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压重门》北唐春

24、第 24 章

　　荀佑是在快到大明寺的时候醒来的，他中毒不深，加之身体强健，恢复起来自然比一般人要快些。但也只是清醒过来，体内的余毒还未处理干净。

　　他醒来后很是懵了一阵，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昏迷之前翻进了纪云杉的闺房。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从纪云杉口中知道是她提出带自己出城避风头的，就更羞愧了。

　　昨日才说了自己总是给她造成困扰，结果连一天都不到，他就又给她惹了麻烦。这些荒唐事要是被他爹给知道，保准会打断他的腿。

　　思及此，荀佑浑身一抖，不敢再细想。

　　“实在是抱歉，我当时认出那是纪家的外墙就翻进去了，没来得及去想万一那些人跟着找到你怎么办。”他低着头，诚恳地道歉。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道歉多少有些无力。

　　但纪云杉却是不太在意，只说了句“无事”。

　　自从在城门口发生那样的事之后，她就有些尴尬，荀佑醒了之后，她便坐在另一边，眼神有意回避他。

　　可这副模样落在荀佑眼里，就成了她在生气，但又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言语。

　　这下他更愧疚了。

　　他想着应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只是口头道歉未免显得太单薄。他想说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但踌躇了半天却又说不出半句。

　　向来能说会道的世子爷头一次感到词穷，觉得说什么好像都会显得虚伪。

　　不应该啊，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认识的女子，可与她们交谈时，却从未这样纠结犹豫，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琢磨好几遍，就怕说错了惹得她不开心。

　　他想了好久，觉得问题就出在这个合作的事情上。

　　从一开始，他和纪云杉的地位就是不对等的，他知道，即便她对他有意见也不会说出来，可越是这样，他就越在意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他不想让她不开心。

　　世子爷十分苦恼，正琢磨着要怎么才能显得诚恳一些，马车就停了。

　　“小姐，到了。”

　　南枝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纪云杉顿时松了口气，赶紧起身钻了出去。

　　荀佑看着她匆匆离去，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越发觉得她是生气了，一张脸顿时愁云惨淡。

　　马车停在山脚，剩下的路要自己沿着石阶走上去。

　　纪云杉下车后，看到张澍拎着包袱过来，知晓他是要让荀佑换身衣裳，便带着南枝往前走了两步等着。

　　张澍上了马车，一抬眼便看到自家世子爷愁眉苦脸地仰靠在车厢上。

　　他没多想，打开包袱将里面的几身衣裳露出来，“殿下，您要穿哪身？”

　　荀佑没心思在这时候挑选衣裳，随意从里头拽出一身，一边脱着身上的粗布衣裳，一边问他，“东西呢？”

　　之前帮荀佑换衣裳的时候，张澍将那本册子暂时放到了自己身上。

　　他从怀里拿出那本册子递过去。

　　荀佑将脱下来的衣裳甩在一边，接过册子翻了开来。

　　张澍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心知这册子里记载的内容怕是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果不其然，荀佑没翻几页，便怒气冲冲地合上了册子。

　　马夫还在外面，两人也不能多说什么，荀佑给张澍递一个眼神，迅速换好衣裳下了马车。

　　纪云杉本望着远处，余光瞥见他下来，下意识看过去。

　　今日天气不太好，雾蒙蒙的不见太阳升起。

　　许是因为匆忙，他只换了外面的衣裳，头发也有些凌乱，但他站在那里，却让纪云杉觉得，那尚未升起的朝阳或许是落在了地上，就连那不甚平整的襟口和散落在颊边的碎发都显得他格外意气风发。

　　荀佑也看到了纪云杉，脚下顿了一瞬，而后面上便带起和善的笑容，抬脚朝她走来。

　　然而纪云杉却在触及他扬起的嘴角时面颊蓦地一红，目光像被烫到似的，匆忙从他身上挪开，低着头转身往石阶上走去。

　　荀佑脚步顿住，笑容也僵在脸上，随着她远去的背影逐渐垮了下来，变得有些尴尬和……委屈。

　　张澍发觉他站着不动，疑惑地看过来，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到了纪云杉离去的背影，心下了然，无声叹息。

　　不妙。

　　大大的不妙。

　　-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香客本就少，此刻时辰又尚早，石阶上放眼望去竟只有他们一行。

　　纪云杉闷头爬了一阵，忽然想起荀佑还是个病人，自己这样冒然把他丢下似乎不太好。

　　而且还是她提出要带他们来大明寺的。

　　思及此，纪云杉的脚步慢了一些，走到一处小平台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她今日来此是为了祭奠亡母，所以穿得格外素净，就连发间也只戴了一支青玉簪子，但饶是如此，却依旧不显寡淡，反倒把她衬得像春日抽条的嫩柳，清丽脱俗。

　　荀佑本就在盯着她看，蓦然见她转身看来，心跳都漏了一拍。

　　山间静谧，两人隔着数十个石阶对望，目光相接的刹那，似晨雾绵绵缠绕在一起。

　　两人心底皆是一震，纪云杉的眼睫忍不住轻颤，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收紧。

　　忽的，寺中传来一道沉厚悠远的钟声，往四周荡开的同时，也震醒了僵住的两人。

　　纪云杉倏地垂下眼帘，回身快步离去。

　　荀佑感觉自己胸口一松，呼吸瞬间顺畅了许多。

　　他没有垂眸，目光始终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静静地感受着自己不正常的心跳。

　　-

　　走了约莫两刻便到了寺门，荀佑没落后多少，看到纪云杉站定，便三两步跑了上来。

　　纪云杉还是不愿与他对视，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要去往生殿给我母亲上香，殿下……”

　　她不知道该安排荀佑去哪里。

　　“我随便逛逛，你不用管我，晌午用饭时我再来寻你一道。”荀佑不想她为难，直接道。

　　纪云杉松了口气，福身告辞。

　　晨雾未散，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有风自山间而来，两旁竹叶沙沙，檐角铜铃轻响，不时有僧人错身而过，双手合十与她颔首。

　　一切静谧而肃穆。

　　纪云杉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找到位于主殿之后西侧的往生殿，与门口僧人说了几句，便走了进去。

　　地上的青砖被水洗过，隐约映出供案上摇曳的烛火。

　　往生殿里供奉着许多逝者的牌位，柳如意的牌位是纪云杉自己出钱设立的，她知道纪荣和王婵定不会愿意将一个妾的牌位供奉在此，所以她也就没有去费口舌了。

　　每年清明前后她都会来此小住几日，给母亲祭奠上香，再陪她说说话。

　　看着眼前静静燃烧的金纸，纪云杉的思绪忽然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从她有记忆起，就很少见到纪荣，平日里都是她和母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生活，那个小院子便是她的整个天地。

　　她出不了门，只有过节时，才会被叫去主院一道用饭。不过那已经是她五岁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她已经懂事，不会因为一点小事便哭闹。

　　母亲也会去，但她是妾，不能坐着用饭，只能站在一边服侍主人，为纪荣和王婵布菜。

　　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颇为不解，拉着母亲的手想让她也坐下，结果就招来了纪荣和王婵的不满。母亲因此被罚，在主院外跪了一个时辰。

　　她以为自己会被母亲责罚，但她回来之后却只字未提，反倒告诉她不要害怕，这世上之人，虽一出生便尊卑有别，但只要经营好自己，即便身处炼狱，也依旧能够给自己留下一片治愈之所。

　　她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可没想到这一句话不但她做不到，就连母亲自己也没做到。

　　人心都是肉长的，母亲来到纪家本只是想要求一片瓦遮雨，却不曾想最后还是将自己陷了进去。

　　她不可避免地爱上了纪荣，即便她知道他生性凉薄，即便他的心并不是一直在她身上，她还是动了心。她开始期盼纪荣每日回府能去她院子里坐坐，期盼纪荣能够留宿，期盼纪荣不要再爱上别人……

　　每一次期盼过后都是失望，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的诞生，才让母亲彻彻底底地死心。

　　得知生出来的是个女儿后，纪荣脸色一沉，转身便离开了。他没去看看刚出世的孩子，更没去看差点丢了半条命的柳如意。

　　那一次，母亲彻底对他失望，过往那些对他不切实际的奢求，逐渐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恨。

　　那之后，母亲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教她读书识字，给她讲各种道理，让她即便没有父亲的陪伴，即便一出生就被厌弃，也能够平和的在这里生活。

　　母亲在的那九年，她过得很开心。

　　可母亲还是走了。

　　她被纪荣伤透了心，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她放不下，也看不开，于是在日复一日中将一切都郁结在心中。

　　卧床的那段时日，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看着深陷在被褥中，瘦得不成人样的母亲，不知该说些什么。

　　弥留之际，母亲抓着她的手，声音沙哑的像是有石砾在摩擦她的喉咙。

　　“我这一生，本自由自在，只因一念之差，便让后半生困于囹圄。儿啊，你要记住，人这一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走，除了自己，其他都是浮云，情爱便更是奢望。为娘只有一句话，你定要牢记。”

　　她看着母亲的双眼忽然迸出光亮，就连脸色都红润起来。

　　“男人的承诺不可信，给不了你承诺的男人更不可信，无论外界如何艰难，你都要好好活着，为了你自己活着！”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便像没了生气的枯木一般，颓然倒在床榻里，只余一双眼睛，不甘心地盯着屋顶。

　　这些年，她一直靠着母亲的遗愿支撑着，无论纪荣和王婵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她都从未反抗，她接受一切安排，因为她只想好好活着。

　　火盆里迸出一点火星，将纪云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看着青砖上自己的倒影，双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如今，她反抗了。

　　可就连她自己现在也有些分不清，她的反抗到底是因为纪荣做的太过分，还是因为对方是荀佑？

　　纪云杉的眼前逐渐漫开一片水雾。

　　也许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他就注定与其他人不同。她在他面前好像总是不堪一击，总是会自惭形秽，他们之间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她眨了眨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直直砸在地上，模糊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