亲。这首诗的意思经方先生一释,他有些难过,便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
听儿子背完,陈老爷终于看了他一眼。
他太小了,小小的脸堆满期待,生得那样盘顺条靓,眉目间溢出了十足十的亡妻相貌。
妻子名叫元溪,是邻镇的高门贵女,因此身上总透着一股隽永的书香气。陈老爷年少时跟着自家父亲走货,途中偶然见到元溪,一眼怦然心动。
商贩想迎娶才女哪能容易,其中艰辛可想而知。陈老爷苦苦追求很多年,元溪被他一腔执着打动,毅然下嫁。
成亲后,夫妻恩爱和睦。
元溪体弱,好不容易才怀孕,欢喜极了。
可这欢喜来得突然,去得更快。
陈老爷从回忆里醒来,莫名暴躁,一把抽出握在陈无宁手中的衣摆,拾起满腔灰败,转身离去。
陈无宁拽父亲的衣摆拽得太紧,手被布料磨得红红的,泛起一股带着痛的热。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父亲,心里很不安,总想哭,可眼晴里怎么也积聚不起半点泪花,只能干巴巴地瞧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好像很落莫。
又看了看自己通红的掌心,小嘴不自觉地瘪了瘪。
他实在太年幼了,哪能明白世间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学会说话时,叫的第一声便是爹爹,没有拳头大的小心脏,长出了尘缘中第一捧纯粹的亲情。
他没有母亲,只知道这个自己唤作爹爹的人,便是此生最亲近的人了。
可他不爱我。
陈无宁也没有玩伴,街坊邻里都会告诫自家小孩,不许靠近不详之人。
他长到两三岁,会说会走之后,也曾试图融入街头玩闹的小队伍里,可其他小孩都如同避蛇蝎一般,见着他或讥讽、或沉默、或在大人的训斥中一哄而散。
这狠狠伤了陈无宁的自尊心,当他从邻里口中得知自己克死母亲,连累小镇阴阳倒错后,灵动的性子慢慢沉寂了下来。
陈宅的故事被编成了小曲儿,流传之广,连天桥下的乞儿都会唱——
“是那十年期盼哟,梦寐成真。是那十月之喜哟,忽地失散。母不识呀父不语,天生孤胆。累得这灵秀小镇哟,阴阳错乱。大福之家,家宅不宁。天打雷劈,一生无宁。倒不如早拜那碧落黄泉,得一个转世叩问,散尽这倒霉运!”
听多了,陈无宁偶尔也跟着哼唱几句。
陈家世代做布料生意,周边大山圈着的几个小镇都有他家店铺。陈老爷为人厚道,生意一直不错,但自从夫人故去,他再无心打理了,对家又趁着这期间发力,因此生意一落千丈。
陈老爷只好将其它镇上的铺子全卖了,换成真金白银,本家镇上留了一间自己经营,好歹寻些事做,不至于哪天就疯了。
家奴们早跑得没了影,店里的工人也遣散了,家中只留得一名老仆妇,帮着洗衣做饭带孩子。
老仆妇王婆是饥荒年间逃难的一员,无意间来的钟灵镇,家人全死在了路上。她运气不错,活着到了钟灵镇,被陈家收留,十分尽忠尽职。只是她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说话做事都是慢动作。
王婆成天看着亲父子处成这样,也总忍不住叹息。
陈老爷不搭理儿子,王婆话又不多,偌大的宅子冷清得跟孤坟野地没任何区别。
墙外街道,行人嚷嚷,喜笑宴宴。有孩童结伴玩耍的吵闹声,也有寻常夫妻拌嘴的怒骂声,更多的是小商小贩的吆喝叫卖声。
唯有陈宅被隔离开来,寻不到一丝人间烟火。
日子在静谧的陈宅中缓缓流逝。
陈无宁长到六岁时,父亲的噩耗传来。
这半个月陈老爷都在外地走货,夏天时常下暴雨,并伴随着电闪雷鸣,他被雷劈成了焦炭,人死在了树下——若不是马车铁沿上刻的“陈”字以及车上那熟悉的布匹,恐怕没人能认出他来,就要曝尸荒野了。
钟灵镇再次沸腾,怕是话本书生都编不出这等诡谲之事!六年前陈夫人死于难产还是天雷尚有争议,没人亲眼见过她的死态,因此吵了许多年也没得出一个结论。
这回,陈老爷妥妥地被雷劈死了,怎都抵赖不得!
街坊邻里私底下议论纷纷,胆大的在明面上看笑话,胆小的依然惶恐。
茶楼里闹哄了很多天,左右无事的人开始了新一轮八卦,一人长一张嘴,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张嘴,闲言碎语弥天盖地,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说陈无宁是灾星吧,之前还有人不信,这下好了,双亲都被他克死得透透的。我要生出这么个儿子,不用别人说,抓紧自我了断吧!”
有孩子的人家整天提心吊胆,呲牙咧嘴地告诫自家小孩:“不准跟陈无宁说话,他是妖怪,和他说话天打雷劈,倒八辈子的霉!”
陈无宁当自己聋了哑了,跟随官差,到了父亲的逝世之地。
父亲的尸身倚在树下,通体模糊焦黑。人形还是完整的,看得出来鼻子眼,只是内里的水分都被掏空,只剩下一具一碰就散的炭灰壳,似乎还散着点香喷喷的焦肉味。
他的头偏在一旁,搭拉着树杆,从那黑炭一样的面容上,还能看见轻轻上扬的嘴角,噙着一丝说不出的笑意。
陈无宁觉得自己格外冷血,父亲死得如此惨烈,做儿子的应该悲痛万分,但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股诡异的平静。
他既不悲伤于父亲的逝世,也不兴奋于终究从这冷漠的血缘关系里解脱出来。
他从父亲的身上移开眼,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破庙。
风再狂,雨再大,雷再惊,从这棵树到破庙,也就百余步。
父亲可以活着的,他不想活了。
陈无宁被抛弃得彻底,破烂一般被扔在这茫茫世道,心忽然就空了。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奇妙,就像人生中第一次荡秋千,从高处快速飞向另一个高处,脚却踩不上地,一颗心被失重感填得满满当当的,惟余求生的慌不择路,一下就清空了一切情绪。
“不悲,不惧,也不愤,竟然还获得了一丝安宁。”
当然,这是后话,是那个贱兮兮的少爷粘着他讲这段童年往事时,脱口而出的。
陈无宁当时所想,不过当自己是块天生地长的顽石,没有来处,也不必问归处。
父亲的丧仪草草了了,与母亲葬在一处,陈无宁自认全了他一世念想,便当自己已尽孝道。
陈宅惟余王婆和他,最多还有一个收取重金、每天到点上门教书的方先生。
做块石头也有好处,比如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理会闲言碎语,更不必思虑过多。他并不缺衣少食,陈家世代在此累积的财富也够这一生用度,在孤独又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读书识字。
书里有万象乾坤,催得人早熟早慧。
他还搜罗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剑谱,照着书上的姿态注解,拿着一根木棍反复比划。
隔三岔五,总有顽童从院墙外往陈宅里扔东西,有时候是石头,有时候是骨头,有时候是各种烂果菜叶。陈无宁每天上午在后院“习剑”时,经常被从天而降的东西砸出淤青,最严重的一次砸破了头,伤到太阳穴,肿了眼角,流了好多血。
王婆很伤心,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可劲哭。混浊的眼泪流在她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陈无宁板正坐着,任她摆弄,他想说我不疼的,却是说不出来。
可能倒霉事太多,上天对陈无宁也有那么一丁点的眷顾。他看似弱不禁风的外表下,实则抗打抗摔。身上无论受过任何大小伤,只要睡过一晚,便会好得看不出来。而且还越长越好,虽然总是冷眉冷眼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清俊相。
自那次“重伤”后,陈无宁不忍再看王婆哑着嗓子哭,只好动起手来,照着《亡魂志》,做了一男一女两个招魂幡,幡上分别写着“亡父、亡母”四个大字,绑上父亲与母亲的物件,立于陈宅大门上。
猎猎的风吹着黑色幡动,给陈宅笼上了一层死气。
当然,没有传说中仙人符咒的加持,这对招魂幡只有模样上的震慑作用,但配上陈宅的恐怖往事,效果意外的好。
再没有小孩对陈宅动手动脚了,当然,就连方先生打死也不来登门教书了。
陈无宁不以为意,反正陈宅清冷惯了,再冷些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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