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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0 ...


  •   50.

      晚上河边的风好凉,凉到能刺进人的骨头里,生疼。

      章之阳已经没有力气,他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本来爬在地上,周围过来看的警察见他这个样子,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也这般年纪,跑过来,去搀他,
      “孩子,孩子,你慢点,你别伤心,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章之阳哽咽的话塞在口中,他想说我活不了多久,我也快死了,可他又觉得不该说,没人会心疼自己,连自己最后的亲妈也死了,没人管自己。

      他默默无言,看到河边的盖着凉蒲苇席的人,连哭也忘记了。
      周边堆在一群看热闹的人说,这孩子不会傻了吧,被吓傻了吧。

      他们都看在章之阳,看着章之阳跪在地上,看他一动不动盯着平躺在地上的人看,睁大的眼睛像个活生生瞪出来的弹珠,有点吓人。

      一位年轻警察走过来问他:“你是不是她的家属,你认不认识她。”
      他说完就去掀蒲苇席,一掀开,泡肿后的尸臭味开始弥漫,周围人都被这味道熏得捂上嘴鼻,有些人甚至恶心到反胃,只有章之阳,他就像一个僵尸木偶一样,眼神还直勾勾的盯着地面的人,走也不肯走,话也不肯说。

      年老警察见他不肯开口,就问后面的许宗景,“你们这尸体这么处理,埋了还是火化。”
      许宗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章之阳怎么想的,他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几根烟来,分发给那几个警察,
      “叔,我们再等会儿,辛苦您了。”

      警察跟他招呼一声,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走向警车,准备离开。

      这个时候,尸体旁突然出现了呜咽声,起初是小小的,很低沉,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那声音像是身体从震出来一样,让人听得耳朵直鸣。

      章之阳爬在那具浮肿的尸体旁边痛哭不止,他流着泪,痛苦、委屈、不甘…各种情绪夹杂在他悲怆的哭声中,如此凄凉
      他为了给她治病,自己也得了病,因为她的插手,自己失去了去北京上学的机会,他人生中的变故都是因为她的存在,可现在她轻轻一跳,什么事都不管了,她太自私了,她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扔下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周围人看到他哭得稀里哗啦,都觉得他们母子有些惨,有人唏嘘,有人遗憾好好一个人为什么会想不开要跳河。

      李珍娟是自杀的,她无意中看到了章之阳遗落在房间里的诊断证明书,开始发疯,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冲出门后没有片刻的犹豫,奋身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李珍娟的一生,幼时跟着母亲漂泊无定,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在即将和结识的男友要结婚时,又被坏人劫走,怀上了杀人犯的儿子,精神失常后,好在男友并没离开,还不容易过了几年幸福安定的生活,丈夫出轨背叛,她被小三指着鼻子骂疯女人……
      这个坎坷不平的一辈子,到街上人的口中,只是被称为“可怜的女人。”

      章之阳哭着哭着就没了力气,只感觉胸腔像被堵住,他用力咳嗽,想把那些病痛咳出来,一阵烈火涌入心间,章之阳捂着肚子,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器官都想像被倒置,大口大口的鲜血像刚开垦的泉水,都从身体涌了出来。

      章之阳被送进了医院,进到了病监护室,醒来时,时间也过了一个星期。

      李珍娟的遗体被送到殡仪馆,是土葬还是火化,还要等章之阳定夺。

      “跟姥姥一样,火化吧。”
      章之阳气若游丝,眼里没有生机。

      又是那个殡仪馆,还是那个小黑盒子,和姥姥的那个一模一样,一前一后,两个苦命的人,都死在了章之阳眼前。

      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在住院等待合适肾源时,只有许宗景偶尔会来看他。
      医院的环境太压抑,一切都是黑白死寂的,半夜被吵醒的疼痛喊声,还有不知何时不见的邻床,死亡在这里有迹可循,苦难也并不罕见。

      章之阳在经历过母亲去世的哀痛以后,人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除却每日的输液喝药外,他经常就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他只是在发呆,有时候也会思考,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回到头,人活着为什么要那么痛苦,他每天晚上被疾病折磨到想一死百了,却也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久违的阳光,想起那个约定后,自言自语道,再多活一天吧,万一万一病就治好了呢。

      邻床又来了位年幼的弟弟,才八九岁,看起来开朗活波,也得了罕见的病,家里没钱,虽然命苦,但比章之阳幸福,有家人在身侧。

      “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呀,你爸爸妈妈不来看你吗?”他经常趴在章之阳床边问各种问题。

      章之阳对于他童言无忌的话,并不在意,摸着他的头说,人各有命,自己的命不好,他认了。

      在知道自己的病恶化到时日不多时,章之阳很平静地说自己想出院。

      许宗景不赞同他的想法。
      要是住院,还有机会能够延长活下去的时间,但如果出院,就是真的在等死。

      “你是担心钱吗?我可以用那笔钱,那些钱足够你后续的治疗。”

      章之阳很平静,他摇摇头,
      长期靠着药吊命,那种一眼望不到明的日子太绝望了,他想回去过些舒心的生活。

      “我真的很痛苦,你把钱给有需要的人吧,那个弟弟,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比我更可怜,你给他吧,用这些钱给我续命,真的不值。”

      许宗景没办法,只能妥协。

      医生也尊重他们的选择,章之阳带着药,回到了乡下那个租来的庭院。

      邻家的婆婆好心,看到他就像是看见自己的外孙一样,常常给他送去剥包好的饺子和美味的排骨汤。

      身体变虚弱的时候,他总爱睡觉做梦,
      梦到小时候爸爸妈妈陪自己去游乐场玩,梦到姥姥抱着自己说乖乖好可爱,他还梦到自己转到五中后的日子,同学伙伴一起嬉笑玩乐。

      他还会梦到唐菁菁,他总会想起那些跟她一起哼歌,畅谈未来的日子,唐菁菁出现在他梦里的次数多了,他的思念也如野草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章之阳很想她,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了,大学学习如何,生活快不快乐。
      章之阳几次想联系她,但又没有勇气,当初自己欺骗她,狠心断了联系,现在跟她见面,又说些什么呢?

      向她坦白一切吗,说对不起菁菁我欺骗了你,我父亲是个杀人犯,他不会带我去国外,也不会给我看病,跟她说我妈妈也死了,她为了不拖累我,自己跳河死了,说我时日不多了,每天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好痛苦,说我好想见你一面,跟你再多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

      章之阳觉得自己太懦弱了,他不敢,他这个样子很难看,像那种小丑傀儡,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帅气校园男主。
      章之阳还害怕,他害怕唐菁菁知道自己快死以后,她会哭,他最害怕唐菁菁哭了,她哭起来章之阳就觉得心疼,他想着,还是不告诉她了,当初她为了自己绝食,要是自己快死了,万一难受怎么办?

      他不想任何人为自己难受,唐菁菁家里条件好,她考上了好的大学,她长得好看,她未来一切都会是美好的,不该为了自己,平白染上一份痛苦。

      在又一次做梦喊到她名字的时候,许宗景看不下去了,
      之前他因为懦弱失去了她,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情发生,他对章之阳劝说,说唐菁菁不会那么脆弱,不会为了谁放弃自己的生命,但章之阳呢?

      许宗景盯着章之阳日渐瘦弱的身体,对他说:“药都快吃完了,你活不了多长时间,人带着遗憾走,是十分痛苦的。”

      许宗景劝他放心
      “她换新手机号了,我晚上去找她,她知道后一定会回来的。”
      章之阳还不确信,“她,她要是恨我呢,不来呢?”
      “不会的,”许宗景劝他别瞎想,好好先养病等着他们。

      许宗景并没直接去找唐菁菁,他想起自己家里的那只狗——呼呼,一天还没喂食,就先回了一趟家。
      但刚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家里似乎跳闸了黑乎乎的,也听不到呼呼的叫声,

      他十分警觉,以为是家里进小偷了,后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自己住的地方家徒四壁,有什么值得偷?

      许宗景放松了警惕,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趁着微弱的亮光走到房间里,刚走到客厅内,眼尖地就发现在角落里躲着一个人。

      许宗景装作没看到,走到角落里拿起一个顺手的工具,趁那人不注意,直接砸来过去。

      那人惊呼,跳出来后跟许宗景搏斗,两人力气差不多,打到不分你我,后来不知为何,灯突然亮了,那人眼睛被闪到,许宗景也瞅准时机,脚下一踹,直接把那人踹到一边。

      许宗景喘着气,走近了那人,却看到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你。”

      男人许宗景认识,是母亲再婚后的人,不干正事,还爱赌博,后来他跟母亲说话时,也发现过母亲身上的伤口都是他打的,有好几次,许宗景想替母亲报仇,都没机会,现在人在面前,还是在自己家里,许宗景当然不能放过他。

      他脚下的力道更狠了,边踢边骂:“世界上最无能的男人才会打老婆,你正事不干,就会欺负我妈,说!你来我家干什么?!”

      男人半条腿骨折,蜷缩身子,抱着头求饶:“不敢了,我下次不敢了,别打我,别打我。”

      许宗景还不肯放过,见他这个懦弱样子,又想起他一拳一拳打在自己母亲身上,力道比以前更狠了,
      “你来干什么!说!”

      男人忍着痛苦大喊:“你还不出手,是想看到我死在你面前吗?!”
      许宗景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突然感觉有股蛮力袭击上自己脖子上。

      这个力道打到他措不及防,蹲下身来,还以为是男人的同伙,准备拿起地上的木棍。

      但许宗景捂着脖子,转过身子才看到身后的人,
      他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反抗,
      他看到了他妈,前段时间回来找自己的妈妈。

      他的妈妈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缩在后面,流着泪,
      许宗景还没回过神来,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轻声喊了句妈,女人没回答,只是哭着流着泪,眼神慌乱。

      还没反应过来的许宗景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全身顿时没了力气。

      “砰!”
      又是一砸。

      许宗景被打到直接半侧着身捂着头,脑子嗡嗡的,头上地上都是血,砸他的母亲只是哭着说,自己也不想这样。

      刚才被打的男人已经起身,他朝着地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拿起一旁的铁块,就向蹲在地上的许宗景脑后砸去。

      “砰!”
      男人接着砸了四五下,看到许宗景没反抗,才放下手中的东西,蹲下身来,捏着他的脸看,
      “你爸给你的存折在哪里?密码是多少?”

      许宗景看着躲在一边的母亲,又看着他,咬紧牙,不肯松口回答,
      “嘴还挺硬,你不说,那我就亲自找。”

      男人到处翻箱倒柜,许宗景盯着刚才砸自己的母亲看,他已经疼到不能动了,只希望眼前的母亲能够救救自己。

      母亲不为所动,躲开了他的视线,抱着头有些凌乱。

      许宗景想自己救自己,他想自己现在还不能死,章之阳还等着自己去喊人,他还要好好生活去见沈巧雪。

      许宗景缓缓移动身子,把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想拨打电话求救,却被看到了。

      “他要报警!”
      尖叫的女声响起,许宗景看到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拿着沾血的石块,又砸向了自己。
      好疼,疼到许宗景眼睛闭上,只觉得心里好疼。

      男人赞叹她干得不错,“等我找到了存折,我们把钱取出来,我会分给你一点。”

      许宗景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可怜,又明白了突然见到多年不见的母亲的事实,
      原来她不是真的因为想念自己,她是为了钱,为了得到那笔钱,她砸向自己,要害死自己,害死她生下的亲儿子。

      许宗景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报应,他感觉胸口鲜血直涌,觉得自己好累好累,为什么连自己最亲的人,也要这样对自己。

      渐渐地,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种扑鼻而来的、强烈的死亡气息,同时他也感觉自己意识越来越模糊,闭上眼睛,像是变成了一团烟,跟随屋内刺鼻的浓烟,缓缓飘出窗外,他竟然飘到了五中,

      他看到沈巧雪对自己说,
      你别骗我,许宗景,我知道以前给我写信的笔友是你。

      许宗景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却发现自己早已经被风吹走,他喊沈巧雪的名字,默默流着泪,渐渐地,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他觉得后悔,又想不通,为什么亲妈要害自己,他还是不愿相信,生下自己的母亲,会帮着别人害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燃起来的火焰吞噬,他哭着,流着痛苦的泪水,直至身体被抽走最后的一丝空气。

      而之后那几天章之阳怎么等也等不到,他觉得是唐菁菁一定是恨透了自己,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来看自己。

      他虚弱的身体就像是骨头贴上了一层皮,瘦到脸颊都是扁扁的。

      在最后几天,他只剩下骨头架子,头发没了,肉也没了,婆婆见他实在可怜,就把自用的轮椅给了他。

      婆婆推他坐在树下,让他晒着太阳,吹吹暖风,
      章之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能从天亮睡到天黑,他还在等人,他不甘心,每次开口第一句就问:“婆婆,有没有人来找我?”

      婆婆把他搬到房间内,给他铺上床铺,摇摇头说:“乖孩子,没有人,先睡觉,别说话了。”

      后来问得次数多了,章之阳就不问了,他知道唐菁菁不来了,她恨自己,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那样对她,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她,悔恨和歉意。

      他又觉得是自作自受,自己骗了她,她恨透了自己,怎么还会来看自己。

      他流着悔恨的泪水,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每次用尽力气张口跟婆婆说:“婆婆,要是有个女孩找我,你一定要带她来,说我对不起她,”

      婆婆每次都说知道了,知道了,但章之阳害怕婆婆年纪大,万一再忘记认错,每次都重复好几遍,
      “她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眼里亮亮的,她叫唐菁菁。”
      婆婆应他,“乖孩子,婆婆知道。”
      章之阳再次嘱咐她,“她叫唐菁菁,万一她来看我,您千万别认错,她叫唐菁菁,笑起来亮亮的。”
      “婆婆不会忘记的。”
      “……”

      在最后一次跟婆婆叮嘱后,章之阳仿佛已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飘在轮椅上,嘴里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就连眼睛,也是又酸又沉。

      像是早有预兆,他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明天了,他闭上眼,保留着最后一丝力气,感受自己心脏慢慢跳动缓慢,他慢慢的,嘴边哼出断断续续的歌来,歌声很轻,轻到和他浅浅的呼吸一样,随着最后一次后悔的眼泪流下,歌声消失了,时间在他身上也永远停止了。

      周围人的见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一家三人,都死了,但也不知道他们家在哪里,就索性在后山上挖了一个坑,周围邻居凑钱买了副棺材,连同那两个骨灰盒,一起埋在了地下,除了去世当天好心人来吊唁,除此之外,再也没其他人过来。

      一个生命的逝去在县城里并不件大事,大家只是在闲聊之余说起,这里曾经有命苦的一家人,至于名字是谁,没人记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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