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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妖后 ...

  •   长安城夏历七月,风雨晦暝。银台门前方正地停着一架四马并挽、华盖锦绣的鸾旗车,车辇通身以金丝游绘,在森蓝的电光晃动间,映出幽幽如鬼火的颜色。

      时值厉暑,后宫内闱早在上月便敲定了北上瀛洲的避暑事宜。

      银台门前停着的正是当朝太后赵雪瓒的车辇,富贵流丽、奢靡极致,仪仗扇高伫在华车两头,扇面上全然以金银珠翠铺就。饶是天日昏垂,那些个明珠翡翠也熠熠绽辉。

      罗六卞俯下身子来,整个臃肿的身板儿矮趴在地上,两臂、双膝就此没入积雨中,却仍是谄颜媚色地高声宣唱着。
      “劳太后娘娘登轿——”

      周遭佩刀侍卫无不显出几分鄙夷轻蔑。
      罗六卞这宦官卑贱奸猾,在赵雪瓒尚是皇后时,便凭着一身拍须溜马的功夫攀附到她身边儿去。此后先帝驾崩,赵后位主九华殿,罗六卞愈发连哄带谄,这才能狗仗人势地挺直了腰板。

      宫奴撑着把曲柄帛制赤面伞,谨小慎微地随在赵雪瓒身后,将步子端得分寸恰好,既不能将伞面越到前头去,也不能教赵太后受着半点儿风雨。

      雷声乍然一声猛响,幽蓝的电光扑到赵雪瓒面前,描清了她半遮在伞下的姿容——银台门前诸人隐隐呼吸一窒,不由细看。

      一对儿被磨得色泽旖丽的玉髓缀在罗锦履上,含羞带怯地掩在蜀绣宝相纹正红裙袍下。

      赵雪瓒乌发挽着垂云髻,红翡滴珠钗斜鬓,一双狐兽般的眼眸狭长精致,细眉婉转朦胧,唇脂艳烈。无疑,这是一副色泽、轮廓都极端美艳的脸,容色浓丽得甚至透出一股恃美行凶的无谓杀气。

      她身条儿丰腴有致,腰身秀颈纤妙,只一晃一动间,便俨然摘得了权与色之巅,绝色宠姬的名头。
      一众宫奴侍卫暗叹。

      可这副肉身底下却实在污浊不清。
      自先帝崩逝,赵雪瓒位主太后,便愈发荒唐无度,堪称天下众怒所在。

      去岁韶州瘟疫蔓犯,民不聊生之际,这位赵太后在九华殿中遍洒金箔银屑,以金银作毯,使阖宫遍燃烛台,将金银光色衬显了殿房四壁。此后,更是在殿中召传面首,令面首奏乐饮酒,大行云雨之事。

      更甚的是,赵雪瓒嗜酒,便在九华殿后头私设了一处“酒池”。偶有兴致大发时,便入酒池嬉戏,赤着身,诡丽如水妖般与俊美面首缠乐。

      桩桩件件,无疑是将妻妇之纲、国之民情置若罔闻,甚至踩在脚下狠践踏了一番。纵然文人墨客口诛笔伐,忠官谏臣上奏批斥无数回,赵雪瓒权当耳旁风吹着凉快。

      赵雪瓒一只脚底已然抵上罗六卞的厚脊上,懒声:“越奴可在里头候着了?”

      越奴系罗六卞为赵雪瓒寻来的一位面首,先前在越州不过是个连一斗米钱也掏不出的俊美乐伎,自打被接入长安,便享了寻常百姓究极一生也捞不得的福气。

      罗六卞先前请赵雪瓒为这位乐伎赐名,她随口起了个“越奴”的名讳,其中不乏轻视与上位者的倨傲。
      可越奴其人生得俊雅,箜篌奏如仙乐,便也在她身边儿伺候下去了。

      “娘娘费心,越奴一早便在辇子里候着您呢,就等着同您一道儿去瀛洲避暑,享着这通天的福气呀。”罗六卞低着脸,一壁说着,一壁谄笑。

      他话音未落,遽然一声厉喝刺进雨雾之中。
      诸人顺着这声响望去,只见辇前扑跪来一身着四品官袍、两目矍铄的中年郎君,两腮消减,下颌蓄着半白短须,此际正颤巍巍跪在赵雪瓒的身前。

      “臣——拜见太后娘娘。”魏忌将身脊深埋下,两掌浸入积水中,浑然不觉。

      赵雪瓒一顿,凤眸微微一促,侧睨望去,声量不大,诸人却听得分明。
      “魏大夫,你这谏官难不成也被陛下捎上前去瀛洲避暑了么?”

      魏忌铿锵道:“臣并非皇室宗亲,何谈一并避暑?岂不辱没?”他略略一顿,两目直抵辇内,“娘娘,越奴乃越州乐伎,甚至不在良民之册;娘娘乃先帝正妻、一国之母,论伦理纲常、后室之德,都不应当将越奴一同带去瀛洲。”

      说罢,魏忌深叩一记。

      罗六卞敛息望向赵雪瓒,她将鞋履放下,自他脊背上收回了动作,后头一众宫奴忙托起她裙裾,不敢声语。

      赵雪瓒扶了扶鬓,袖下一截皓腕甚是惹眼:“魏大夫屡次三番在朝廷参哀家,又引得一众为文人墨客为大夫鸣不平,哀家本以为也到头了……不曾想,大夫今日竟敢堂而皇之拦轿,当真放肆。”

      她字尾咬得颇为用力,透出几分威慑来。

      在中宫之位浸泡多年,位极皇后时镇过内闱中多少花花肠子,赵雪瓒自诩不曾将魏忌此人放在眼中。

      陛下还未曾训过她几句,难不成轮得着他一个外臣指手画脚?
      不自量力。

      魏忌闻言,不退反进。他只身跪在雨雾中,甚至未曾携带家奴为自个儿撑伞,俨然是刚得了消息,全然不顾了。

      他下颌短须湿作一团,随声而震:“娘娘,纵然您在长安城如何行事,那也是天子脚下,皇室声名也不至外传千里。可自长安至瀛洲,将途经华州、晋州、观州等要地,甚至不乏胡人外邦,若是诸州得知娘娘与乐伎奴人同游,我兖(yǎn)国名声何存?陛下当如何自处?”

      话落,魏忌倏然再叩,一跪不起。
      这番话,俨然是将赵雪瓒架在了道德的高地了。

      正当几方为难之际,辇内传来一记轻咳,一道颇低柔的男声传出:“太后娘娘……”
      仅四个字,一股浓重的狐媚子味儿扑面而来。

      一只清瘦白净的手挑起了车幔,辇下宫婢为越奴打起了伞。

      越奴生得极白皙勾人,一双细长狐狸眼,唇肉丰匀有致,风情中含着七分精明的算计。他眼波微微一转,几分哀怜地停在赵雪瓒身上。

      “奴不过是一介乐伎,实不配与娘娘同乘。可长安暑气甚重,奴接连几日睡不安稳,唯恐待娘娘回京后,奴便无能再服侍娘娘……不若娘娘将奴安排在旁的车辇中,奴能随在娘娘左右,便已然死而无憾了。”
      咬字轻柔如羽,搔得男男女女心尖都痒。

      他还不罢休,又望向魏忌:“魏大人,奴只是一介贱奴,不值当您如此跪着……您若实在不喜奴,奴便下辇与您同跪罢。”

      如此说着,越奴便已然要步下车辇,眼见着那身段要折下去,被赵雪瓒一只手稳稳托住了:“你跪什么?”

      她扫向魏忌,讽笑着,“魏大夫虽是跪着,可文人才子的气节堪比松柏,内里刚厚着呢。”
      魏忌被越奴一番明里暗里、软硬兼施的话刺得如蒙大辱。

      他寒窗苦读数十年才中举,在官场一贯两袖清风、家风严正,何曾见过越奴这样身子骨比猫还软的男人?借着位高权重的女人,竟骑到他一个四品朝官的头上作威作福。

      魏忌牙关龃龉,不依不饶:“太后娘娘若是执意要与越奴同行,便叫那四匹烈马的马蹄从臣的身躯上轧过去!如此,臣也算不愧先帝,不愧大兖!”

      罗六卞眼见着这魏忌实在不开窍,也无怪他身在四品将近十载,也没个起色。同他一道的同窗,不少都早已官居三品乃至二品。
      刚直至此,损人损己啊。

      赵雪瓒听完这番话,眼风忽地锐凛,望着魏忌一笑置之,轻蔑至极。

      威胁她?她掌内闱多年,多少脾性娇纵的后妃被她用内刑治得服服帖帖?竟还轮得到魏忌这老鳖?
      她抬身便要登辇。

      立身在魏忌身旁的侍卫见他年近五十,实属忠直良臣,心中不忍,抬手便要亲搀他起身,一面宽慰:“魏大人,您……”

      他半截话还堵在嗓子眼儿,只见魏忌遽然挣身而起,一声啼血似的厉喊。
      “岂容贱伎辱我大兖——”

      一把极锋的长匕自魏忌袖中猛现,身旁一众侍卫尚未反应不及,满面怔愣着瞧着谏官将身子倏然前扑,刀刃寒光与天际电光相缠,化做一段催魂的凶器直闯越奴的命门。

      魏忌目眦欲裂,两眼猩红,可见苍老的手背青筋骤凸。
      越奴猛地回脸,对上他一张索命的嘴脸,在电光映衬下犹同厉鬼修罗。

      银台门前爆出一阵惊叫,罗六卞连“护驾”二字尚未脱口,只觉一阵热流附上他的身脊。

      越奴……死了?

      罗六卞颤巍巍抬起脸来,继见赵雪瓒捂着侧颈,如风中凋花般跌在自个儿面前,瘫落进暴雨之中。

      四下所有声响都凝止起来,仿佛天地俱休,静得令人惊惧。

      除却罗六卞跪伏在地,在场诸人皆是瞧见了——越奴竟拿赵太后挡了刀。

      赵雪瓒被越奴猛然拽挡在身前的刹那,顿觉喉间一冷,如同长安城的风雨淋灌进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去捂,满手是湿腻的温热,越奴正满脸恐慌畏惧地望着她,连连后倒,眼见着便要匿进车辇中。

      她一把死死拽住越奴的手。
      越奴尖声惊叫着将赵雪瓒推下车辇,她在滚落间,只望见魏忌一张不可置信、后悔莫及的脸。

      原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啊……
      赵雪瓒无力地合上眼。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在第三章出现哦,但不建议直接跳到第二章,会错过人物重要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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