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太后乞百年》嫦娥观露

6、公的输了

　　罗六卞在宫中伺候多年，早习惯了绵里藏针、话里有话，可哪和魏拂璋这样难啃的硬骨头打过交道？一身圆滑的功夫，在这人眼前全没用一般。

　　魏拂璋觑着他一副吃瘪的神情，此时终于觉着找回了几分颜面。

　　小奴迈着急切的步子折回来，掌中捧着颇精美的蛐蛐罐，正朝着罗六卞走去，却叫魏拂璋一只手给拦了下来：“什么东西。”

　　罗六卞见这玩意儿到了他手上，连忙去讨：“郎君可莫僭越，这是娘娘开口讨的，奴才还得往里送去给娘娘掌掌眼。”

　　“斗蛐蛐？”魏拂璋横了他一眼，几分谑色，“赵太后还有这闲性呢。”

　　好，好极了。
　　这是打准了主意——千年狐狸在里头闲情逸致、不紧不慢地斗蛐蛐，他得苦哈哈在外头受着她的脸色等下去。

　　魏拂璋气不打一出来，径直将这蛐蛐罐押在了掌心，扣得死紧，扬起了声，让里头听得一清二楚。
　　“斗蛐蛐儿？娘娘怎么知晓某最爱斗蛐蛐？多谢娘娘恩典。”

　　说罢，魏拂璋拂衫而坐，将罗六卞与小奴吓得俱是伏跪不起。

　　魏忌到底养了个什么洪水猛兽，难不成是有九条命么？还是脖子上长了七八个脑袋不怕掉？

　　魏拂璋倒是悠然自得。
　　他正在外头干坐得无趣，这会儿寻着个乐子，堂而皇之地揭开蛐蛐罐，拿草引兀自戏弄起来，乐在其中。

　　罗六卞当真是连气儿也不敢喘。

　　殿内隐隐传来声动，一只极纤长瘦净的手挑起珠帘，十指染尽丹蔻。

　　越过珠帘，正是赵雪瓒立在帘后，神情淡然地觑着厅间的魏拂璋。

　　魏拂璋扭过脸去，这才再度看清了她。
　　退去红袍，赵雪瓒一袭淡青，如月皎般的纱帔拢在肩身，显出几分清冷国色。

　　罗六卞先破了寂：“娘娘……奴才本要给您送进去，可无奈魏郎也颇喜欢这把式……奴才该死。”说罢，一跪不起。

　　赵雪瓒眉尾轻挑，不紧不慢地觑了眼魏拂璋：“斗完了么？斗完进来。”
　　寥寥八个字，谁也摸不准到底什么意思。

　　这是让他继续斗，还是让他先进来？

　　赵雪瓒没留给他多嘴的功夫，抛下这话便转身回了内殿，罗六卞见状紧随着进去了。

　　若是在魏府，魏忌说出这八个字，魏拂璋铁定是斗完了再进去。

　　这会儿……他竟有些坐立难安。
　　蛐蛐罐里难舍难分，没个结果。

　　魏拂璋将蛐蛐罐捧回怀里，阔步迈了进去。

　　座上赵雪瓒正颇有闲心地翻着一册书卷，他打眼看过去，断然是三个大字——《三字经》。

　　……四岁小孩读的书，她在这摆什么款儿呢？
　　魏拂璋一时语塞。

　　“哪只是赢家？哪只是输家？”她懒声。

　　魏拂璋闻言低看了一眼罐中战况，还分不出胜负，便如实答。
　　“还未定夺。”

　　赵雪瓒将书卷一抛，凤眼一眯，倚在软座上，一副娇懒的风情样：“魏卿，继续斗啊。”

　　继续斗、啊……
　　也不知是斗蛐蛐，还是意指其它。

　　句末的“啊”字轻得发飘，活像女人情浓时的媚声。

　　魏拂璋的脑子轰得就乱了，一时红了脸，杵在原地。

　　他手里捏着蛐蛐罐活像个揣着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罗六卞将赵雪瓒的那句话全然当做了口谕，对着魏拂璋狗仗人势：“魏郎，太后娘娘有旨，让您继续斗。”

　　他温和着脸色，好心引导，“拿那草引子刷两下，蛐蛐儿自然就……”
　　魏拂璋冷着声，不自在道：“我会。”

　　罗六卞把余下“斗起来了”四个字不得不咽了下去。

　　那草引子在蛐蛐儿身上一挠，罐中便又热闹起来。

　　可魏拂璋此刻只觉着漫长。先前斗蛐蛐儿于他而言还算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把戏，如今真算是头一回觉得愚钝枯燥。
　　他难耐地深吸了口气，长眉微攒。

　　赵雪瓒倒是不急，颇有闲情地欣赏着殿中这副美男像。体格生猛，精腰壮体，自腰下审视，估摸着这双腿也是颀长有力。

　　两只蛐蛐难分胜负，眼瞧着斗个没完。魏拂璋忍不住抬眼觑了记赵雪瓒。

　　座上人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仿佛拿他当个乐子似的。

　　魏拂璋那点儿不争气的尊严唰得就冒起来了，把那蛐蛐罐往袖下一掩，将草引子一丢，耍起纨绔脾性：“我不斗了。”

　　“斗。”赵雪瓒开口堵回去。
　　仅一个字，满是威压。

　　魏拂璋咬紧牙关，此时终于回归正题：“禀太后，我入九华殿是为公主伴读，这蛐蛐儿谁爱斗谁斗。”

　　话音刚落，蛐蛐罐中传来低鸣。
　　他揭袖一看，那只公的败下阵了。

　　这记蛐鸣也传到了赵雪瓒耳中，她起手吩咐：“过来，让我瞧瞧哪只赢了。”

　　魏拂璋慢吞吞挪过去。

　　那段儿淡青的华裾迤逦在座下，他脑海中竟鬼使神差翻出那对儿雪白的脚背。

　　他暗骂一声没出息，继而将蛐蛐罐捧到赵雪瓒的眼前。她低眼，少年郎的劲腕筋络分明、肌肉紧致，每挨近她一分，她都能愈发清楚地感知到这副年轻肉/体所酝酿的蓬勃生命力。

　　赵雪瓒在心底默然一笑。果真重活一世，她这喜好美郎君的本性也不会改。

　　魏忌啊，你就祈福你自个儿还算生了个好儿子罢。

　　魏拂璋掌中握着蛐蛐罐，为了叫座上的赵雪瓒瞧清楚，他不得不俯躬了脊背，将身骨前倾几分。

　　鼻间刹那间盈满女人身上的馨香，从未在魏拂璋的嗅觉中如此具象过。

　　他心中隐隐一窒，两目微不可察地一促，将要撤开几分身子时，却被赵雪瓒一把握住了劲腕。
　　她的掌心软凉，贴上他腕的霎那，魏拂璋几近绷住了全部神智。

　　心中大乱特乱，脑海中搅了一重又一重。

　　他当下说不出一个字，也不知该退，还是该僵持不动。

　　赵雪瓒的手掌仍握着他，故作懵懂无知地扬起下颌，与他对看：“这只输的，是公是母？”

　　魏拂璋的视线猛然被她对上。
　　此刻一双盛满了茫然与求知的狐狸眼，蕴者几分天然的盈色，眼波轻荡、声如娇莺……

　　她又在算计什么？魏拂璋心烦意乱，将身子陡然一撤，从她的狐狸洞里竭力脱身。

　　他的声音透出几分不自然的闷哑。
　　“公的。”

　　赵雪瓒倒也不恼，将落空的手掌支在下颌处，散漫道，“原来翅膀花样复杂的便是公蛐蛐呀。”

　　魏拂璋哑然。
　　她倒还真聪明，一眼看出细微之差，做出推断。

　　“那今日——便切入正题。”赵雪瓒不怀好意。

　　切入正题？
　　他怎么感觉这一章已经切入正题很久了？

　　魏拂璋难得显出几分迷茫。

　　赵雪瓒压根儿没把这个头脑简单的莽夫放在心里。

　　她出身大将军遗孤，父亲与先帝是数十年的战友之情，甚至此后为救先帝而丧了命，母亲怀宁县主独自抚养遗孤，严苛厉色、不容差池，赵雪瓒是曾极度谨小慎微过的。

　　怀宁县主身为遗孀，守着将军府偌大一份财产，平白遭多少算计与窥伺？多少把戏，是赵雪瓒看着老一辈人玩剩下来的。

　　本以为入了宫做了皇后，是比将军府还要难捱的日子。可赵雪瓒未曾想到，先帝是将她真真正正视如孩子般照拂的。兴许是因他同父亲的数十年交情，也兴许是因父亲的舍身救命之恩，他从未将赵雪瓒视为一个女人。

　　甚至，他从未宠幸过她。纵然是点寝，也不过是任赵雪瓒熟睡，他在案前处理政务。

　　仰仗着先帝，她在宫中可谓半点儿委屈没受过，加以滔天的后位滋养，赵雪瓒才算是养成了这副刁难人的内里。

　　也可以说，她本性本就如此，只是在怀宁县主手底下不敢显露。然而皇后之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所有秉性都被权财引诱得一丝不剩。

　　魏拂璋么，她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家中美满、团团圆圆的纨绔少年郎。眉目间处处透着清澈的愚钝和莽撞，就差没把“武夫”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魏忌虽总指责，却从未苛待过。纵然是希望家中男子都能文举入官，可魏拂璋入了军营，到底也就是一顿鞭子的事儿，便是打，也不敢打得太重。

　　赵雪瓒可是曾真真正正皮开肉绽，在雪地中长跪不起过的。
　　她曾想过，若是母亲怀宁县主不曾病逝，想来她是不敢如此放肆的。

　　可儿时的许多缺憾，她总要在别地儿借来圆满。

　　赵雪瓒心中幽幽微叹，转眼对上魏拂璋的眉眼，正透露着几分坦然直接的疑色。

　　倒还真令人有些羡慕。

　　罗六卞得了赵后的令，忙将方才拾起的《三字经》递到她手上。

　　赵雪瓒随手一翻，估摸着也就一千余字。

　　“娘娘，可要伺候案几？”罗六卞低声。

　　伺候案几？
　　见着赵后颔首，魏拂璋一愣。

　　紧接着，两个宫奴便抬着一红木矮案，明晃晃摆在了魏拂璋身前。案上列着上好的青玉狼毫和澄砚，一沓颇厚的官纸铺在案上，煞是平齐。

　　罗六卞踩着紧凑的步子，走到他身前，将那本儿《三字经》搁到了案上，皮笑肉不笑。

　　“魏家郎，请开始抄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