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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   “工事挖的怎么样了?”
      “报告营长,都准备好了。”
      刘营长点了点头,回过身对邱浩瑾道:“怪事,我们在这山沟沟里面都能被发现!”
      “好在已经把村民都转移了。”邱政委摸出绢布擦了擦眼镜道,“先顾好眼前,把这仗打了。”说罢环顾一圈叫来开会的连长,又叹口气。
      “刚才去探查的兄弟回来了,这鬼子的先行部队派了一个中队,先把鬼子引开,总归不能鬼子上山。”刘营长走向沙盘道,“我们根据地在山沟里,和北边镇子间有个小山包,要守住这个高地。鬼子派兵过来还要一段时间,现在只有镇子里的一个大队鬼子和汉奸,我们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今年大旱年,环山的河道都干涸了,北边又是鬼子守的公路,到时候鬼子大部队援军真的过来恐怕也不会太久,也只能速战速决。
      思虑过后刘营长吩咐道:“一连,你们在后方注意找鬼子机枪方位,到时候判断清位置,先把鬼子火箭筒炸了——上次不是缴了五具鬼子的火箭筒?叫他们尝尝自己武器的滋味;二三连,你们守在阵地,把高地守住了;四连连长,带着你的人从东边绕到后面包围——听到信号再开打,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
      几个连长领了命出去,邱政委站起来叹口气,复又恨恨坐下来拍桌子道:“这可怎么是好?就这么几百人,也不说冲锋,鬼子一个大炮轰过来,咱们的人都得少一半。”
      没听见回答,又自顾自说:“给上面发过电报说是要我们尽量撤,要我们找机会司机突围,和苏皖部队汇合——
      “去年就说要汇和,说是鲁中、鲁西还是苏皖让我们自行决定汇和。哪里跑得了?且不说北边一大片平地,南边不是还有一个鬼子的军火库?每天瞧着那些装甲车进进出出,我没死都要吓掉半条命——老刘,打完这仗咱们真得找机会走了。总是拖,现在好了,拖到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办!”邱政委站起来,急得绕着屋子胡乱走。
      刘营长狠狠一拍桌子:“还能怎么办,打!”
      十分钟后,刘营长和政委跟着,都和二三连守在高地上,又过了半小时后果然看见由汉奸打头阵的日本部队从山坳后绕出来,出现在山路上。
      刘营长大致数了数,前面汉奸大概两百人,后面跟着五辆卡车。
      刘营长看着他们一点点进入山体中间,紧盯着正要下令,轰的一声炮响,回头看,发现炸弹炸的竟是根据地方向,心里一紧,根据地具体位置竟然被鬼子知道了。
      紧接着接连的炮响,身边土石全炸上了天,碎石落下来烟雾一样笼得人满身。刘营长刚才离炸弹只有几米,被炸得耳鸣,甩了甩头,看四周战士全爬伏在地上。
      有人着急扶他,刘营长听不清声音,摸一把脸上泥巴,推开大喊:“快,进工事!”
      顶着轰炸,跑到工事里蹲下,刘营长握着手枪蹲下,看到右边一个小伙子缩在他旁边捂着耳朵,刘营长随手拽过来大声道:“去后面找一连长,md怎么还没算好位置,让他赶紧给老子炸!”
      话没说完又是一声轰炸,土块落下来,小伙子缩了缩头,答了声是,随后快速爬了出去。
      回过身看时身边一个战士正探头准备用手榴弹,还没来得及用就被炸弹炸飞开。刘营长蹲下身摸出他的手榴弹,拔栓扔出去,又快速缩回头。
      警卫员在一旁拉拽他,刘营长回身看他似乎在着急说什么,这才发现自己不仅耳鸣了,视线也闪着白光看不清楚。晃了晃头使劲眨眼,终于看清警卫员是说他受伤了。
      “营长!”
      见刘营长不理睬,警卫员自己回过身找医疗兵。
      混乱的炮声响罢,轰炸停止了,刘营长心道该是后面四连把鬼子的火箭筒解决了,于是大声喊:“给老子打!”
      说罢掷出一个手榴弹,给他的驳壳枪上膛,开了一枪。
      冲上高地,看到鬼子和汉奸都躲在卡车后面,怒不可遏,照着一个露出来的脑袋射出去,立刻有一个黄衣服士兵布娃娃一样软绵地掉出来,很快被旁边落下的手榴弹炸开散成血雾。
      刘营长正指挥着大家扔手榴弹,旁边钻出来一个小伙子,站在他后面打报告。
      刘营长吓一跳,赶忙把他往下按,正巧一个手榴弹掉落在身侧,小伙子一个激灵呆住。
      刘营长拽着他往旁边一扑,手榴弹炸开,石块落下来,后背棍子抽过似的烧灼。
      警卫员跟着在旁边,一回头看见刘营长背后渗血,惊叫大喊:“营长!——快,快!医疗兵!”
      小伙子爬起来去扶,刘营长被搀起来,没好气皱眉道:“这不是还没死,慌什么!”转头又问那个小伙子,“什么事。”
      小伙子立即立正道:“报告营长,一连长说鬼子的火箭炮已经成功被炸毁,请求营长指示!”
      恰好这时候对面山头响起枪声,一连从后面解决了鬼子的机枪组绕了过来。
      那些鬼子本来躲在卡车后面,现在一连在后面恰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虽然出了点岔子,但是现在结果也不算差。
      刘营长忙抓住这个时机,推开警卫员站起来喊:“二连火力压制,其余人跟着我冲!”
      喊罢举着枪就冲了出去,身后冲锋号紧随着响起,对面山头战士们也冲了下来。
      枪炮夹杂着下去,原以为离得近了要拼刀,哪料那几十个汉奸率先抱头蹲了下来,日本鬼子本来拔刀要誓死不屈,刘营长眼见看见一个鹤立鸡群的长官服,一枪下去,那些鬼子群龙无首,最后也紧跟着蹲下来。
      最后刘营长他们两面夹击把人围了起来。
      “武器清点了收好,把这些鬼子和汉奸绑了送到后方去。”
      一连连长走过来,红光满面道:“过去的时候赶巧碰上他们中队的队长没死,绑回去瞧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刘营长摇了摇头,“这次是运气好没碰上重机枪。”又道,“刚刚那个打中的呢?让后勤抬回去也给治治。”
      走近时那长官服鬼子正怒视着刘营长嘴里叽里呱啦说话,刘营长皱了皱眉,踢了踢脚边一个汉奸问:“他说什么?”
      汉奸摇了摇头,抱着脑袋往后缩,刘营长暴脾气又踢他一脚:“你们汉奸里面的翻译呢?”
      “——死,死了”
      刘营长烦躁的挠了挠头,本来想把上面那个中队长带回去审,结果现在翻译死了?
      这时候旁边一直跟着的小伙子站出来道:“报告营长,我会一点日语。”
      刘营长这才注意到他,正是刚才打仗时被他使唤传话的小伙子。
      刘营长示意他去听,小伙子走到日本兵面前,片刻后回来道:“报告营长,他说‘混账’和‘日本帝国万岁’。”
      刘营长气急,拔了枪栓就朝那鬼子走过去,边上警卫员忙拦住道:“营长小心伤,先让医生给看看吧。”
      刘营长被拉住,勉强消了些火,看了几眼,还是没忍住又踹了一脚,瞧那鬼子叫一声晕了过去,这才好受些。顺着警卫员搀扶的力道走,又想起了刚才的小伙子,回头叫:“嗳,那谁——”
      “报告营长,我叫刘龚明。”
      刘龚明,刘营长莫名觉得这名字熟悉,这才想起来这是几个月前到阵地来的大学生。
      “你怎么会在这,没跟着上山去?”
      “报告营长,我加入八路军了,现在在二连。”
      恰好这时候邱政委走过来,看见刘龚明招呼道:“呀,小刘,这是怎么了?”
      刘营长瞧他和刘龚明这样熟络,忍不住道:“咱们营里加了大学生你怎么也没和我说,这小伙子本事大,有能耐,办事也不错。”
      邱政委哈哈笑道:“那是自然,小刘本来在咱们文娱部,人家学过俄语英语,文学好,思想觉悟也高,前些天都是他做的板报,做的是真心好,可惜不肯继续在文娱部待,非要上战场,我给他安排在二排里了。”
      “好好。”刘营长听得高兴,对刘龚明更加赏识,道:“好小子,你跟着干我吧。在文娱部确实埋没了你了。”
      ——
      该是到了早上,虫声歇下了,似乎是有什么特殊交接一样,安静片刻,洞口透出刺眼的白光,紧接着响起鸟鸣。
      辛楣失眠到天明,只恨为什么那些鸟荒年里还未被抓尽,平白扰人休息。
      想了一整晚,本来就脑子不清楚,现在更是意识模糊。
      他原先心里是清明的,所有计划在脑海里明明白白,可是昨天惊世骇俗的想法炸雷一样把所有想法都打成碎渣,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熬到清早时身体已经困倦,可是精神却愈发紧绷,听着旁边逐渐响起来的说话声都被放大,倒像是所有人在旁边打起来似的,惹人烦燥。
      等辛楣好容易精神衰弱的听完旁边大娘收拾床铺动静,睡意积攒到极致,终于要睡过去,却感觉旁边鸿渐拍他。
      辛楣肿胀着眼瞧他,鸿渐提醒道:“要早课了。”
      很不错,倒不用纠结怎么睡了。
      辛楣怨气升天的洗漱完跟着鸿渐,边往里走,边想邱政委和其他领导全留着在山下指挥打仗,可是思想课还是得上?辛楣有些奇怪这课要如何办下去。
      “——辛楣!”
      辛楣好半天反应过来是鸿渐在叫自己,一夜未睡,反应都变慢了,忙歉意道:“怎么?”
      “你……精神不太好啊,莫不是被影响了心情?”
      辛楣下意识想起来自己夜里说出去抽烟的事,还以为鸿渐发现什么,强装镇定问:“什么心情?”
      “你刚刚没听见我说话吗?听说李梅亭在邱政委处领了个“办学班长”的职,以后要给我们上课,据说有什么事都要经过他指挥。”
      辛楣偷偷舒一口气,知道自己多虑,这才放松,无所谓嗤笑道:“听他的指挥,他能做出什么?”
      可是这事却完全不知道底细,辛楣也没再多说什么。到了防空洞另一头时已经到了不少人,中间支了一架黑板,大概算简易的讲台。
      若是辛楣自己做什么讲师一类人,放在在重庆时候,东西是万万不会弄得那么简陋的,这样子辛楣视线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是想起来自己昨天搬行李时候狼狈模样,又看旁边十来个年轻人,忍不住佩服李梅亭逃到山里来还准备齐全。
      到了八点李梅亭准时开始讲话,先是讲了一个小时的上任感想,又在人群中愤慨激昂讲自己“凝聚力”的理论。
      又等了半小时看李梅亭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辛楣看了看前面板凳上乖乖坐着的鸿渐,心思一动,戳了戳鸿渐后背,凑过去道:“这李梅亭讲起来没完,我昨晚没睡好,你在前面挡着,借我靠下,我睡一会。”
      鸿渐在前面吓一跳,悄悄侧头小声道:“啊?在这里,你别被他逮住把柄了。”
      辛楣来时专门找的偏位置,且靠后面,快要紧贴着洞壁,自然是不怕。已经困到意识昏沉了,大着胆子一下子把额头抵在鸿渐背上,鸿渐打了个激灵,小心地坐直了些。
      鸿渐动了动想回头说些什么,又怕李梅亭注意过来,于是小心把头转了回去。
      辛楣一下子就清醒了,感觉到鸿渐的动作,想起来自己对鸿渐没理清楚的心思,登时感觉自己像个登徒子。偏生鸿渐穿的单薄,体温透过有些粗糙的布料传回辛楣额头,他立刻感觉自己整张脸都跟着烧了起来。
      “辛楣,你要不然回去休息会——”鸿渐本来想说,左右邱政委几人全不在,李梅亭也讲不出什么,再留下去没有意义,转念又想到李梅亭怕要抓辛楣小辫子,不再说什么。
      辛楣却猛地直起身,认真点头:“是了,我还是回去睡觉罢。”
      说罢观察了一下位置,后排人都走了好些,看见李梅亭正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立刻拎起板凳起身准备走。
      李梅亭却好像正等在他似的,回身幽幽叫住他道:“赵教授!”
      辛楣早退被抓个正着,脚已经迈过半周,众人都看着,只好转回身问什么事。
      “赵教授,先不要走嘛。觉得我讲的不好也可以由你发表几句嘛——只不过,可是,你知道,毕竟我才是邱书记委任的办学班长——”
      李梅亭停下口不再说,辛楣却听的明白,本来心情就烦闷,想不到李梅亭竟拿他做下马威,眯眼看他,却笑道:“这是自然,李班长说的什么话,我方才是看李班长讲得好,想看看旁边有没有什么好位置可以看的更清楚。”
      李梅亭似笑非笑的举着粉笔。
      “还请继续,大家还等听,莫要被我扰了兴致——”辛楣干笑道。
      鸿渐给他挪了位置,不情不愿和鸿渐调换了前后坐下后,辛楣怨气更大了,他几乎要炸了,恨不得所有怨气化作实质把前面的李梅亭撕成两半。
      早课结束辛楣直接要回去,谁知李梅亭又找来,拉他到一边,亲切道:“我和你也算是老相识了,认识这样久,真是让人想不到——当年我们一起冒着雨赶路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古人游玩时不是也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何况我们经历更加印象深刻。”
      辛楣没有说话,只感觉奇怪,旁边的鸿渐看听见几欲开口,和他对视一眼也沉默下来。
      见李梅亭还要搬出其他去三闾大学的事说,辛楣道:“是了,我和梅亭兄的确是有缘,有什么事只管直言。”
      李梅亭又推诿几句,才道:“那位宋天仲小兄弟是和你一起的吧——你说这好好地,那鬼子怎么突然就找来了呢?”
      “你瞧这宋小兄弟怎么刚巧不巧就失踪了一整晚,然后第二天鬼子就打到根据地来了,你说哪有这样巧的事?”
      鸿渐在旁边生气道:“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刘营长他们把你从鬼子炮台救回来,倒不说是为了救你迟来的鬼子援兵。”
      辛楣大致猜到什么,皱眉道:“宋先生是我的朋友,这件事等这仗打完自然有营长和政委做判断,况且他现在还在昏迷状态,有什么以后再说。”
      李梅亭拍了拍辛楣肩膀,笑道:“哪里需要等以后,哈哈,正巧我现在做了班长,有什么事我先处理了,也好过再麻烦营长他们。”
      见辛楣似乎不满,又故作大度,攀交情道:“——不过,宋先生既然是你的朋友,你我当然信得过,那就等过些时候等宋先生好些了,请辛楣你帮我问问,我想不会是什么大事。——当然,你我虽然有了几年交情,可是如果宋先生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不能为了你渎职了不是?”
      ——就这样先是打一棒子灭威风,又是好言相劝,一套组合拳下来,不只是敲打,也有拉拢的意思,可是辛楣只觉得讨厌。
      李梅亭在这样地方还是想得这样的小权力,不知道有什么用,可是偏辛楣不准备和他争,只好勉强违心笑说:
      “李班长说的什么话,我当然是向着你的,我们毕竟是旧相识——梅亭兄怎么连我也不放心了,那为位宋先生有什么情况我一定第一时间差人告诉你。”
      等李梅亭走远,辛楣对鸿渐道:“这下子完了,李梅亭所说不无道理,宋天仲那天晚上彻夜未归,我当时还同后勤部很多人一起寻他,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恐怕鬼子发现根据地少不了有宋天仲原因,可是现在山下情况不明了,具体的我们也插不上手,只能等小宋醒来问他,倘若真的有什么,恐怕保不住他。”
      鸿渐道:“倘若真的有什么事?——且不说你现在有没有能力保他,如果他和日本人勾结,岂不是汉奸,李梅亭做出什么也是为民除害。”
      辛楣也是这样想,可是宋天仲能在当年他和老主任争权时候能站好队,他不信对方会在这种大事上拎不清。更何况宋天仲跟了他三年,没有功劳也算有苦劳,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这种情况下宋天仲醒不醒已经不重要了,只能先稳住李梅亭,不知道李梅亭要狐假虎威到什么时候,大不了他牺牲一下,这些天先低头。
      辛楣和鸿渐说明白,然后道:“只求这段时间别出什么岔子,平安度过这段时间就回重庆去。”
      鸿渐皱眉,沉思良久最后点头道:“这样也好,疑则勿用,你来河南独把他带在身边,我相信你的眼光。”
      辛楣不好和他解释自己带的能人都没了,只剩下小宋是个不堪大用的,只好认同的颔首。
      回到床铺,辛楣和衣倒在被子上,想歇一会然后再计划一下这段时间在山上的安排,安顿好小宋,再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正准备细想,意识已经飘远了,干沙一样怎么也堆聚不起来,只能放弃思考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晚上,视线所及黑下来,极具荒废时光的愧疚压迫感。
      鸿渐坐在他旁边正艰难的啃馒头,见他醒过来,顺手把手里茶缸递过去。
      冰凉的茶水激得辛楣又清醒几分,想起白天的混沌大脑,回忆自己所思所为,忍不住暗骂自己真是困糊涂了,这么些事这么就思考不明白。
      那宋天仲的罪当然不能认下,其一,这小宋并没有真的做什么,统一说辞不是难事,只要在醒过来之后照实说就不成问题。其二,八路军里即便是俘虏了伪军也不会过多为难,又怎么会为难宋天仲一个百姓?其三,李梅亭在这村子里还没什么民心,他现在没有话语权,什么事都要和今天早课时候站在讲台旁边的年轻人商量,就是真的有了些许威望,遇事也要同政委汇报之后才能执行,政委现在忙着打仗,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
      不过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要尽量避免让小宋和李梅亭接触。
      至于自己对鸿渐的感情,辛楣已经想明白了。
      年轻时候总听说人的接受能力是随着年龄增长降低的,辛楣向来不信这些大道理,所以这时候也没有犹豫的选择不相信。那么喜欢鸿渐就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的事情。
      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报刊上不是还刊登了论文?所以这是有理论支撑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好顾虑?
      再者说,他自信自己对待感情的认真态度,他当然不会把方鸿渐当做小倌对待,既然是真心,又怎么能谈侮辱?
      所以他应该担心的是怎样去追求方鸿渐。
      按照以往的经验——虽然他的经验只有过苏小姐一人,但是辛楣自认为他那回不过是棋差一招,虽然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倭瓜比了下去,但是好歹和苏小姐关系一直不错——所以全可以拿来参照,可惜他用来追求苏小姐的方法在这里都没用。
      不说贵重物,他现在连献殷勤的资本都没有,没法请鸿渐下馆子,也没法送礼物。
      辛楣现在无比懊悔在山下的时候没听鸿渐劝阻,就应该回去重庆,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落魄的毫无办法。
      ——只能请暗恋对象啃馒头。
      辛楣幽怨的盯着鸿渐手里的馒头,第一次感到寒碜。
      鸿渐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从包袱里翻出五六个馒头塞给辛楣。
      辛楣捏了捏,这才发现这馒头硬的都能用来敲钉子了,更加悲从中来,啃馒头就算了,还是这样冷硬的剩饭。
      最后只能叹口气,没有关系,礼物和请客可以等回到重庆补回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鸿渐明白自己的心意,心思不明了,再多殷勤也只是朋友之情。
      要先想法子让鸿渐明白“男男”之情。鸿渐家教严苛,平时又是那样学究样,如果只靠献殷勤,恐怕鸿渐这辈子都想不明白。
      辛楣想起来鸿渐总喜欢看些闲书,他隐约记得什么书里好像记载龙阳的,鸿渐记性好,肯定记得,只要引鸿渐回忆起来总能有用。
      抬眼看鸿渐正蘸墨趴在榻上写着什么,想起来鸿渐最近在改书稿,他凑过去问这是哪篇。
      “讲处长身边狐狸秘书的那一篇。”
      鸿渐的书稿辛楣都看过,他对这个有些印象,讲的是不知道什么局里的一个处长进了一个全是狐狸的小岛,带回来一个貌美的狐狸精女子。这狐狸做了他的秘书,他去哪都带着这秘书,可是做这些不过是给秘书与另外几个科长司长调情提供场合。这处长看到了却坐视不理,最后因此升了官。
      辛楣当时看罢说这处长倒是好做,放在好好的工作不干,跑到文艺界抗敌协会做什么演讲,那秘书也是,每天只喝茶,哪里有秘书样子。
      鸿渐笑说不过是小说,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辛楣当时不屑一顾,现在却觉着这是个好机会,当即道:“这秘书我知道,好像是个狐妖精,我记得你从前好像总看这种精怪的故事,狐狸精常见,可是说法又各有不同,你看过多少?”
      鸿渐看他有促膝长谈的意思,收了稿纸道:“这可就多了,《西游记》、《聊斋》、《幽冥录》……这么多都是写精怪的。”
      “之前倒很少听你讲这些,现在旁边也没带什么书,无聊的紧,你还记得多少,讲予我听罢。”
      鸿渐也不推脱,讲了《红玉》给他听。
      鸿渐记性好,所讲与原文相差无几,辛楣只听第一段就知道不是自己要找的鬼怪,可是鸿渐回忆许久才开始讲,他也不敢打断。
      听完后正要说话,旁边一个声音响起,是旁边安顿的一家的小孩子:“红玉姐姐真是好人。”
      怪不得鸿渐越讲越变成白话文,想来是看到旁边小孩在听,怕小孩子听不懂。辛楣忍不住感慨鸿渐真是温柔的好人。
      鸿渐笑道:“红玉是妖怪,不是人。”
      “那就是好妖怪,其他人全都不是好人——”
      鸿渐失笑,小孩又吵着道:“叔叔我还要听。”
      辛楣怕鸿渐又找出什么其他女妖怪,赶紧道:“只讲女妖怪有什么意思,狐狸精又不是只有女狐狸,讲个男狐狸精罢。”
      鸿渐不知道辛楣什么时候对小说感兴趣了,道:“你怎么对狐狸精这么感兴趣了?单是《聊斋》里写狐狸精就由八十有余,你想听哪一个?”
      当着小孩子的面,辛楣也不好直说,只道:“所以要听男狐狸精啊,女精怪如云多,可是全是一样的故事。”
      鸿渐点了点头,最后又讲了一个尚书年少家贫的时候与同窗打赌住荒宅,然后夜半见到狐狸家举办女儿婚礼的故事。
      辛楣猜测是这小孩坐在这,鸿渐不敢讲那些猎奇的,于是不等鸿渐开口就赶人道:“好了,叔叔故事讲完了,快些回去,等下你家人要来寻你。”
      等小朋友恋恋不舍的跑回去,辛楣躺倒在床铺上。
      他现在心里只剩悲戚,像这样翻字典一样的让鸿渐讲,要挨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自己记忆里那个印象不多的断袖故事?就怕到最后自己回忆被消磨光了,鸿渐也没讲到。
      他决定今天最后再试一次,实在不行只能换个法子,于是道:
      “这样故事有什么意思,还是看人妖谈恋爱有趣,就没什么男狐狸精谈恋爱的故事吗?”
      鸿渐犹豫道:“有倒是有——”
      鸿渐看他一连几个都不满的样子,知道辛楣大约是想听那些猎奇些的精怪故事,可是奇怪,平时看小说都记得清楚,现在回想却只剩下一个不方便和兄弟分享的可讲。
      没想不到自己离家多年,现在倒让他回忆起在家里默抄文章的痛苦。
      没办法,鸿渐只好说:“的确有一个,只是有些猎奇,怕你不能接受。”
      辛楣现在还有什么不敢接受,只怕他讲自己“能接受”的,心里有了些期颐,拉了拉身上大衣的一角道:“没事,讲罢。”
      于是鸿渐道了声好,开始给他讲何师参,字子萧……
      辛楣听第一句就知道这次就是他要找到那篇,听到“素有断袖之癖”,心跳如雷,生怕鸿渐发现,不敢转头看他,于是压低声音明知故问:“——这断袖?”
      鸿渐声音听上去没什么起伏,平静说:“就是喜欢男人。”
      辛楣啊了一声,又怕自己反应太明显,于是道:“确实没听过,就讲这个吧。”
      翻了个身,背对鸿渐嗯了一声,示意鸿渐继续。
      这个龙阳小故事其实辛楣记得并不算清楚,他当时只是记住了讲的有断袖,没有细看,所以现在寻它。没想到鸿渐记性是真的很好,这时候讲的清楚,一波三折,辛楣这才发现似乎有什么不对。
      这故事讲的是一个叫何子萧的男子有龙阳之好,一天他坐在书斋前,看见一个样貌姝丽胜女子的少年经过,起了心思,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坐在书斋门口等,到了晚上终于等到少年再次经过,于是硬拉着人家进屋要他留宿。
      少年推辞说没有时间,何子萧只好把人挽手送出去。
      自从何子萧是日思夜想,总盼着少年再次经过,终于又有一天等到少年来,何子萧非常高兴,再次拉他进屋,这次问清了他的姓名,问他缘何经过这样频繁。
      原来少年叫黄九郎,经过是要去外祖父家看望重病的母亲。
      何子萧强留下来九郎,推脱不过九郎只好应下来。到了晚上何子萧就想要做些什么,理所当然,黄九郎没同意,生气回去了。
      何子萧见不到九郎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最后竟重病在床,只能让童子每天去等黄九郎。
      终于等某一天黄九郎再次从书斋门口经过,童子忙拦住他。进门果真看见何子萧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九郎知道何子萧思念成疾后,十分感动道,我原意是你同我欢好对你我都无益,可是你现在这样,我还有什么顾惜的呢?
      何子萧一听九郎愿意十分高兴,这病立刻就好了。
      九郎又说,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这才知道原来九郎的母亲患有心脏病,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可以医治,而他知道何子萧与那太医交好,此来是来为母亲求药的。
      何子萧自然是立刻答应,于是就这样得手了。
      三日后九郎再来,见何子萧不满他这么久才来,解释说自己是不想害他所以才同他疏远,叫他不要后悔。
      何子萧不以为意,难不成还能害死他不成?继续同九郎好。
      奇怪的是,太医说这药乃神药,三副下去必好,可是九郎还是日日前来求药,何子萧还以为九郎也对他有意,十分高兴,谁知还没等他验明,他自己就死了。
      不过何子萧并没有完全死,他又借尸还魂活了过来,回了个太史的尸,只不过这太史有些麻烦,死前招惹了抚台,欠下一笔巨款,且这抚台不信他借尸还魂的说辞,来向何子萧讨要。
      没法子,活过来何子萧又去找九郎,向他诉苦,并且还要同他继续欢好。
      九郎拒绝,说自己是狐狸精,和他欢好会对他身体不好,道,你都死过一遍了,难道是有三条命吗?
      何子萧没松口,最后没有办法,九郎转念说我有一个表妹,美若天仙,定能替你分忧,于是两人连哄带骗把这表妹拐来,同何子萧成了亲。
      表妹见何子萧发愁抚台的债务,出主意说抚台溺声歌、好南风,全为九郎所有,不如投其所好把九郎送去。
      何子萧高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找来九郎商量。
      九郎当然不愿意,表妹便说起自己被他哄骗的一事,说自己因计失身与何子萧,倘若何子萧被害死,自己要如何是好云云。
      九郎听后竟答应下来,去哄的抚台十分高兴,同何子萧的债务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问题解决了,而这位抚台也同先前的何子萧一样,没两年就死了。
      最后,九郎买了一套房子,接来母亲,过上了普通人的快乐生活。
      辛楣真是越听越沉默,越听越迷离,最后直接蒙着被子装睡。
      想不通怎么女妖怪和书生都是谈个感动天地的爱情,在这里却又是死掉,又是娶妻的?好好谈恋爱不好吗?
      到最后还把这狐狸精送走了,简直从头炸裂到结尾,每一步都出乎辛楣意料。
      原想鸿渐说猎奇是谦逊说辞,没想到竟是实话,真真的后悔无比。
      故事里的两人都是因龙阳而死,整个故事听完,组合起来就是五个大字:搞龙阳必死。
      简直添乱!
      辛楣安慰自己,没关系,结果也算差强人意,至少知道鸿渐对断袖有所了解,不算毫无收获。
      鸿渐讲完问辛楣感想如何,辛楣不敢说话,鸿渐于是自顾自道:“文篇最后是蒲松龄的评语,说的全是批判之词,说‘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又说‘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长篇大论,如此嫌恶,难怪把这两人都写死了。”
      辛楣听得胆战心惊,恨不能蹦起来问鸿渐若是他来写,会不会赐死这主角,可惜他现在根本不敢动弹,紧闭着眼努力呼吸平稳。
      好在鸿渐没再说其他什么,自己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很快没了动静。
      第二天辛楣一早醒来,昨晚闯了祸,根本不敢同鸿渐多接触,只说这些天李梅亭的课自己去听,嘱咐他留下照顾小宋,自己仓皇逃走。
      这该死的蒲公这样厌恶断袖,恐怕鸿渐看他的文章也受影响,更何况昨夜自己一顿操作还帮着鸿渐加深了记忆。
      辛楣怕自己再接触下去惹鸿渐讨厌,下定决心这几天先少同鸿渐见面。
      听完课于是也不回去,跟过去看李梅亭指点江山。
      刚来山上一切还没安排妥当,现在山上还处于开天辟地的状态,什么都要忙,辛楣过去也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的。
      去的时候村长的儿子胡云生说起分配粮食的事,和李梅亭解释什么,赶巧听见李梅亭一句:
      “我提议应当把所有人的粮食收缴一处,统一分配。”
      胡云生立刻拒绝,犹犹豫豫道:“这——可是各家情况不一样,恐怕不好全部收缴,况且之前邱政委没有说过这事,先前也没有这样的规定……”
      李梅亭新官上任,自然讨厌别人说其他领导如何如何,先前是如何如何,生气道:“我既然做了班长,自然要立新的规矩——”
      随后又道:“邱政委的话当然要听,可是他也讲过课,说思维要发展。”
      辛楣一听就知道李梅亭要开始胡诌了。
      果然,就听李梅亭一口气道:“——规则始终不变,比如诸位大家想要活下来,想要粮食,想要水,但是规律总是在变,比如先前我们是在山下不用分配粮食,现在却需要。这是因为规律在规则的基础上增加了时间的维度,增加了动态的眼光……”
      原本几个年轻人还气势汹汹,现在听他说什么维度、规则,眼神一下子迷茫起来,老老实实听李梅亭说什么“没有发展的眼光”、“形成教条和经验主义”……
      他们只隐约觉得有些耳熟,有人翻出笔记本来看——笔记当然只有当时黑板上的关键词——果然找到,左右相争着看,知道邱政委讲课确实讲过这些词,更加呆滞。
      辛楣差点笑出声,他就说李梅亭怎么会老实的听课,还把笔记记得那样全,原来是等着在这里卖弄,真是好一招偷换概念!
      讲罢见年轻人都不再说话,李梅亭满意一笑,停下来念经,只补充说:“当然这不是我一个人想法,我不敢独揽,是赵教授想出的这主意。”
      说罢引着众人看辛楣,大家已经被哄得晕头转向,可是有好几个虽然没听懂,但是抗拒意愿坚定的,回过头怒目看着辛楣。
      辛楣赶忙调整表情,摊手解释说:“这主意原是许多年以前,我同李教授一起在路途中遇了难,那时候人数不算多,而且的确艰难,所以这么提议过——”
      辛楣没想到这李梅亭又拿他开刀。他昨天熬夜脑子熬坏了才在他面前有示弱,卖他几分面子,可是李梅亭现在委实是有些得寸进尺了,真当他赵辛楣没有脾气吗?
      于是在李梅亭没来得及继续说教时,又道:“不过李班长,你方才说的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呢?”
      李梅亭有些倨傲的抬头,正准备贬低一番,辛楣继续道:“我先前在美国修学时候也听过几节思想课,里面道理似乎和你讲的不太一样。规则为理,规律为道。‘理’是结构,是缺粮这例子没错,可是‘道’说到底是对理的实践,又怎么会是你的所谓山上必须收粮呢?”
      辛楣当然没有在美国听过这样理论,这么说只是拿来震李梅亭的。
      果真就见李梅亭哽住,好半天才怒道:“美国的理论在中国怎么行得通?我说的是邱政委说的理论,你是在质疑邱政委吗?”
      辛楣也不恼,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说了些自己的拙见,还是听李班长安排。”
      辛楣说的虽然几人也没听明白,可是负负得正,对李梅亭迷茫的微不足道的信任又消散几分。
      胡云生打定主意,最后说:“这件事以后再议。”
      等注视李梅亭甩袖转身走后,胡云生看向辛楣,走近道:“您就是赵教授吧,久仰,我叫胡云生,在这村子里勉强说得上话,有什么事您可以来找我。刚才听您说话就觉得您是有文化的人,不愧是教授。”
      辛楣同他握手回道:“赵辛楣。”
      ——
      鸿渐自到了沁阳总想着自己没有写完的小说,虽然先前的报社没了联系,但是总会有回去重庆上海的时候,不愁没有地方发表。
      先前玉莹鼓励他多写,鸿渐总懒得动笔,现在少了人唠叨,反而终于肯写,只是偶尔可惜少了个人不遗余力夸赞,总觉少些趣味。
      山下时好歹还有辛楣硬拉着找些事做,现在一连几天都不见辛楣,又没有学生打扰,竟真得了空闲。
      就这样每天听着山下炮声不断,惴惴不安躺在被褥里,反倒是小说里的细节更加清晰了,鸿渐把先前写的手稿全重新读了一遍,越看越难以忍受,预备大刀阔斧重改。
      先前都是毛笔写的蝇头小字,现在辛楣送的钢笔终于派上用场,要做批注,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钢笔水。
      于是想到毛笔用的墨——原是不该混用的,可是特殊时候也该艰苦一下。不该独独让活物难做,死物也应当更加努力才是——可是写起来艰涩不说,先前用毛笔用墨太多,竟匀不出半瓶墨水来用。
      看来死物终究没法和活人比,竟是半点通融委屈不得,只好劳活人自己想办法。
      鸿渐先前认识的朋友都是八路军里的战士,现下全不在旁边,没法相求着帮忙。想求邻居,可是左右打地铺的“邻居”全是山野村夫,打招呼鸿渐都听不懂,更不必说交流,只能作罢。
      鸿渐想等辛楣回来找他商量办法。
      唯一问题是辛楣每天半夜才回,而且肉眼就感觉到辛楣的疲累,他不好开口,只好委屈自己继续节省,左右他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可是辛楣一天两天总是在忙,除了小宋醒来那天急匆匆回来瞧,这些天一直不在。偶尔他白天遇见,好容易打上招呼,也是敷衍几句就走,倒不像是真的忙,像是在和他生气。
      鸿渐也顾不上写文章了,想不到缘故,正巧小宋这几天已经清醒了,于是去问他是否知道赵辛楣因为什么生气。
      小宋听完这句话,神情甚至比他还要疑惑,想看鸿渐表情,腰部发力害鸿渐使劲也没法挪动他分毫,问小宋怎么了。
      小宋回道,赵先生脾气向来是最好的,应该不会和方先生置气。
      鸿渐于是跟着道:“是了,辛楣最是大肚量——”
      小宋罕见的有些沉默,偏头啐了口,才道:“那天我——呃,出了点事,恐怕赵先生是生我的气,所以少回这里,怕看见我不得安生。方先生倒说是自己错?实在不该——若是赵先生知道我害您错觉,恐怕要来怪我。”
      “那不会的,山上那天辛楣分明还是好的,我们还一起去巡了山,倒是巡逻时候出了意外。”
      小宋顺着话问什么意外。
      “我当时只顾着闹他,害我们两人滚下山去,我倒没事,辛楣护着我,恐怕受了伤——”
      小宋了然道:“那我懂喽!这是因着你没有及时关心他!”
      小宋心里想的还是赵科长想和方先生好这事,出口当然快,然后才想起来赵科长怕还没有得手。咳嗽两声,换了说法:
      “我的意思是——赵先生关心方先生您的安危,摔下去时也着急护着您,可是您却没有及时感谢他,甚至没有仔细过问他的伤,实在让赵先生这个——呃,朋友寒心。”
      鸿渐被他说得愧疚心慌,问:“这下怎么办,我原该陪他看医生才好,只是头几天都没有机会,现在突然关心恐怕已经晚了,反倒惹人讨厌——我再提要求怕要被以为是因着有求于人,这可如何是好?”
      小宋虽然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是左右思考,觉出赵科长总归不会赶走方先生,于是鼓励鸿渐道:“这样简单,他现在忙村民事,可是不会一直有忙,总是能偷得闲,只是麻烦回来,你去找他不就罢了?”
      鸿渐奇怪道:“这是什么理?我去找他岂不更是打扰——”
      “嗨呀,我跟着赵科——先生做了这么多年端茶倒水,开门送人的事,还不了解赵先生?他工作时候没有那样忙,你只管放心去——只是有一点您要先稍等。”
      “什么事。”鸿渐被他说的紧张,凑近小声问。
      “你不是有求与他,求人这事先放缓些,先不要谈,等赵先生态度恢复原先一样,再提不迟。”
      鸿渐原以为有什么高招,失望直起身道:“当然如此。”
      鸿渐口上这么说,到底还是不愿去,他并不相信小宋所说的,他记起来自己前些天和辛楣讲的龙阳小故事,这几天一直在想,隐约觉得和这事情有关。
      他记得当时辛楣已经睡着了,可是谁知辛楣是不是因为尴尬所以装睡?
      他自己常读些杂书,对这样故事习以为常,可是难保辛楣会难以接受。
      说不定辛楣虽然去外国留学了一圈,可是思想依旧保守,而且他这想法也有几分道理,不然辛楣怎么会娶父亲旧友的女儿?同这样一个貌合神离的女孩子结婚岂不耽误彼此?
      想了想还是决定过些时候去找辛楣,问话倒像是去赴死,掐着时辰,大有到了三更违逆黑白无常的决心。
      等到了时辰,又想等辛楣回来再谈,觉得大不了就拖着不让辛楣早睡,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这样又怕自己到时候又失了勇气,再次浪费一天。
      小宋瘫在垫子上看鸿渐方向,见方先生踌躇看着洞口发呆,只能暗自着急。
      旁边一个大娘看见,搭话问:“你盯门口搞么斯嘞?”
      鸿渐一直苦于听不懂这里方言,却不知道小宋本来是河南人,虽然不是沁阳出身,缓了语速说还是听得懂这里本地的乡话。
      小宋回过神笑说没事,高兴和大娘唠了会家常,很快忘记被自己怂恿的方先生,大娘走后继续安心睡了。
      要让鸿渐主动去找辛楣是不肯,好在辛楣总要回来寻东西,少了小宋为他跑腿,只能委屈亲自回来。
      中午时候鸿渐等在铺盖旁边,果然看见辛楣大步流星过来和他打招呼说了声好,翻出记录本就要走。鸿渐怕再没机会,赶忙叫住辛楣喊他等一等。
      看样子老赵极不情愿回过头问什么事。
      鸿渐说:“自上次——你同我摔了之后似乎躲着我,你身上怎么样?我还没问过你的伤。你是不是在怪我?”
      辛楣面露惊讶看他问:“你怎么这么想,我这些天在忙。伤只是小伤,怎么会有事。”
      鸿渐当然不信,山下时辛楣分明同他说自己没什么事情,说八路军里和村里事情都与他无关,还说在重庆日理万机,现在闲暇下来快乐得好像偷得来时间——怎么上了山反而有找事做?
      不过要他直接问那个故事的事还是尴尬,万一辛楣当真睡着了,岂不是只有他自己如此在意?辛楣如果问起来,他莫不是还要再讲一遍?那不就更害人误会了。
      辛楣请他看了手臂上的伤,只是些擦伤,都已经结痂,鸿渐现在过问疼不疼倒显得矫情,于是放开辛楣手。
      想了想,叹口气道:“我想既然你现在忙起来——左右不是在重庆时候,旁边少了人帮忙总归不方便,不如我跟着去陪你。随便帮你些什么,递东西、记个账什么都好,至少你不必这么辛苦了,重庆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累过。”
      辛楣知道他说的是每天回来倒头就睡的事,想起来自己每天什么都没做,忙后退说:“你不是要写文章?不用了,我没什么好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每天跑上跑下的累活,你跟来做什么?”
      鸿渐以为辛楣怕他辛苦,更不肯顺从,一定要跟去。
      最后拗不过鸿渐坚持,辛楣从前都是站在后面瞧他们干完事情,最后点头说“干完了,好”的,这时候赶忙想办法,决心一会把几个年轻人的工作全揽过来,打定主意,这才放心领着鸿渐去平时做事地方。
      顶着鸿渐探究的目光,辛楣一会去帮年轻人算账簿,帮没上过学的年轻人掰算盘;一会去听李梅亭备课,进行无脑夸赞;最后目光坚定,顶天立地站在人群之中,和两个村妇讲道理说地盘的划分,讲和气生财。
      鸿渐叹为观止,连连感慨这村里真是没人了,竟然什么活都丢给辛楣干。
      原以为辛楣要忙到和平时一样半夜才结束,谁知还没到晚饭时间就告诉说没事了,推着鸿渐回去。
      鸿渐想到今天所见,本来只是心疼,可是想起来辛楣同村妇吵架,越想越觉好笑,侧头看旁边的辛楣见他偏头不看自己,于是憋着坏问:“赵兄现在工作这样有趣倒不叫上我一起,真真是这工作又考验说话技巧,又考验你的行事作风,倒比你从前所做其他都难——”
      辛楣这时候也后知后觉想起来,有些后悔同村委小姑娘抢活干,于是羞赧推搡他说:“都讲了不要跟来,你现在又来笑话我——”
      “哪里哪里,赵兄,我是为你骄傲——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赵兄解决了这样小事,日后又哪里会愁为官大事?只是在方才讲共产主义也应当换做在妇孺老少面前讲,只在十几个男人面前讲哪里能凸显你能力——”
      辛楣更加羞耻:“你还在说,真该找东西堵住你的嘴才好——”
      “哈哈,赵兄言重了。治国齐家修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我是在赞你有治国之能,祝你做上天子,你怎么还不高兴呐?”
      辛楣其实不觉得生气,也好笑,可是不好表现。躲了鸿渐多日,好容易见到鸿渐,忍不住靠近,捏住他的脸,找话说:“你这张嘴呀,真是能说会道,‘真是叫人爱也不能,恨也不能’——”
      鸿渐笑着推开他:“我和你聊《大学》,你倒学那小说里的话来搪塞我,下一步岂不是要和我称姐姐妹妹了?”
      走到了小宋面前时,小宋抬眼看他们前几天还形同陌路,现在又勾肩搭背,对着赵科长有深意的笑,摆手说不必管我,闭了眼继续睡觉。
      鸿渐习惯性走过去替小宋翻了身,让他有事再叫他。
      起身时看辛楣翻出来四个馒头,包在干净毛巾里,另一只手拿着瓷缸,缸里是早上新灌的白开水,递给鸿渐说:“跟着我乱跑了一天,最后只能吃这些——”
      “有什么关系,不跟着你也是吃这些。”鸿渐接过来,在铺子上坐下,咬一口道:“每天有这些吃已经算不错,以前我们不是还吃草根树皮?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找到的,竟然真的能吃,我先前从来没有尝过。”
      辛楣更加愧疚,想不到鸿渐竟然跟着他吃草根。
      左右看没有人注意,放低声音说:“草根偶尔尝尝鲜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跟着他们天天吃,恐怕要吃坏身体。——我们现在的吃食确实该省着些吃,可是也不能太节约,我前几天给你拿的,你是不是又重塞回去不少?我刚刚看里面干粮不少反增了,真是怪事。哪里需要这样子,倒像是馒头都吃不起了。”
      鸿渐不说话,安静地吃那几个馒头。未到立夏,白天还没有被拉长,天色已经有些黑,坐在洞口处,夕阳照下来,反荫下人阴影看不清。
      自见了辛楣,鸿渐吃的一直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馒头,偶尔辛楣还要怕自己吃不惯,在山下的时候还时常去寻来腌菜牛肉给他。
      可是鸿渐也不每天躲在屋里,平日里出去时,看其他人吃的至多只有粗杂粮做的窝窝头,好的时候是吃野菜小虫,更难的时候只找些树皮了事。
      鸿渐一路看了太多,也知道财不外露,从没敢把吃食分给旁人,每天有意躲着。辛楣却以为他全不知道,故意态度大方,只告诉他其他人同他是一样的。
      鸿渐努力啃了许久,看辛楣已经拿了本记什么,絮絮叨叨说:“——世事艰难,日后免不了争端,你一个人要小心些,莫要告诉其他人我们有多少粮食之类……”
      鸿渐记得辛楣似乎只吃了一点,把剩下两个馒头递给他道:“我当然知道,只是实在吃不下,每天只吃同一样东西实在没有胃口。”
      辛楣顺手接过来,悲伤地感慨说:“哎呦,大少爷哟,在哪里给你弄其他东西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
      鸿渐道:“我没有吃过。方才还用同一个杯子喝罢水,我没有说你,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鸿渐忍不住侧头看,见辛楣抿了抿唇不说话,静的让人心里发虚,不知为何鸿渐又想起来那天的龙阳小故事,分明没什么特别,可是一想起来就叫人尴尬——想现在一样。好半天,才听到辛楣回答说:
      “这有什么,杯子只有一个,免不了委屈。只是这馒头,若没有被你啃过我还要放回去呐。——我倒不嫌弃,怕你最后吃时候想起来说:这像是被老鼠咬过!这馒头到哪里说理去?躲在暗处的老鼠听了也要不满的。”
      鸿渐放下心来,无所谓躺下来,又见辛楣还看着那馒头,于是恶趣味笑道:“你还关心老鼠怎么想,老鼠是不会想的。他们早被其他人捉了去——剥了皮,放了血,照你说法,那人吃下去莫不是腹腔里还有声音叫喊说:我冤枉啊——”辛楣本来已经准备吃,被鸿渐说的恶心,忍无可忍拿手捂住他的嘴。
      鸿渐有趣的笑,并不管他,缓了口气,坐起来看外面夕阳忽然道:“老赵,你瞧外面夕阳,到底是年纪大了,我现在竟看不得夕阳了,见到总觉得忧心。”
      辛楣正愁找由头松开他,闻言手放下转头看洞外,说:“你这样年轻倒说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该自省没有伤春悲秋了?”
      什么伤春悲秋。鸿渐摇了摇头,不理会他的说法,又想起了自己找辛楣的目的道:“你每天去居委会那些年轻人的地方待着,有用到笔的地方吗?我想寻一瓶钢笔水。”
      “自然是有,只是不好直接拿,只能给你借一瓶来。”
      已经很好了,没想到这样容易,鸿渐原以为会有什么难处,这些天一直纠结,现在倒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了。
      果然难事只是对于自己而言,辛楣总是这样厉害。鸿渐有些自怨自艾,又自责了许久才继续睡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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