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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去若朝露晞(2) ...


  •   蓝忘机不使琴,而使剑。盖因弦杀之术虽利,施展起来却需得些距离,这距离无疑也给了蓝洵的阵术用武之地。
      他需得近身,近身方能制人。
      那身空落落的白衣在幽暗里只一荡,便消失了,仿佛沉入砚池的一片雪。
      他落入幻相,剑却仍在手中。

      梵铃声响,断檐又复舒展,如将飞的鸟翼。悬崖高阁倏而作琼楼玉宇。春日迟迟,庭影离离。
      入眼是光润玉饰,三珩二璜二珠结作一组,光明章表,转结相绶,姑苏蓝氏宗主玉令的形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只这佩玉人却不是胞兄蓝曦臣。
      蓝忘机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长剑几欲脱手。只在最后一刻回了些神智,咬牙攥紧五指。
      青蘅君垂眼看他,声音里有些笑意,笑却未到眼底。
      纵是人已身去多年,蓝忘机仍熟悉这神情,盖因蓝曦臣亦得了他八分颜色。长兄如父,莫过如是,从心骨到容色都相似。
      “将剑向我?”他早已死去的父亲说着,似是笑了一声,“小公子勇气可嘉。”
      他在大火中见至亲最后一面,而后便落难异乡。父伤他不知时,父殁他不知时,生时未能相亲而共居,去时未能抚人以尽哀,敛时未及凭其棺,日后唯有临穴空吊。此时明知眼前是幻相,足够夺人性命的幻相,他长剑在手,却不忍动剑。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他终是抑不住,道:“我未及……”
      只那一刹的心神动摇,鬼气便狰狞地攀上肩膀,咬进骨肉。
      他曾受戒鞭重罚,三年间伤重难行,直至现下也不过是堪堪恢复。肩上鞭伤仍会疼,身体虚弱时甚至根本吃不住力。旁人或不知,蓝忘机自己更是不欲令人知,但偏偏蓝洵知道。他在雅室昏厥的那一遭,被人试了出来。
      剧痛自皮肉一路撕扯进骨心,反而诡异地唤回神志。蓝忘机死死攥着五指,硬是没让避尘脱手。剑气一出,鬼声退散,面前至亲的模样也碎去了,仿佛明镜摔裂。
      灵力光芒攀上剑锋,绞缠如游蛇,断而不死,死而不僵。现世的断崖高阁只显出一瞬,又隐入茫茫的雾气。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江水奔涌而去,他立在津口,却寻不到渡河的人。
      倏而听得有人道:“我将渡河。”
      他辨出胞兄声音,一时间几乎要生出哽咽来。
      蓝曦臣仍旧是素白衣冠,却少见地未带箫剑,只负琴,琴上无弦。
      他道:“河水深广,无舟无梁,君何以渡河?将向何处去?”
      蓝曦臣轻笑一声,并不回头,只径自朝江畔行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足矣。”
      只借一根苇草,要如何渡过这无际的江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渡河而死!
      他这分明是向着死路去。
      猛然间一股奇异的怒意当头冲上来。他二人同出蓝启仁门下,幼时共诵诗书。前蓝曦臣以《诗》答他,他亦以《诗》应之。“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唯予与汝——”蓝忘机恨声道,“君将弃我……君将弃我!”
      雾气浓白,人衣冠也白,模糊地看不分明。蓝曦臣似是停了步子。
      “人皆从心所欲。”他淡淡地说,“这一端上你我并无分别。君欲纵情义而逞气侠,安知我不欲逐明月而放行迹?含光君如此,未免有些躬自薄而厚责于人。”
      “况复言我弃君?”分明只负了张无弦的琴,手无寸铁,蓝曦臣平平站在几步开外,却已让人不敢近前。“安非君弃我邪?”
      蓝忘机缓缓吐了口气,觉出恐惧,又觉出些奇异的心安。
      金铁一响,剑锋直向那人。“你不是他。”
      雾气中那张脸与他生得八九分相似,只眼睛是更深的黑色。
      “人常道知我者莫如他。然我二人同胞兄弟,骨肉相亲,知他者亦莫如我。蓝涣此人,”蓝忘机咬牙道,他极少这般直呼自家兄长名字,“生性温和,时有优柔。行事前常有不决,行事后又多怀愧悔,故而难脱自苦。”
      江声汹涌,惊涛拍岸,白浪在砾石滩上撞作碎雪,又漫天洒下来。
      “但至于这决断本身,行事本身,他是能做出来的。他从来都做得出来。倘是他当真起了心,便无人能改变。我亦不出其外。”蓝忘机道,“是而他虽自苦,却从不自怨,更不自弃。他知自己处其位,行其事,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是该得的。”
      “又或是说,他作我家主,倘是当真敢自怨自弃,他敢怨弃他自己——”他死死盯着雾气中的人,似是当真想寻出几分胞兄的声气形貌来。姑苏蓝氏雅正为训,谨持雅言,敬尊敬长,他此时却一连数回违训,言语毫不容情。“我作他族人,作他胞弟,第一个上去骂他。”
      他脸色唇色都煞白,只有齿间的血是有颜色的。每讲一句,就是新的一线殷红淌下去。真真正正的字字是血。
      青蘅君曾与他道,日后倘你兄长行家主事,难合众心,定然少不得人骂他。小公子当何如?
      彼时他早得字得琴得剑,已不惯于青蘅君如此称呼。奈何从身到心都掰不过家主,只得默默认了,道,纵有千百人背他,我也将向着他。
      会错意了,小公子。姑苏蓝氏的家主微微一摇手中麈尾,言语似是玩趣,神情却肃然。
      他道,你和他最亲,你得最敢骂他。
      “况复言我弃君,安非君弃我邪?”蓝忘机慢慢重复了一回。他背后负琴,长剑出鞘,琴弦剑锋都熠熠,明明白白的杀人架势,声音却温平,仿佛对面当真是久别重逢的至亲。“他决不做此自弃语。”
      后来蓝家的小公子长成含光君,再念及旧事,方意识到青蘅君只道他会错意,并未对他讲的那句加以置评,应是多少有些觉着他轻诺必寡信的意思,只不好当面疑人心意。
      “我背诺在先。我负人深恩。与人别后未敢有一日不念着人。”他道,“都不妨着倘他当真自弃于世,我仍敢骂他——或是打醒他。如他对我那般。”
      避尘寒光暴涨,蓝忘机厉声喝道:“君且去!”
      他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似的眼睛杀人。长剑过处却不见血,只有山石江河崩裂坍塌。

      幻相动摇,暴雨飞瀑如雷鸣入耳,眼前却仍不见现世。
      少有人知他近日仍苦于腿上旧伤反复,偏生蓝洵却知,招数都只朝人薄弱处去,冷不防右膝一阵剧痛,被他磋磨过多日的伤腿终于支持不住。蓝忘机登时身子一歪,朝下倒去。
      袖剑直逼颈侧,刀刃贴上脉搏——
      他越过迷雾,准准地擒住了那只伶仃腕子,朝旁一拧。
      骨节摧裂之声,似是有人低低抽了口气。刀锋只来得及擦出一线薄红,血如滚珠。
      蓝忘机哑声道:“你惑不了我。”
      那一下的力道足够拧断人的手腕,蓝洵袖剑竟未脱手。下一瞬他腕间一亮,银镯自断,如灵蛇昂首,直咬向蓝忘机手臂。
      一线寒光森森,那远非寻常银饰,竟也是灵器,一柄轻薄的软刀子!
      美人赠我金错刀——
      蓝忘机急撤手,那寒光沿他腕心一切而下,当即见血。好在割得浅,未伤及寸口大脉,否则他这只手得被废了去。

      冷不防一声巨震,如当头撞钟,残余幻境当即碎作片羽。蓝忘机就势朝旁伏身一滚,肩骨重重撞上房柱,登时疼到一口气险些没倒过来,眼前全是雪白。
      短暂的失神退去,他看到一根崭新长矢插在檐下。箭杆粗如小儿手臂,尾羽犹自震震。
      玄门世家向来自作刀兵。姑苏蓝氏作剑作琴,却并不如何作弓箭。
      ——兰陵金氏!
      蓝忘机微微抽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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