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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干戈连天起(二十五) ...

  •   史思摩是长生天的信徒,更是草原最富盛名的悍将。

      信徒亲吻神龛,悍将手握刀兵,这两重身份仿佛糅杂一处的水与火,格格不入却又兼而有之。

      史思摩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

      他坚信自己是为了族人命运而战,因此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中原守军不行,鬼神亦如是。

      所以,听到狼卫的禀报,他罕见地动怒了。

      “你说,粮草被烧,是中原神明降下的天罚?”史思摩从未如此愤怒过,情绪激荡到极点,反而看不出明显的喜怒波动,好似心平气和一般,“我可以接受你们不如狼群凶猛,不如猎鹰狡猾,但我不能接受你用如此荒诞的理由推卸责任。”

      狼卫单膝跪地,总是倨傲扬起的脖颈恨不能埋进尘埃:“我没有撒谎,押运辎重的勇士都看到了!王子殿下可以亲自询问他们,如果有一个字的不实,我愿意献上自己的头颅。”

      史思摩的怒稍稍微平息:“你看到了什么?如实复述一遍。”

      狼卫咽了口唾沫,那极具震撼力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响彻头顶,羽翼遮蔽了星月,随着夜色覆盖大地。

      那是一种从所未见的“巨鸟”,像极了草原传说中长生天的信使,当它盘旋过头顶时,灭世的天火随之降临人间。

      “……没有人见过那样巨大的‘鹰’,它张开嘴,能将虎师的勇士轻而易举吞下。它轻轻一挥翅膀,就有火光从天而降,将咱们的粮草和勇士烧成灰烬!”

      狼卫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他的固有认知无法解释眼前看到的景象,只能理解为“天神震怒”。

      神明发怒是什么样的?

      没有人亲眼见过,直到辎重被烧的一刻,狼卫还以为那只存在于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他恨不能永远不要想起,史思摩却把弯刀架在脖颈上,逼着他回想。

      “我听到了‘鹰’的叫声,比寻常猎鹰更嘹亮,更锐利。”

      “还有风声,当巨鹰的翅膀划过头顶时,我听到了风暴降临的动静。”

      “巨鹰的翎羽化作箭矢,箭头带着熊熊火光。咱们的勇士试图用弯刀格挡弩箭,却被火箭钉穿在地上!”

      “没有人……只有天神的愤怒!我们亲眼看见,草原在震颤,山峦在哭泣,勇士们在烈火与风暴中挣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

      “那不是人,是天神!是魔鬼!如果那是狼群的诡计,那么草原的勇士就像绵羊一样柔弱无力!”

      回应他的是刀锋破空的呼啸声,鲜血如瀑飞溅,史思摩的目光好似冷铁长钉,将画面定格于那一瞬间。

      周遭狼卫无不悚然,史思摩面无表情,将染血的刀锋抹在衣袖上擦拭干净。

      “再有谁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这便是下场!”史思摩冷冷道,“我不信这世上有神魔,就算真有,长生天的子民也无惧神鬼!”

      他用决绝的手段和神挡杀神的姿态震慑住一干狼卫,被焚烧的粮草却没法仅凭三言两语就重新补足。

      史思摩亦是久经战阵的悍将,太清楚孤军深入、粮草不足的后果,没犹豫太久就做出决断:“全军撤退!”

      然而,已经晚了。

      趁夜拔营的北律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还没走多远,就遭遇蓄谋已久的伏击。疾风骤雨般的箭阵卷过,打头的北律先锋倒了一排,只见两侧火光幢幢,弓弩手飞快撤开,紧随其后的轻骑兵极具默契地上前,当先一人银鞍白马,脸上罩了个狰狞可怖的鬼脸面具。

      是裴济白。

      是裴氏公推的下任家主,七万河东军唯一承认的统帅,裴济白。

      “贵客造访,裴某有失远迎,”裴济白缓缓抽出长刀,刀锋映照出他面具下的双眼,如罩严霜般的冰寒,“既然来了,便不用走了。”

      他斩落长刀,身后轻骑一片安静,风声呼啸中,地面发出隆隆震颤——那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飞驰而至的响动。

      河东军裹挟着勃发战意冲入敌阵,长刀斩落,好似严霜过境。北律人猝不及防,很是无措了一阵,然而草原上的虎豹毕竟悍勇,扛过最初的混乱,立刻摆出阵型,发动卓有成效的反击。

      刀锋碰撞,火星共血花飙飞。战马长声嘶鸣,踏落的铁蹄将滚下马背的身躯碾成肉泥。

      有北律人,也有河东军。

      河东军兵力并不占优,奈何北律人迭连遇挫,军心动荡,一边是蓄势已久、磨刀霍霍,另一边却连伤带病、战意全无,双方从深夜交手到天明,北律人损兵折将,只能仓皇败退。

      裴济白将接连数日的憋屈尽数发泄在北律人身上,长刀染血,青铜鬼面亦蒙了一层血污。当北律人仓皇退去后,他摘下面具,露出艳丽无匹的眉眼,那颜色映着刀光,平白起了一层冷戾之意。

      纵马在侧的是跟随裴济白多年的副将裴靖,当初裴济白遭伏,裴靖血战不敌,只得匆忙赶去云州求援。五千骑兵尚未出发,先听说朔州被围的消息,当下在“救人”与“救城”之间犯了选择恐惧症。

      裴副将骨子里到底流着家国忠义的铁血,咬牙再三,还是决定先行支援朔州。熟料急行军到一半,恰好与赶往朔州的裴济白汇合,又听闻北律人攻城受挫,大有退兵的迹象。

      裴济白也是个狠人,对着舆图盘算片刻,当机立断:沿途设伏,揍这帮狗娘养的!

      “郎君,就这么放北律人走了?”裴靖打得痛快,却没过瘾,恨不能追上去再战三百回合,“上门踢馆还想全身而退?长得寒碜,想得倒挺美!”

      裴济白若无其事地还刀入鞘:“北律人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裴靖先是不解其意,旋即,他循着裴济白的视线看向朔州方向,忽然悟了。

      北律人的遭遇没能瞒过紧随其后的斥候,当裴济白领着云州军赶到朔州城下时,北律铁骑久攻不下的城门轰然洞开。

      列队整齐的朔州军迎出城门,陈元策马上前,于相隔十步处翻身下拜,语带哽咽:“末将拜见少帅。”

      他有激动的理由,朔州被围半月之久,几度在城破边缘徘徊。刺史与别驾相继遇刺,是他这个中郎将扛下所有压力,力守城池至今。

      他用行动证明了裴济白的眼光,证明了自己不负“朔州军”的名号,也奠定了下半辈子的青云路。

      但朔州得保,功臣并不只他一人。

      裴济白挥动马鞭示意陈元起身,抬头看向城楼——城垛之后,魏暄负手而立,也正居高投下目光。

      两人视线交汇,好似长刀交锋,飞溅出一溜电闪雷鸣。

      ***

      这二位对彼此并不陌生,早在三年前,北律围城之际便打过照面。只是当时,魏暄背负了叛国通敌的污名,战事初歇便下狱候审。裴济白却是救驾功臣,受到天子的隆重封赏,更一举奠定了裴氏继承人的地位。

      如今时移事易,魏暄手握帅印,身入政事堂,同时掌着军政两边实权,是实打实的军方第一人。裴济白却是前院遭劫、后院起火,亲爹生死尚且不明,自己的家主之位亦在京中政敌与嫡出胞弟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刺史府会客用的正厅,南窗下摆了翘首的黑木长案,魏暄换了便装,正身跪坐案前,亲手熬煮了一壶酪浆。袅袅白雾蒸腾而起,柔和了靖安侯过分锋利的眉眼,当他抬眸看来时,好似深沉渊水,波澜不兴。

      “太原府的变故,魏某已然听说。裴三郎君诸事缠身,却还拨冗来援,这份人情,魏某记下了。”

      裴济白的生母是容色冠绝楚馆的清倌,他分毫不差地继承了母亲美貌,眉心压着艳色,眼角勾着雨润桃花,女人见了都觉得心眼痒痒。

      “魏相似乎忘了,裴某统领七万河东军,守城护民本是分内之事,”他似笑非笑,“魏相这般说,是想让裴某无地自容吗?”

      魏暄听出他的保留和戒备——靖安侯乃是政事堂四大重臣之一,加封参知政事,已然有了拜相的资格,唤一声“魏相”不算错,但这是就文官系统而言。

      裴济白隶属地方武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该叫魏暄一声“魏帅”。但他对魏暄的称呼却是“魏相”,可见在这位裴氏继承人心目中,对靖安侯的戒心和成见相当深重。

      “魏某无意与裴三郎君为难,”魏暄将熬煮好的酪浆盛入杯中,缓缓推到裴济白面前,“我与裴康的恩怨是一回事,但河东裴氏不只有一个裴康。”

      “这些年,裴氏镇守河东、劳苦功高,个中区别,魏某还是能分辨的。”

      裴济白久经沙场,不会因为魏暄的三言两语就收了戒心,但他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与当初鄂多察大帐中,某位长公主殿下递来的如出一辙。

      他饮了两口,甘甜自舌尖蔓延。也许是“甜”这种口味本身就会让人身心放松,裴济白再开口时,那股形诸于外的冷淡与疏离释缓了许多:“魏相手艺不错。”

      魏暄淡淡一笑:“熟能生巧。”

      裴济白:“……”

      莫名有点噎得慌。

      “明人不说暗话,朔州之困得魏相援手,裴某很是感激,但我毕竟姓裴,没有串通外人算计生父的道理,”裴济白又饮了两口甜浆,方不冷不热道,“魏相想将主意打到裴某身上,怕是失算了。”

      魏暄正欲开口,一股嗽意无端涌上喉间。他掩唇嘶喘了好一会儿,才借着酪浆勉强平复。

      “魏某并无此意,”他面上却不露声色,“其实不必魏某赘言,裴三郎君也看得明白,如今的裴氏内忧外患……”

      眼看裴济白想说什么,魏暄抢先一步甩出杀手锏:“如若不然,裴三郎君也不至于拖到今日,才领兵驰援朔州城,不是吗?”

      裴济白被他一句话捅了肺管子,眼皮微妙地抽跳了下。

      “魏相还真是如长公主殿下所言,慧眼如炬,恩怨分明,”裴济白笑了笑,顺势转了话风,“实不相瞒,裴某对魏相确有顾虑,今日愿与魏相详谈,只是不想辜负殿下一番心意。”

      他用轻描淡写的“长公主殿下”几个字眼,打碎了魏暄几易其稿的腹案。那一刻,再深的城府也压不住下意识的反应,魏暄脱口道:“殿下现下何处?”

      裴济白:“魏相可曾听说过鄂多察互市?”

      魏暄皱了皱眉。

      他镇守河西期间,没少与私潜入境的西域番商打交道,在这些人的供词中,“鄂多察互市”以其隔三岔五出现的频率排众而出,给靖安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知道,一开始是西域番商与北律人互通有无,后来吸引了逐利的中原行商,在三方边境处开辟的互市,”魏暄应道,“前些年,河西道时有番商入境,十回里有八回是奔着鄂多察去的。”

      “不止如此,北律人的军粮也是借由鄂多察互市补足,出大头的似乎是河东道的粮商,”裴济白收敛了笑意,眉间艳色透着说不出的冷意,“魏相有句话说得没错,后院起火,可比前院遭劫更棘手。”

      可能是“长公主殿下”带来的心猿意马尚未消散,也可能是一早有所猜测,听说河东粮商串通外敌,魏暄竟然并不十分震怒,甚至还能有理有据地思索。

      “难怪,”他淡淡地说,“难怪北律人一点不担心孤军深入会出现粮草不足的问题,也难怪……”

      裴济白正等着下文,不自觉地追问道:“难怪什么?”

      魏暄细细品着甜酪,将肺腑滋润得甘甜舒畅,慢条斯理道:“难怪北律人攻城之际突然受挫,原来是有人在粮草中动了手脚。”

      还真是那位一直以来的做派:低调、周全,出其不意,以及……闷声发大财。

      想到某位藏身幕后翻云覆雨的“顽劣殿下”,靖安侯刀锋般的眼角微微弯落,眼底盛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殿下如此盛情,倒让魏某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有那么一时片刻,以裴济白的敏锐也分不清魏暄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纯属反讽,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裴某曾听闻不少关于长公主殿下的传闻,世人皆道,殿下之所以能得长公主封号,乃是魏相一力扶持之故,裴某原也这般想,不过就鄂多察的一面之缘看来,这位殿下可是……很不简单。”

      裴济白用“很不简单”将自己对何菁菁的诸般观感一笔带过,眼角若有似无地瞟过魏暄:“魏相这一注,倒是押得恰到好处。”

      他口口声声不离“长公主”,险些让魏暄生出疑心,只以为这下任裴氏家主对何菁菁心怀不轨,毕竟当初宫宴之上,神启帝有意赐婚,选中的对象正是裴三郎君。

      不过很快,靖安侯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只听裴济白下一句道:“长公主殿下曾提及,魏相恩怨分明,从不祸及无辜……裴某对魏相不甚了解,但殿下于裴某有救命之恩,这个人情,裴某不能不还。”

      他撩起眼皮,眉心红痣好似吸收了窗外透入的阳光,越发熠熠夺目:“裴某不能将河东裴氏架于火上,但若魏相想将勾结外敌、煽风点火的硕鼠揪出,裴某亦不介意搭把手。”

      魏暄端着酪碗的手紧了紧,他想起京中数月,冥冥中似乎有只手,拨开幢幢鬼影,将当年阳和关战败一役的内情拱手送到他面前。

      他一度怀疑过幕后之人的用意,但朔州城下的变故打碎了所有的猜疑,将那人藏于云遮雾绕下的真心捧到他面前。

      靖安侯是北律人口中的“狼王”,凶狠、犀利、杀伐决断,且权威极高。四境之内无人质疑他的决策,但这同时意味着没人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身边不乏拥趸,可这些人是下属、亲卫、部曲……却不是同伴。

      这是魏暄第一次生出与什么人“并肩同行”的错觉,一时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仿佛五味陈杂涌上心口,将盛了三千里山河的胸怀堵得水泄不通。

      裴济白往杯中续了少许酪浆,端起酪碗:“魏帅意下如何?”

      魏暄笑了笑,与他轻轻碰了下碗沿。

      心照不宣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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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干戈连天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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