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压重门》北唐春

7、第 7 章

　　怎么会是他？

　　为何会是他？

　　一室寂静中，纪云杉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连带着呼吸都乱了节奏。

　　若他是秦王世子，那三日前在荒宅，她无意中到底撞见了何事？

　　那日遭遇尚且历历在目，那双浸着冬雪的眼眸与眼前闪过一丝错愕与兴味的眼眸慢慢重合，纪云杉忽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二人一时都忘了移开视线，可这般彼此对视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纪荣来回看了看，心中欣喜更甚。

　　任他天潢贵胄，说到底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见着窈窕淑女，不也还是心神晃荡。

　　他上前一步，“小女愚钝，让世子见笑了。”

　　一句话惊醒了两个人。

　　荀佑自然地收回视线，眉眼轻敛。

　　“纪会长这话可就说笑了，令爱这琴艺，便是放在京城也是拿得出手的，何来愚钝之说。”

　　纪荣连说不敢，脸上却是乐开了花。

　　贵客都如此说了，其他人自然也要跟着恭维两句，一时间赞叹之声不断。

　　纪荣拱手客套几句，笑着拍了拍纪云杉的肩膀，“还不快谢过世子殿下和诸位大人。”

　　纪云杉自方才惊醒之后便一直低着头，闻言，只福身道谢，从始至终未曾抬头。

　　仿佛这样就能忘记方才那一眼。

　　纪荣见她不上道，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世子殿下这般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过去替殿下斟酒。”

　　话落，周遭静了下来。

　　纪云杉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猛地抬眸看向纪荣，却只一眼，便又垂下了头。

　　荀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见此，挑了挑眉。

　　这对父女倒是有意思。

　　感受到周围投过来的视线，纪云杉紧咬下唇，苍白的脸色在灯火下倒是不甚明显，反而衬得抹了胭脂的双颊白里透红。

　　许是不满她这般犹豫，纪荣悄悄在她背后推了一把，“草民这女儿向来胆小，今日突然见到世子这般的大人物，一时失态，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荀佑嘴边噙着笑，歪靠在座椅里。

　　“哪里的话，纪会长多虑了。”

　　纪荣又推了一把。

　　他面上依旧带着笑，可手上的劲却明白地告诉纪云杉，他心情不悦。

　　无奈，纪云杉只能硬着头皮朝荀佑走去。

　　灯火晃耀，在她脚边投下一片影子。

　　她垂着头，眼前只有那团暗影和晃动的裙摆，恍惚间，裙襕上的飞鸟好像动了起来，似要冲破裹在它身上的层层丝线。

　　忽然，脚边的影子融进一团更大的阴影中。

　　视野里出现了一张黄花梨木案几。

　　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她依旧垂着头，却无法忽视头顶那道灼热的目光。

　　深吸了一口气，纪云杉强迫自己镇定。

　　她绕到案几旁侧，拎起青花酒壶，往荀佑手边的酒杯里添酒。

　　玉液琼浆，汩汩落于瓷盏，声似珠玉落玉盘。霎时间，醇厚酒香萦绕鼻端，缠绵不散，叫人未饮先醉。

　　头顶那两道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灼热且意味深长。

　　纪云杉端起酒盏，往前一递。

　　隔了几息，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动了动，从她手中接过了酒盏。

　　交递的瞬间，指尖相碰。

　　针扎一样的酥麻，直入心口。分明一触即离，却也烫得纪云杉忍不住瑟缩。

　　愣了一瞬，她起身行礼，逃也似的离去。

　　众人都当是女儿家的羞态，一时失笑。唯有荀佑垂眸看着手中酒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一路疾行，直到听不到身后的声音，纪云杉才停下脚步。

　　高楼之上风起，明月洒下一抹清辉。

　　纪云杉凭栏而立，满袖清风。搭在栏杆上的手指紧紧扣着，指节都有些泛白，但她却恍若未觉，眼中逐渐染上一层清润，连圆月都有了重影。

　　直到南枝走过来低低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

　　“怎么了？”

　　南枝垂眸，“岳林说，老爷让小姐先去方才的厢房休息，等那边结束后，再与他一同回家。”

　　纪云杉盯着楼下熙攘的人群，睁大眼睛，任由冷风将杂乱的思绪吹散。

　　“知道了，走吧。”

　　入夜之后，醉春楼更为热闹。

　　窗子开着，传来声声南曲，婉转低回。

　　纪云杉回到厢房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看得南枝颇为担忧。

　　她倒了杯茶递过去，“小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奴婢去寻些吃食来？”

　　纪云杉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闻言，点了点头。

　　自午后便未曾进食，她确实有些饿了。

　　南枝松了口气，转身出去。

　　屋内只剩纪云杉一个人，她小口抿着喝完了那杯茶，而后便又望着窗外出神。

　　小秦淮河对岸是一排民居，青砖黛瓦、鳞次栉比，夜幕降临后，一扇扇窗子里透出昏黄烛火，瞧着分外温暖。

　　一河之隔，却是天差地别。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恍然回神，却发现南枝还未回来。

　　“南枝？”她轻轻唤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奇怪，不过是去寻吃食，怎会离开这么久？

　　纪云杉心中不安，起身准备往门口走去，却不想刚迈出一步，忽觉一阵头晕，眼前顿时天地旋转。

　　她慌忙伸手去扶，摸索间撑在了床柱上。

　　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晕成这样？

　　她强撑着睁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混沌。来不及思考，那股晕眩转瞬又被一股燥热代替。身后的窗子还开着，可她却感觉像是进入了三伏天，浑身滚烫，不多时，便是汗流浃背。

　　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体内像有一条火龙在冲撞，双重刺激之下，纪云杉腿脚一软，支撑不住倒在了床榻上。

　　热汗如雨而下，浸透了里衣，饶是轻薄的面料，此刻黏在身上，也只觉得难受。

　　纪云杉有些受不了，昏昏沉沉间抬手扯了下衣襟。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门。

　　以为是南枝回来了，她挣扎着抬眼看去，却冷不丁撞入一双熟悉的眼眸。

　　是秦王世子。

　　不似那边灯火通明，这间厢房只在角落里点了一座九盏连枝灯。有风自窗间流入，烛火晃耀，浮于珠帘之上，映得满室流光，似水波粼粼。

　　他便站在珠帘之外，黑白分明的眼眸凝望着她。

　　一股异样的氛围流转在两人之间，纪云杉浑身燥热难耐，耳边只剩下了自己一声接着一声的凌乱急促的喘息。

　　他应当也有些惊讶，半晌没有动静，还是纪云杉先反应过来，挣扎着要起身，却脱力倒在床上。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他。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而后，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但不知为何，却偏偏落入了纪云杉的耳朵里。

　　瞬间，她想明白了一切。

　　从三日前的裁衣，到今日被送来席上献艺，再到眼下以这般姿态无法动弹，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饶是她早有准备，也还是免不了心寒。

　　不知是因为心里难过还是身上难受，慢慢的，她眼中泛起一片湿意，聚在眼尾，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

　　指尖刺入掌心，疼痛短暂地唤醒了她的神智，她强撑起身子，靠在了床头。

　　这番动静引起了荀佑的注意。

　　他回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珠帘，流光落在他脸上，本就深邃的眉眼变得越发锋利，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桀骜不驯来。

　　纪云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迈步走进来，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她身上，顿时让她本就燥热的气息越发灼烧起来。

　　荀佑停在了床前，垂眸看着靠坐在床头的少女。

　　头上发髻散乱着，被汗湿的发丝紧贴在她的颊边，面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即便点了口脂，唇色也不该是眼下这般近乎妖艳的红。

　　只一眼，荀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女抬眸看他，却又不敢与他对视，眼神不断地躲闪。

　　这般害怕畏缩的模样与那日荒宅里惊慌失措的人慢慢重合，荀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句孽缘。

　　纪云杉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也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刚才从床上爬起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即便她想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何况，就这瞬息的工夫，她便感觉自己体内那股燥热越燃越烈，就快要将她吞噬。

　　她死死咬着嘴唇，妄图让自己清醒。

　　可却徒劳无功。

　　忽然，一股清冽的气息笼罩下来，像一口冷泉将她包围。

　　几乎出于本能的，她想要靠近。

　　近一些，再近一些……

　　忽然，她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开眼，那张不可一世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一拳之隔，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烛火跳动，她看到那双漂亮的桃花眸眼尾缓缓勾起，像夜里静悄悄绽放的春红，掬着一捧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又见面了，小骗子。”

　　他轻声道。

　　那柔情顿时皲裂，只剩虚假。

　　霎时间，似烟花炸裂，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躁动叫嚣着将要喷薄而出。

　　喘息声更重了。

　　周遭空气都变得灼热、黏腻。

　　她害怕了，下意识想要逃离，可同时那股燥热又催着她靠近。

　　本能和欲念不断地撕扯着，快要将她撕碎了。

　　忽然，眼前人笑了起来，点点烛光在他眼中流转，细碎晶莹。

　　他直起身，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递了过来。

　　纪云杉下意识往后一缩，上次被他戏耍的记忆还很清晰，她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见她这个反应，荀佑也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道：“放心，这次真是解药。”

　　他竟然开口解释。

　　纪云杉一脸狐疑，还是不愿相信。

　　荀佑无奈，叹了口气，再次趁她不注意，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吞了下去。

　　“你……”纪云杉捂着脖子咳嗽起来，“你又来！”

　　“你这个样子若是被人瞧见，本世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放心，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再找一颗假药丸骗你。”

　　他故作不耐，起身关了窗子，而后抱臂倚在窗框上，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似乎确实很在意名声。

　　纪云杉松了口气，同时，她也的确感觉到体内的异样在渐渐褪去。

　　这次，他倒是没有骗人。

　　两人沉默下来，只剩下纪云杉一声慢过一声的喘息。

　　“荀佑。”

　　他忽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纪云杉不明所以。

　　“荀佑，我的名字。”他接着解释，“这都第二次见面了，咱俩是不是应该正式认识一下，毕竟我竟不知贺家的表小姐会是纪家三娘。”

　　他这话让纪云杉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脱困撒的谎。

　　她有些赧然，稳了稳气息，道：“纪云杉。”

　　他点点头，走过来。

　　“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药吗？”

　　他忽然这么问，纪云杉顿了片刻，只说不知道。

　　荀佑发现她躲闪的眼神，知晓她心中有数，便也没再追问。

　　“这药彻底起效大概需要两刻，你父亲他们应该还未走远，等你缓过来之后，我让人送你回去。”

　　闻言，纪云杉倏地抬头。

　　“送我回去？”

　　“怎么，你还想留下啊？”

　　纪云杉立马摇头。

　　可过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本以为自己之前撞见他那样的一面，如今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应当会想要灭口才对。

　　却见他眉眼一扬，满是桀骜。

　　“我是在帮我自己，本世子还没傻到知道是别人下套，却还要往里钻的地步。”

　　纪云杉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顿时羞愤难耐，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