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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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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力地睁开眼,希德硫斯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跃动的火色,张牙舞爪,仿佛要吞噬一切。他晃了晃神,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用料粗糙、狭小逼仄。但是大理石桌上精心装饰着绿色葡萄藤和娇美的桃金娘,壁炉里火焰明亮而温暖,煮食物的锅发出呼噜噜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猪肉煮豆子的味道,勾得希德硫斯一日未进食的肚子咕咕直叫。
有人挑开门帘,带进清晨的凉意。
“呀,你醒了。”阿莫拉惊喜地叫道。
希德硫斯看向来人,少女美丽的脸庞像塔拉格利瓷雕一样白皙精致,大大的绿色猫瞳清澈纯粹,里面满是不作假的欣喜与关切。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这是你家吧?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果然是只傻乎乎的小黑猫。”看着那样的眼神,希德硫斯心里像是有束光温柔而强势地照入,在他荒芜寒凉的世界辟出了一块光明的角落。
“你这人,高烧刚退又开始嘲笑人了。看来你恢复得好极了!”阿莫拉瞪了他一眼。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希德硫斯饶有兴致地看着阿莫拉熟练地准备早饭。
“卡尼娜告诉我的。”阿莫拉一边把锅里的猪肉煮豆子盛出来,一边答道。
希德硫斯皱紧了眉头:“又是卡尼娜?!你被她骗了两次居然还敢和这种人来往!难道你没有告诉你的父亲母亲她都对你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吗?虽然连雅典娜也对你的智商束手无策,但是你的父母总不至于像你一样轻信吧?”
“基督教我们学会宽恕,卡尼娜真心向我悔过了,我应该宽恕她。仇恨是地狱的爪牙,它会像荆条一样将你缠得遍体鳞伤,蒙蔽你的双眼,将你拉入黑暗的深渊。”阿莫拉严肃地说,她绿色的眼睛里再次浮现出希德硫斯看不懂的情绪。
“基督?你是基督徒?”希德硫斯神色怪异,“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会是在水里下毒,崇拜驴头,杀死婴儿的邪恶的基督徒!毕竟你这样的性格,我估计连一只蚂蚁你也不忍心踩死。如果你真的是基督徒,那么这个宗教的教义大概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样。”
“哦,这些可怕的谣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阿莫拉惊愕的睁大了眼,“基督教会我们善良、公正、宽容和纯洁。这样平安就会与我们同在,在死后我们也能进入天国,守在主的身边,得到永恒的幸福。基督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要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要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向你借贷,不可推辞。”
希德硫斯觉得这些话荒谬极了。难道昨晚那些赌徒来找他报复,他非但不应该还手还必须躺平了对他们说:“嘿,尽管来打我!”吗?他觉得这个宗教的教义可笑极了,他想出言嘲讽,但是阿莫拉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某种使他困惑又有些畏惧的东西,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喂,小黑猫,既然你的宗教主张宽恕,那么,我问你,你有权利宽恕对你犯下罪行的人,但是,如果犯下罪行的是你自己,你还有权利宽恕你自己吗?你能够宽恕你自己吗?”
阿莫拉显然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她为难地皱起了秀气的眉毛。
“如果你真心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和痛苦,虔心忏悔,主会宽恕你的。”低沉的嗓音从门帘外响起,雷奥列斯老爹拄着拐杖进了屋子。
“你好,年轻人。我是阿莫拉的父亲。非常感谢你两次救了阿莫拉。”雷奥列斯老爹向躺在床上的希德硫斯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我只是刚好路过,顺手一举。我才要感谢您和您的女儿,是你们救了在米尔乌斯桥涵洞等待利比蒂娜召唤的我。”希德硫斯摆摆手,比起这个,他更关心雷奥列斯老爹进门时的那句话,“您刚才说‘主会宽恕你’,但是如果自己无法宽恕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主的宽恕就是最大的救赎。”雷奥列斯老爹答道。
希德硫斯想说,他不信奉他们的宗教,他们“主”的救赎最他来说一点儿用都没有。自我的厌恶使他永远活在愧疚与痛苦之中。他就是一个灾星,父亲、母亲和弟弟都因为他而中了赫卡忒的诅咒,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看着雷奥列斯老爹和阿莫拉虔诚的面容,希德硫斯沉默了。
虽然希德硫斯心口的伤痕无法愈合,但是他重伤的身体却在阿莫拉日复一日精心的照顾下渐渐康复。希德硫斯在这间小房子里养伤的半个月,是七年以来他过得最平和安宁的时光。这是一间奇妙的小房子,无论是它的主人还是来访的客人——住在隔壁的角斗士利乌斯、洗衣房胖乎乎的女管事、老穿着爱克梭米斯汗衫的磨坊伙计,哦,除了那个矫揉造作的洗衣妇卡尼娜,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种平和、宁静与光辉。它和苏布拉最南区肮脏的赌场和酒馆完全是两个世界,一个阳光温和,弥漫着桃金娘的香气,一个黑暗丑陋,扩散着腐烂的恶臭。它和裴特洛纽斯华美贵气的公馆也是不同的,如果说那些大人物的公馆是一朵奢靡浮艳的罂粟花,那么这间小房子就是初晨的葡萄藤,藤上的叶子还带着露水,清澈透亮,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
希德硫斯大口呼吸着初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掀开门帘,走进了院子。阿莫拉正在院子里缝着一件羊毛背心。他挑了挑眉,走到她身旁坐下。
“早啊,小黑猫。”
阿莫拉从希德硫斯掀开门帘时就注意到他了,这会儿她微红着脸向希德硫斯道了声早安,又立刻把头低下去,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
“这件羊毛背心做得真不错,穿上去一定很暖和。雷奥列斯老爹真是好福气。”
“父亲已经有一件羊毛背心了。我昨天做好的。”阿莫拉轻声说道。
“唔?那这件是做给谁的?利乌斯?不对?难不成……”希德硫斯坏笑的看着少女越来越红的耳尖,拉长了声音,“难不成是给我的?”
阿莫拉迅速打完了最后一个结,将羊毛背心塞到希德硫斯怀里。“给……给你!快闭嘴吧。”
希德硫斯见状不由得笑出了声,阿莫拉红着脸低下头,习惯性地捡起一根树枝,不自觉地在橘黄色的沙土上涂涂画画。
希德硫斯突然收住了笑声,看向阿莫拉:“这件羊毛背心我收下了。费心啦,小野猫,这个就当你送给我的临别礼物了。”
阿莫拉猛地地抬起头:“你要离开了?!”
“怎么?舍不得我呀?”
“才……才没有!”阿莫拉又低下头,在砂土上画出一条又一条的小鱼。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能老住在你家打扰你。这半个月来,谢谢你的照顾了。”
“反正你在米尔乌斯桥也是一个人住,那里环境又不好,你可以搬来苏布拉区住呀。利乌斯叔叔家楼上就有间空房子,每个月只要交几个赛斯特拉银币就够了。”阿莫拉低着头,小声嘟哝着。
希德硫斯无奈地轻笑:“你连利乌斯楼上房子的租金都打听好了?不错嘛。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住,费心啦。”
“为什么?你在这里明明住得很开心。”
“不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独来独往。啧,你怎么老爱问问题。”希德硫斯显然不想解释。
然而阿莫拉睁着两只大大的绿色猫瞳执着地看着他。希德硫斯和她对视了许久,败下阵来:“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我解释还不行吗?”
“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是‘赫卡忒的囚徒’,和我亲近的人都会因我而遭遇不幸。”希德硫斯蔚蓝色的眸子注视着庭子中央的喷泉缓缓说道,声音不带一丝起伏。那些平日里不敢去触碰的记忆铺天盖地地翻涌出来,全数聚拢在心口,疼得让他的眼眶渐渐泛红。
“这不是在开玩笑。我是希腊将军的儿子,在一次战争中,我的父亲为了保护我,中箭身亡。母亲悲痛欲绝,带着我和弟弟离开了希腊,来到罗马。但是,因为我的无知和轻狂,我在一次皇宫宴会上指出了那个伪善虚荣的暴君诗歌里的错误。为了报复,他在我面前把我的母亲和弟弟活活烧死了。”希德硫斯平静的语调里隐藏着巨大的悲痛和悔恨,他攥紧了拳头,手臂上青筋暴起。
“塔瑟斯,我的弟弟,在他被烧死的前一天晚上一直和我说他手心的火焰胎记隐隐发疼。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说‘塔瑟斯,这预示着你明天一出门会得到一团火焰的热情拥抱。’”
“阿莫拉,你明白了吗?是我害死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像我这样的灾星,早就应该被利比蒂娜召唤了。”
“不,希德硫斯,这不是你错。犯下深重罪行的是尼禄,审判迟早会到来,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阿莫拉绿色的眼睛里满含同情的泪水。
“不!你不懂!是我害死了他们!”希德硫斯暴躁地斥道。
“我懂!我都懂!”阿莫拉直视他的眼睛,坚定地说。
“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大失血而死,因为她当时刚好在巴尔布斯大圆形剧场,尼禄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表演时离场!父亲为了帮母亲找医生,在翻院墙的时候因为心急,摔了下来,摔断了腿。按照你的想法,那么我也是灾星!我也应该接受死亡的召唤!”阿莫拉说得又快又急,眼泪直掉。
希德硫斯闻言瞳孔微缩,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的,希德硫斯,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宽恕你自己吧。不要为了暴君犯下的罪孽而折磨自己。末日审判终将到来,届时,恶人必有恶报,善人必将进入天国。”利乌斯从庭院外走进来,显然,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认为我必须告诉你。”利乌斯缓缓说道,“我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你说的火焰胎记。”
“是谁?!”
“大竞技场的利比蒂娜使者。”
希德硫斯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开玩笑!塔瑟斯怎么会是利比蒂娜使者!”
“但是你已经相信大半了。”利乌斯面无表情地指出,“利比蒂娜使者是七年前开始出现在角斗场的,而且他的半边脸都是大火烧伤后的疤痕。”
“塔瑟斯……”
“我也不希望他就是你的弟弟。因为他的身上背负着深重的罪孽,无数角斗士丧命于他的手上!包括……包括我的挚友,塞斯比尔!”利乌斯拳头握得死紧,胸口起伏,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希德硫斯突然冷静下来,他轻轻的问道:“利乌斯,你恨他?”
“不……”利乌斯浑身颤抖起来,他突然蹲了下去,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大口大口地喘气。阿莫拉双手合十,低声默念着什么,喃喃的低语缓慢而奇特。希德硫斯看着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显得圣洁而光明。他又感受到了那种神秘而令人敬畏的力量。他沉默地看着他们,耐心等待着。
许久,利乌斯恢复了平静,他慢慢地站起来,直视希德硫斯蔚蓝色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不,希德硫斯,我不恨他。尽管他拒绝了我的请求,毒死了我的挚友。但是,我依然会宽恕他。他只是一个无知而又无辜的孩子,而真正的刽子手还在巴拉丁宫宴饮狂欢。愿基督宽恕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