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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故人无少年(十四) ...

  •   何元微于京郊别院众多,最喜爱的却是西山别院。这固然是因为西山僻静少人、景致优美,却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

      这里是何菁菁……或者说,何菁菁附身的原主长大的地方。

      单凭原主断断续续的记忆,何菁菁很难确定何元微对原主的感情,或许确实有发自真心的喜爱,可是这点喜爱与上位者对权势的渴求与贪婪相比,浅薄的不值一提。

      所以何元微可以狠下决断,不顾原主的意愿,将她送上替嫁西域的马车,只因和宁公主——正牌货的外祖父是庾氏家主。

      庾氏位列京城四大姓之一,无论财力还是人脉都不容小觑。何元微舍去一个小小家臣,换得庾氏家主的人情和支持,于双方而言是一笔皆大欢喜的买卖。

      至于被舍弃的小家臣,没人在乎她的意愿,她微弱的挣扎淹没于手握权势者的政治博弈,她刚长成的羽翼则被自己一心景仰、追随的人,用残酷磋磨的手段,毫不留情地折断。

      从这个角度看,何元微对原主应是利用居多,可他分明亲手将人推上九死一生的不归路,又煞费苦心地拴上保险绳——是真心要将她从回纥迎回。

      至于之后种种软硬兼施,无非是印证了何菁菁的猜测:也许在何元微心目中,原主的分量比他预想的重得多。

      遗憾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曾经景仰他、恋慕他的小小家臣已经香消玉殒于回纥内斗之下,借着这具皮囊苏醒过来的,是一具继承了原主记忆,却对他毫无半分情谊的异世灵魂。

      用碎瓷抵住何元微颈项要害时,何菁菁是真的动了杀机。纵然她知道,何元微与回纥、与摩尼教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要铲除藏匿于深渊的庞然大物,投石问路、顺藤摸瓜是最好的方法。

      却终究……心意难平。

      她甚至有理有据地思索了片刻:何元微固然要紧,却也没要紧到不可替代的地步,若是在这儿干掉他,再以他的死钓出隐于暗处的势力,未尝不是一条可供选择的路径。

      何菁菁并非犹豫寡断的性子,杀心既起,下手便毫不容情。然而手指刚动,一道劲风撞破窗纱,堪堪扣中手腕麻筋。何菁菁一条胳膊从手肘麻到指尖,再也拿捏不住碎瓷,叮一声落了地。

      黑影闪入书房,以佩剑压上何菁菁肩头,剑锋尚在鞘中,森寒冷意却已透出鲨鱼皮鞣制的剑鞘,在何菁菁白腻的颈项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燕未归,”何元微淡淡开口,“收起你的剑,别吓着十一娘。”

      黑影——恒王座下第一高手燕未归迟疑了一瞬:“王爷……”

      “十一娘只是与我置气,不会真动手的,”何元微站起身,缓步踱到近前,将手递给何菁菁:“当年是我送你去的西域,你心有怨言,冷待贺敬也好,折辱荀夫人也罢,我都不怪你。”

      “贺敬前去迎你时,带给你一封书信,信中内容,你可看了?”

      何菁菁盯着伸到面前的手,没有握住的意思,何元微耐心极好,就这么静静地摊开不动。

      何菁菁却不打算与他比耐心,脚步轻盈地一旋身,仿佛踩了个舞步,裙摆绽出一朵丰盈的花儿,从燕未归的佩剑下脱身而出。

      何元微眼前一晃,柔滑的衣袖料子从手指间掠过,他下意识攥了把,却是握了个空。

      何菁菁丝毫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觉悟,大剌剌地盘膝坐下,随手从花瓶里薅出一枝新折的芍药:“恒王兄大费周章,把我劫掠来这儿,到底想做什么?痛快点,直说吧。”

      何元微摆了摆手,燕未归似有犹豫,到底不敢违背自家主君的意思,闪身退出。

      何元微整了整衣襟,撩袍在何菁菁对面坐下,抬头瞧见她鬓发上过分鲜艳的珊瑚发簪,眉心不易察觉地蹙起。

      “我命贺敬带给你的书信,”他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可看了?”

      何菁菁神色坦然:“没看,直接烧了。”

      何元微眼神微沉,很快又释然。

      “无妨,我说与你听便是,”他心平气和道,“那封信里写了对你的打算,若你当时肯随贺敬回来,便能少走许多弯路。”

      何菁菁将芍药花瓣一片片揪下,漫不经心:“何为正路?何为弯路?”

      何元微从矮案下摸出两封奏疏:“我本打算在你回京后,将这两份奏疏呈交御览。”

      何菁菁看也不看,专心致志地祸害插花。

      何元微耐心十足:“一份是向圣人说明你的身世,并以和亲西域、保全皇室血脉的功勋,册封你为永宁郡主。”

      何菁菁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一声:“说明身世?恒王兄就不怕被御史言官戳着脊梁骨,骂你欺君罔上、愚弄万民?”

      何元微泰然自若:“折子上说得清楚,当年是你不忍见和宁小小年纪便要遭受骨肉分离之苦、去国离乡之痛,主动请缨代其远嫁回纥。先帝感念你的忠心,犹豫再三,还是允准了。只是虑及回纥凶蛮,担心消息泄露对你不利,这才瞒下不提。”

      “如今功成归来,将真相昭告天下,并将本该属于你的封赏赐下,也算题中应有之义。”

      何菁菁本想矜持些,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嘴角一抹嘲讽笑意好似刀刻一般:“我主动代嫁,先帝犹豫再三,连瞒着天下百姓都成了为我考虑之举……恒王兄看着光风霁月,这份沉木浮石的能耐,可是比朝中御史都不遑多让。”

      何元微早知她不会顺从接受,眸光越发温和:“十一娘须知,这世间的真相本不是所有都能展示于人。倘若润色一二,便能让日后之路更为顺遂,又何妨稍作退让?”

      何菁菁微哂:“夺了公主名号,还一个无足轻重的郡主头衔,本宫这条路走得还真是顺遂。”

      她刻意咬重“本宫”二字,便是与何元微的“十一娘”针锋相对,不肯认这重家臣身份。

      何元微沉默片刻,将第二份奏疏打开,推到何菁菁面前。

      “和宁是先帝爱女,又有庾氏为后盾,势必要夺回长公主名号。你就算强占,也难以持久,反而后患无穷。”

      “与其树下强敌,不如先退一步,庾氏与和宁得了你送的人情,自会投桃报李。”

      第二份奏疏就怼在何菁菁鼻尖下,难免扫见只言片语。下一瞬,一句“请立永宁郡主为恒王妃”排众而出,不由分说地闯入视线。

      何菁菁:“……”

      用一句话总结她此刻的心情,那就是赤裸裸的:WTF!

      何菁菁一早知道,恒王对原主有意,纵使这份心意与对权势的渴望相比,单薄的不可同日而语,却像一根细细尖刺,埋在万仞峭壁之下,倔强地生出根系,顶裂山石。

      即便如此,在她的预设中,何元微留给原主的也只是姬妾、侧妃之类的位子,从没想过,恒王竟是要上禀天子,明媒正娶她为恒王妃。

      那一瞬间,何菁菁隐约意识到,恒王对原主的心意或许比她想象的更真更重。

      只不过——

      “干我屁事?”何菁菁冷诮地想,“何二的恩情不是对我的,他干的那些腌臜事却是实实在在由我遭罪。”

      先往要害处捅一刀,再贴张不痛不痒的创口贴,就以为能恩怨相抵、一笔勾销?

      这男人真是眼高于顶惯了,当他在演绿JJ网文站的追妻火葬场戏码不成!

      何菁菁并没有将心里的念头直白说出,那份不屑与讥诮却是明晃晃地刻在眼底。何元微仔细观察了她片刻,没发现一丝一毫预想中的波动,更没有女郎被心仪男子求婚时的娇羞期待,一颗心逐渐沉下。

      果然,何菁菁将那份只瞥了一眼的奏疏合起,嫌弃秽物似的,用一根手指抵着奏本,推回何元微面前。

      “大夏王妃俱是出身名门,莫说亲王之尊,便是寻常世家子弟,也绝没有求娶庶民的道理,”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恒王兄既与庾氏打得火热,怎不娶个庾氏嫡女回来?再不济,也该从京中世家中挑选才貌双全的女子。”

      “巴巴推我出来顶包,究竟打什么算盘?直说便是,不必藏着掖着。”

      何元微正待开口,瞥见她发髻上的珊瑚玉钗,只觉那一点艳色缀在乌鸦鸦的发鬓上,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下意识伸出手,要将那抹碍眼的艳色拨去,何菁菁却偏头躲开,警惕地缩了缩。

      何元微察觉到她的戒备与敌意,不动声色地试探:“这簪子瞧着是京中式样,可是皇叔所赠?”

      何菁菁摸了摸珊瑚发簪,自己尚未发觉,刻意放轻的手势却流露出珍视与爱重。

      何元微没有错过这一幕,瞧着珊瑚簪子越发不顺眼。

      “世家女郎以清雅自然为美,这珊瑚簪子艳则艳矣,却流于刻意,匠气过重,不衬十一娘殊色,”他淡淡地说,“我赠你的及笄之礼呢?为何不戴?”

      何菁菁答得干脆:“我就喜欢珊瑚。”

      这不是她第一次针锋相对,却是何元微头一回沉下脸色。

      再贵重的饰品也不过是死物,但凡何菁菁想要,无论明珠美玉还是琥珀玳瑁,何元微都能立时捧到她面前。

      那么,她珍视的究竟是区区发簪,还是送发簪之人藏于背后的用心?

      何元微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转为淡漠。

      “十一娘果然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只是你若以为,攀附上皇叔这棵大树便能高枕无忧,那就是天真了。”

      何菁菁飞快一抬眼:“你什么意思?”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皇叔掌军多年,看似位高权重、显赫一时,实则祸根深埋,朝不保夕,”何元微云淡风轻地说,“这个时辰,他大约已被圣人宣召入宫。”

      何菁菁猛地回头,目光越过窗扉,望向金碧辉煌的皇宫方向。

      ***

      皇宫并非位于帝都城正北,而是偏居正北以东——正北的黄金地段同样坐落着一处宫殿,名为“太极”,原是前朝年间修筑而成,高祖与太宗皇帝的听政所在。

      至于太宗皇帝为何放着好好的太极宫不住,非要在东北方再建一座宫殿,坊间众说纷纭,多离谱的段子都有。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太宗皇帝上位并非名正言顺,而是用了非常手段。

      在这场影响深远的政变中,太宗皇帝的两个兄弟,乃至贵为君父的高祖皇帝都丢了性命。虽说皇权之下,自有知进退、懂变通的史官替其美化润色,弑父杀兄的罪业却是压在心头,绝非一支春秋笔能勾销的。

      正因如此,戎马一生的太宗皇帝连父兄曾经居住过的宫殿都无法正视,最终决定于都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新建一座宫殿——也就是如今的大庆宫。

      当然,坊间传言不足为信,只是自太宗皇帝以后,历代帝王皆以大庆宫为听政之所,却是有目共睹。

      皇宫分为前朝内庭,其中,位于前朝的紫宸殿正是天子寝殿。

      三年前,北律挟持天子兵临城下,虽说功败垂成有惊无险,神启帝却自觉失了颜面,更有传言称,天子于乱军中伤了身子,再不能人事,令本就大受撼动的皇室威信越发岌岌可危。

      这种种缘由加在一起,造成了神启帝长居紫宸殿,轻易不愿踏出殿门的结果。同为前朝三大殿的含元殿、宣政殿形同虚设不提,心腹臣子想寻天子议事,也只能入紫宸殿求见。

      因着天子伤后喜怒无常,紫宸殿伺候的宫人总是战战兢兢,唯恐喘息声大了激怒圣人,被拖出殿外打个半死。不过这一日,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莫说寻常宫人,连神启帝亲信,执掌北司神策军的御前大监李守诚经过西边的含象殿时,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不敢多瞧一眼。

      因为自昨夜起,原本闲置的含象殿中多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住客”。

      手握帅印、战时可统领天下兵马的河西道节度使——靖安侯,魏暄。

      宫中时日漫长,免不了闲聊度日,议论最多的便是这位靖安侯。有人说,他豹头环眼、铁面虬鬓,落于纸上就是活脱脱的赛钟馗;也有人说,他面如冠玉、貌似好女,因其相貌毫无威慑性,每每上战场,都要戴一只狰狞吓人的鬼脸面具。

      还有更离谱的说法,传言靖安侯乃是七杀星转世,生来三头六臂、口喷烈焰,兵锋所指,甭管十万铁骑还是千里草原,都只有化为焦土的份。

      总而言之,没一个可信的。

      但凡见过魏暄一面就知道,靖安侯既非钟馗,也没有戴鬼面的习惯,从头到脚俱是肉体凡胎,别说“口喷烈焰”,就连一颗火星子也喷不出。

      可他就是有种本事,往那儿一站,只需一记眼风扫来,即便是久经沙场、手底人命无数的悍将也觉得后心发凉,腿肚子直打转。

      难怪替神启帝跑腿的小内宦哆哆嗦嗦,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奉、奉圣人口谕,宣……宣河西道节度使,兵马元帅魏暄入殿觐见,”小内宦咽了口唾沫,又狠掐一把大腿,总算完成了使命,“督、督帅请随……随奴婢来。”

      背手立于窗前的魏暄转过身,目光掠过,小内宦“咚”一声跪了下,膝盖骨险些将金砖地面砸出两个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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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故人无少年(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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