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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纪存真·瞬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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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失眠逐渐成为常态,周一一早,存真神志不清地从床上爬起来,眼还没睁开,先摸出手机外卖了两杯当代牛马强效电棍——加浓冰美式,无糖版本。
咖啡比她到的快,总算爬到工位,她一口气灌下大半杯,趁着早餐时间摸鱼看了会朋友圈,看见梦章的学妹昨晚更新了两张照片,内容是收到的生日礼物,配文:“大恩不言谢,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
先前与梦章合住的学姐选择延毕,离开海城gap一年,没过多久搬进来一位学妹,存真假期回苏城时,顺路去海城转过两次,小学妹人很随和,透着一股学生特有的活泼劲儿。
看见存真,叽叽喳喳自来熟地说着:“何老师今天有课,十点才能回来,学姐你吃了吗,我要煮米线,你也来一碗吧。”
何老师?
“为什么要叫何老师?”
“这是尊称啦。”学妹答,“因为梦章学姐已经把吃饭睡觉进化掉了,靠光合作用就能出报告,大家甘拜下风,都叫她何老师。”
哦,大家,不是只有学妹。
学妹天然热情,像是曾经的存真,梦章那两日课满,学妹和存真待在一起,渐渐熟悉起来,偶尔聊聊海城,也提及北城,存真客气说着,有时间来北城玩,我带你转转,就这么一来二去,顺便加了联系方式。
翻开朋友圈,也透着浓浓的学生气,小孩子的表达欲出奇旺盛,内容全部可见,平均两天一条。
梦章几乎不发朋友圈,偶尔出现,也是例行公事帮忙转载院校资讯,存真想要拼凑出她在海城的日常,总是从学妹的碎碎念里。
——本人今日立下誓言,何老师要是再买这种没有运费险的大物件,我将取下她的头颅。
——如果你知道我的舍友是个洁癖,每周都要大扫除,你也会觉得我命好。
——天秤座的交友宣言是,要和喜欢麦当当的人当朋友。
配图,是梦章帮忙举着儿童套餐玩具的照片。
——天啊,何老师居然给我准备了早饭,但我这个瞎子没看到,鸡蛋都被压扁了wwww,恕我眼拙恕我眼拙,要死心塌地的爱何老师一辈子了。
“要死心塌地的爱何老师一辈子了。”
存真需要知晓梦章的日常,她讨厌凭空消失的失联感,单靠想象令人缺氧,频繁的分享,密切的联系,都可以,她需要通过连接换取平静。
但是不行,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像只下水道的老鼠一样窥探着学妹的生活,试图蹲守一些指缝漏下的边角料——这张照片拍到了梦章,这段记录提及了梦章,点滴奏效。
但是渐渐的,偷吃边角不再令人满足,反倒滋生出更加浓重的情绪,她开始厌烦偷来的幸福,既不光明正大,也不属于她。
一早喝了大半杯冰的,胃里隐隐作痛,萌萌来喊开会,存真回了句就来,手上页面滑动,又刷到一条。
学妹把朋友圈当日记本用,昨天傍晚还发了一组庞大的九宫格,拼了几十张生日照,其中一张是她和梦章的拍立得,简简单单的双人照片,九宫格里的每一张合影都比这张要亲密许多。
这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拍立得。
但存真和梦章没有拍过拍立得。
存真也曾是喜欢在朋友圈写日记的人,但现如今,早就设置了三天可见,就算全部开放,她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宣扬,她要爱她一辈子。
“存真!颜颜姐要点名了!”小薇又发来消息催促。
存真暗灭手机,许是咖啡因摄入过多,起身时一时心悸。
Q1季度的项目复盘要过三个审核组,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会,总算结束,午休时间已经过了一半。
公司换到新楼后增设了食堂,存真勉强找到个还在营业的窗口买了碗粥,这会儿食堂人满为患,只能和人拼座,她茫然地看了一圈,和隔着两排的颜颜对上视线。
“没点外卖吗?”一般上午过会,大家都会提前点好外卖
“没。”存真拉开椅子坐下,“想说......胃不舒服,随便喝点粥。”
颜颜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看起手机,没有硬要寒暄的意思,刷到有意思的视频,存真下载下来,发给梦章:“你听,这是什么?”
等了两分钟,梦章没回,她的回复总是很慢。
颜颜看她停下筷子,对着手机发呆,忽然问:“结算反馈有问题吗?”
“嗯?哦......没有。”存真回了回神,“我就是刷到一个视频,挺有意思的。”
她把手机递过去:“你听。”
食堂人多,话筒要贴近耳朵,颜颜闭着眼仔细听了听:“是小猫?”
“yes,小猫在干嘛?”
“小猫在说梦话。”
“什么!”存真收回手,“你居然能听出来。”
下一秒,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养猫吗?”
“你喜欢猫吗?”
颜颜停顿一秒,回答说:“有,不过在老家,我妈不肯让‘我姐’跟着我受罪。”
存真和颜颜不熟,虽说刚进公司就加了联系方式,但因为工作上少有交集,一直没说过几句话,或者说颜颜隶属总经办,总助是老板面前的人,大家多少会有些顾虑。
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颜颜居然也是苏城人,两人往前倒了倒学校经历,发现小学都是挨着的,不过颜颜毕业时,存真还是个二年级的小萝卜头。
闲聊几句,午休结束,梦章还没有回信。
还在忙吗?没吃饭吗?
存真想要追问一句,想了想,又把手机放下了。
她在尝试收起自己蔓延的占有欲。
总也等不到梦章回信的时候,存真曾生出过去海城工作的念头,海城的发展并不比北城差,之后跳出4A,还可以去互联网或是品牌方,那里离家近,离梦章也近,她想起一出是一出,熬了个通宵做完简历,天亮时满腔冲动便慢慢平复了。
之后呢?
几年后,梦章毕业,是否会留在海城?如果梦章回到了北城,她又该怎么办?
就算去了海城,她也没有资格住人才公寓,难道要梦章搬出来陪她一起?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现在的工作虽然忙碌,但熬了一年多,也算“刚刚站稳脚跟”,此刻贸然跳槽,换到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公司、同事、业务......
且不说能否平稳适应,打开招聘软件,“大环境很糟糕”六个字巴不得写在岗位须知里,更别提她工龄不足两年,流动性太高,全是劣势。
想来想去,只能作罢。
唯一的方法,似乎只能是劝自己放下。
这半年,存真渐渐没有刚上班时那样忙碌了,或者说逐渐熟悉业务之后,总有办法灵活的留出喘息空间,周末偶尔也会去看展,逛公园,尝试上了几节体验课,再次认清自己四肢不调,五音不全。
总之,闲暇时间她尽量不窝在家里,尽量去结交新的朋友,堵住烦扰趁虚而入的缝隙。
对一个人疯狂的占有欲需要通过很多人稀释,存真同她人吃饭、看电影、拍照,但那些结伴的人,始终停在点头之交的关系上,算不上朋友,只能称之为“搭子”,拼一份双人蛋糕或是火锅套餐,就像北城里许多奔劳的人,与陌生人拼睡一张出租屋的床。
礼貌迎合,挑选话题,差不多的年岁经历,总有共同了解的事物,与人交往并非难事,但提及交心,却是漫长复杂又万险千艰的事。
她是否有尝试交心呢?没有。
存真一边反思自己的不真诚,一边从她人身上吸取新鲜感,一边试图得到绝对自由的相处,一边又很难不做个完整的大人。
她还是想念梦章。
存真的大学是吊儿郎当混过来的,她难以想象读研究竟有多忙,网上众说纷纭,一小部分说还好,绝大部分都在说——忙啊,忙的没时间上吊。
她一边想着梦章这样忙碌,自己是不是不该打扰她,又忍不住每次回苏城都要“顺路”,海城有开不完的咖啡馆,漂亮饭,存真总能找到借口。
等待了一整个午休的问题终于得到回复,梦章问:“猫?你捡到猫了?”
与此同时,外卖群有同事问要不要去看音乐节,端午要到了,媒介那边拿到几张票,VIP区,就是地址远了些,在俞山。
群里一片死寂,好半天才有人回:“那是哪?”
存真按动手机:“在我家那边,苏城边上,一个小县城......”
等等,她查询了一下参演乐队,近两年拼盘音乐节盛行,这场有个乐队好像是梦章喜欢的,CECG吗......都是英文名,她记不太清。
管他呢,反正俞山离海城很近,万一真是梦章喜欢的呢。
她忙喊同事给她留两张票,又问梦章:“端午你们休假吗?”
梦章没说休还是不休,只问怎么了。
“休假的话,我们去看音乐节吧”、“你想不想去看音乐节?”、“那你陪我去看音乐节”,思来想去,辗转措辞,面对梦章,她居然也开始逐字调整话术。
像是和客户对接留下的后遗症——哪一种更容易说服对方?哪一种更能得到认同?
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存真自暴自弃,干脆把群里截图发过去,等待的几秒,骤然炸起的肾上腺素慢慢平稳下来。
她忽然想起,都六月了,正是高温入暑的日子,俞山那边白日有三十五六度,音乐节要在室外站一天,又热又累,她是不是又让她为难了?
存真输入:“没事,要是......”
被梦章打断:“好。”
得到答案,疑虑反而更多,她是真的想去吗?还是仍旧不善拒绝?年中了,公司正是一年两度最忙的时候,那研究生呢?研究生有没有期中考?
“你真想去吗?”
存真脱口而出,又急急补上一句:“我就是看有票,又离我家近,你要是有事不去也行,我问问别人。”
梦章好半天才回:“没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面对梦章,患得患失的心生出谨小慎微的眼,明知梦章不会,她仍恐慌她们是会写绝交信的小孩子,生怕自己做错什么,对方就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那行。”存真连忙回,“我来做规划,你什么都不用管。”
她一股脑揽下所有活,细细查完才知道,交通居然这么麻烦,北城过去的车只有两趟,最早一班七点发车,下午三点到兴市,到了兴市还要再坐巴车,巴车票这周六开售。
周六中午,存真爬起来一看,所有班次全部售罄。
“这个音乐节这么火吗?”
她问萌萌,萌萌给她支招,实在不行你包个出租。
上网查询,全是租车的帖子,巴车票一张三十,包车直接加个零。
音乐节第二天下午两点开始,或者先在兴市住一晚?算上安检时间,如果要赶上开场,第二天一早......天啊,第二天一早七点就要出发。
太早了,梦章会不会很累?
存真没去过音乐节,连日在几个软件里反复横跳,每分每秒都有新知识。
不让带水,也不让带伞,除去安检时间还要算入场时间,交通管制封路,车子只能停在三公里外,走到场地还要半小时,那七点出发是来不及的,只能坐六半的车。
没办法,她发消息给梦章:“我们租车去吧,就是贵了点,不过我找了个拼车的女生,我们三个平摊,差不多一人一百。”
早知道巴车票会卖没,她就该定闹钟爬起来抢,平白无故多花七十块钱,要是梦章不想去了......
梦章不会这么想,可她仍旧这么猜。
许是猜的时间太久了,都成习惯了。
梦章只回一个字:“好。”
这样肯定的回应都让存真起疑——她没有很兴奋是不是?她是不是不想去?
不过事到如今,时不时彰显存在感的犹疑已经快被即将见面的期待拍死了,存真甩掉阴魂不散的摇摆心思,只能瞥见自己压不下去的嘴角。
她想着,或许福祸相依,焉知非福呢,这下不用坐巴车,她们三点到兴市,七点上出租,满打满算,还有四个小时游玩时间。
来之不易的见面把存真变得吝啬又贪婪,每分每秒都要计算,她总觉得多玩一个城市,她们在这个世上的脚印就更多一些,彼此之间的连接也就更为牢靠一些。
为了这次出行,她提前半个月就和领导打过招呼,年中事忙,待办比平时多出一倍,她日日不下班,确保端午可以顺利跑路,不用背着电脑。
天热,又不能带伞,那就提前准备降温贴,冰袖、风油精、挂脖风扇、担心没电,还带了一组备用电池。
早就确定的穿搭换来换去,行李箱合上三轮又打开三轮,干脆敞开放着,想起什么通通塞进去,也不管用不用得上,短短三天的旅行,阵仗大的像要搬家。
就这么折腾到出发前一晚,存真兴奋过了头,彻底失眠,两点总算合上眼,四点又忽然吓醒,因为梦里错过了五点的闹钟。
等闹钟真的响起,总算安静片刻的脑子不满被吵醒,开始尖锐叫嚣,她来不及理会,出门前抓紧最后的时间头脑风暴,关门前一秒,匆匆翻开抽屉掏出一盒藿香正气。
梦章不抗热,提前喝一些,以防中暑。
过载的精神堪堪撑到她上车,连轴转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一开始是头,许是没休息好,存真头痛欲裂,胡乱吞了一瓶藿香正气,没用。那是着凉了?她又找乘务员要了一包感冒冲剂,泡了大杯热水灌下去,半小时后,头总算好转,身上又开始出虚汗。
紧接着,小腹隐隐胀痛,四肢使不上力气,坐着不舒服,站着更不舒服,只能戴上耳机找冥想视频,试图逼迫自己睡着。
强撑着过了中午,存真被对骂的声音吵醒,身后旅客因为视频外放的事情推推搡搡,她攒着力气起身,想去趟卫生间,刚迈开两步,一旁的阿姨忽然拉住她:“哎呦,小姑娘。”
存真疑惑地看着她,见阿姨怒了努嘴,朝她身后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这日子别穿白的呀,带没带换的呀。”
迟钝的大脑反应了足有五秒,总算回过神,她忙脱下外套系到腰上,阿姨翻出一包纸巾递过来,存真回头看,见座椅上落了一摊深色血痕。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出行第一天,刚好赶上经期。
这两年,存真新添了痛经的毛病,三五次里总有一次格外严重,疼起来时全身冷汗,内脏像是被搅碎了缠在一起。
热敷,红糖水,往耳朵里塞酒精棉花,各种热门冷门的方法挨个试了一遍,都不大管用,只要没吃止痛药,必定会闹上一阵儿不肯消停。
精挑细选的白色半裙上血渍格外扎眼,存真没带卫生巾,事出紧急,只好先用纸巾垫着,火车上条件有限,她勉强清理了一下,硬着头皮回到座位。
乘务员还在处理身后乘客关于“火车是你家开的吗”的争吵,她犹豫片刻,没敢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候当出头鸟,尽量不引人瞩目地擦了擦座椅上的污渍。
还好椅套颜色深,周围人的注意力又全在车厢另一头的热闹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局促。
两个大嗓门还在嗷嗷,一个喊:“你牛逼你坐飞机啊!跟我们这些穷人挤什么硬座!”
另一个不甘示弱:“是!一帮穷逼天天在那外放擦边视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什么货色!”
狭小的车厢混合着烟味汗味,两方唾沫横飞,你来我往,存真仰头看了看,找不到举手示意的机会。
就在这时,梦章发来消息:“在车上吗?我晚半小时。”
存真回:“好。”
小腹开始绞痛,她弓起身子,趴到膝盖上,身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迷糊睡去,又醒来,刚过半小时,再睡去,又过半小时......不知道醒了几次,身后的大战总算停火。
车要靠站了,存真拦住焦头烂额的乘务员,乘务员听她说完,一脸今天真是倒了霉的悲催,忍了忍压下打工人的疲惫,礼貌说着:“没事您下车吧,我给您处理。”
行李箱放在高架上,附近只剩下零星三四个乘客,存真不想麻烦别人,自己踮脚去拿,箱子太重,她又使不上劲儿,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托住,身上忽然窜出一股热流,她一走神,手上力气松了一半,左手无名指被箱子压着撞到桌角上,痛得存真闷哼一声。
她来不及缓口气,乘务员已经来催:“快下车啊,马上到点了。”
存真忙把箱子换到右手,左边口袋的手机忽然震动,她忍着痛,翘起手指掏出查看,是梦章,梦章说,还要再晚半小时。
她们在兴市的时间,从四个小时变成三个小时。
存真看了两秒,没回,反手拽着死沉死沉的行李箱下楼,便利店都在进站口,她转了足有五百米,总算买到卫生巾,裙子上的血迹来不及处理,好在她还带了一条短裤。
卫生间狭小,人又多,被撞到的手指好像要肿起来,她折腾半天总算处理好,特意早起卷了造型的头发全部塌下来,黏腻腻地贴在脖子上。
她问:“你到哪了?”
梦章回:“还在路上。”
一并传来的还有一张照片,山连着山,天底下的山都长一个样,谁知道她在哪里?
“堵车,可能要四点半,你先自己转转。”
又要半小时,存真飞快敲击键盘:“我就在这等你。”
来之前,她翻看了上百个推荐帖,兴市不是旅游城市,少有称得上景点的地方,当地人绞尽脑汁答了个废旧棉纺厂和民国影视基地,三十六度的天,这么大的太阳,棉纺厂有什么好转的?她自己有什么好转的?
她同梦章较劲,同自己较劲,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里,存真忍着痛经,硬生生站到四点,梦章又发来消息:“还在堵车,司机说要五点才能到,还好你把包车约在了七点。”
三个小时变成两个小时。
那我呢?存真沉默地看着手机,我就在这儿傻站着等你是吗?
如果提早说好五点才能见面,那她完全可以坐下一班车,而不是天不亮就爬起来,说不定也不会弄脏座椅,弄脏衣服,不会砸到手,她手疼、肚子痛、头疼、腿疼、哪哪都疼。
弄脏的裙子是新买的,预售期等了半个月的。
跨越千难万阻的旅行,期待往往会被拉到满溢,一旦发生变故,一旦产生失望,情绪立刻会无限放大,泛滥成灾。
摇摇欲坠的理性即将被吞噬淹没,什么是非对错?什么事出有因?这一路的险阻未必与梦章有关,但此时此刻,梦章就是源头。
存真问:“所以你五点到是吗?”
得到回答:“应该是,你找个凉快的地方。”
“没有凉快的地方。”
这句话是错的。
“商场呢?附近有没有商场。”
商场?北城多的是商场,她来兴市是来逛商场的吗?
这句话是错的。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以先去,不用等我。”
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当真想看什么破音乐节吗?
这句话也是错的。
冲动之下的怨念全部化为强硬的回应,键盘敲击出一句又一句覆水难收的质问,即将发出的最后一刻,手机忽然弹窗,信息提醒,电量不足20%。
情绪被打断,急促的呼吸骤然放缓,存真慢慢冷静下来。
堵车不是梦章的错。
不是,她和自己重复,不是。
可又很难控制不去想,明知道假期会堵车,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出发?梦章不是最喜欢列planAplanB吗?
几点下雨都会提前看好的人,不可能算不到这一点,是没有算?还是不想算?是不是只有自己兴冲冲的跑过来,只有自己期待这场旅行?
——原来,她并不能平静的和她做朋友。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阴沉的天际。
单方面的注视究竟能持续多久呢,不对等的感情又是否会生出恨意,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自由,她患得患失,她斤斤计较,她无法一直沉沦,只能清醒的痛苦。
无所求必满载而归,她只是......装作无所求,祈求满载归。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五感也消失不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些熙熙攘攘的热闹统统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剩疼痛仍像含有剧毒的蛇在身上游走。
直到手机彻底没电,五点整,存真挪动着僵硬的身子去找充电站,等待屏幕亮起的片刻,她心里又升起一点微弱的期待,期待着下一秒就能看见梦章的消息,期待她说我到啦,你在哪里?
然而什么都没有,聊天框仍旧停在那两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上。
疲惫的心点起最后一把微弱的火,愤怒燃烧着逼存真去问:“五点了,你在哪?又要半小时吗?”
只一秒,她逼自己冷静下来——梦章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又有变故,她会提前跟她说。
出什么事了吗?
她发消息询问,等了两分钟,无人回应,立刻拨去电话,打不通......没有关机,但是无人接通......
什么疲惫、愤怒、失望、伤心,纷杂的情绪通通烟消云散,存真查询着从海城过来的信息,节假日、高峰期、堵车......搜索词换来换去,都是一些无关小事,忽然,一条新闻闯入她的视线。
——新闻介绍说新兴高架上有辆巴车和一辆越野车发生碰撞,提醒大家出行注意安全,不要疲劳驾驶。
新兴高架?梦章的车是不是要经过新兴高架?
存真的心悬到嗓子眼,一瞬间几乎把最坏的结果全都想了一遍,高架之下就是悬崖,车毁人亡,尸骨无存,阴阳两隔......
或许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也会看到所谓记忆回现的走马灯,思维能力统统失效的当下,只剩下大脑在慌不择路疯狂工作,摘取那些最最糟糕的画面一通乱答,试图蒙中一个解。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四点她们还在说话,那条视频是三点五十发的。
直到梦章回拨电话。
直到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哑,慢慢喊她的名字:“喂,真真?”
原来劫后余生的感受居然是骤然失声,存真听着她的声音,有种死过一次的错觉,身上全被汗水打湿了,这件T恤从早起就没干过,一定脏透了。
“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刚在路上睡着了,手机静音了......”
梦章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存真用力去听,总觉得像是隔着一层雾气,听得清,但听不懂,只记得最后她问,你在哪?
等梦章赶到,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提前筹划的景点最终哪里也没有去,存真经历过刚刚的惊吓,这会儿已经什么都不想追究了。
天气这样热,她对废弃棉纺厂当然不感兴趣,必吃的凉皮肉夹馍哪里都能买到,不是非要跑去什么网红店,她只是想要完成“和她打卡”这件事,想要得到一个专属她们的仪式感。
但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
失联的十几分钟里,存真甚至开始反问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喊她出来玩,那梦章是不是就不会坐上那辆出事的车?
为什么迟到不重要,为什么没有早点出发更不重要,存真挪动着僵直的身子,六点了,她们在兴市的时间还剩最后一小时。
“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还能一起吃饭,这才最重要。
这场音乐节远比想象的还要盛大,一些小道消息说,门票卖了八万张,到场超过十五万人,去往俞山的路居然也在堵车,包车司机的电话响个没完,全是问今天还接不接单的,司机操着方言问:“嘛是音乐节?都什么人来啊?”
存真答不上来,那些人,她都不认识,倒是拼车的女孩子一脸兴奋,挨个给司机介绍着几个乐队的成员。
总算赶到酒店,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坐了一天的车,洗漱完,两个人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存真是被楼道里的说话声吵醒的,酒店窗帘遮光效果不错,屋里只隐隐晃着一道没关严实的白光,看不出外面的天色。
一向早起的梦章也还睡着,存真小心挪动了半分距离,凑近去看她。
朦胧的光影,熟悉的布局,还有临近夏日的温度和空气,把存真带回毕业那年的海边,算下来,这是她们认识的第八年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一点距离,从梦章的眉眼勾勒到鼻峰,再往下,停在唇角,起伏的呼吸缠绕住指尖,酥麻的感觉顺着手腕向心口蔓延。
存真的心,重重的跳了一下。
她依旧感到幸福。
她依旧感到痛苦。
她依旧需要这样的瞬间,未必是永恒的天长地久,携手的共度余生,而是她睡在她枕边的这一刻,她的心无法对她的爱置之不理,只好回应剧烈的跳动。
下一秒,梦章忽然翻身,存真来不及收回手,掌心蹭过她的脸颊,她骤然心慌,下意识解释起来:“我......我拿手机。”
原本还在睡梦中的梦章活生生被这句话喊醒了,她皱了皱眉:“几点了?”
存真做戏做全套,点开手机看时间,这才发现居然十点了,她忙爬起来:“快,快起床,天啊,咱俩怎么睡这么久?”
“嗯?”梦章揉着脸,迷糊着回,“闹钟好像没响。”
整个俞山到处都在堵车,路上全是从天南海北跑来的粉丝,存真这两年忙着上班,娱乐圈的新鲜面孔一个也不认识,看见路上一排一排的应援大旗,只觉得脸盲。
梦章更不必说,她多年如一日,知识储备欠缺。
音乐节下午两点开始,她们提前一小时到,本以为时间还有空余,没曾想许多人上午便开始排队,还有百来号人提前夜排,三十多度的高温,在帐篷里睡了两天两夜。
VIP区挤得像一块没有缝隙的人肉罐头,蚂蚁看了都要绕路走,她们转了一圈,实在进不去,只好留在普区。
烈日暴晒,堪比军训,气温飙升到三十八度。
一旁的女生尖叫着:“出来了出来了!”
谁?存真踮踮脚,看见个芝麻粒大小的人影,近旁有人举起望远镜——怎么还有人准备这个?
台上的人在用英语做自我介绍,方才尖叫的女生已经开始同声传译:“很高兴见到大家,接下来会演唱两首歌曲......”
存真目瞪口呆,她们站的位置离舞台足有五十米,她甚至都没听清台上的人说了什么。
高温天气,实在太热,身上的汗一层跟着一层,存真担心不方便上厕所,提前穿了安睡裤,于是黏腻厚重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卫生间一直排队,买水的队伍更是大排场龙,刚过一小时就有女生晕倒,被工作人员抬上救护车,听说那女生提前排了十八个小时,不知道是中暑还是低血糖......
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冒出一辆洒水车,人工降雨从天而降,存真躲闪不及,弄花了画了一个半小时的妆。
一整个下午,台上唱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有些歌勉强听过调子,能胡乱跟唱几句,大多数都只能回应一张茫然的脸。
而身旁的粉丝们不仅会唱中文歌,还会唱英文歌泰文歌说rap,不仅能凌晨排队,应援举大旗38度站一天,还在商量着夜爬俞山。
存真听着都觉得腿软。
她也曾是可以周末两天往返一座城市的人,大学时,宿舍突发奇想要去旅游,一拍即合,连夜买票,周五通宵硬座,周一凌晨爬回学校,学校五点开门,她们睡两个小时,还能起床上早八。
但现如今,听着热闹的歌,居然仍感到疲累,她压下嘴角的哈欠,调动着情绪做出兴奋样子拉拉梦章的胳膊:“看!CECG!”
梦章怕热怕晒,这样的天气总是全副武装,存真总也看不清她帽子墨镜下的神情,于是那些猜疑心思又生出来——她是不是不喜欢?
千盼万盼,总算盼到她喜欢的乐队登台,梦章却回问说:“嗯?你喜欢他们吗?”
“不是你喜欢的......吗?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CC......”
梦章想了想:“哦,你是说OCCA,他们参加完综艺就回国了,最近没在国内演出。”
什么......什么OCCA,怎么会有名字这么像的两个乐队......
梦章跟着拍子点头,解释着:“这两个乐队的名字是挺像的,一个是Constant and Change,一个是The only constant is change,好多人都分不清。”
是吗?梦章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存真彻底没了精神,四级考试一过,她的英语就打包还给体育老师了。
这一日的暑气直至夜晚,太阳西垂,总算送来一阵降温的风,她们捡到一个闲置的空气沙发,窝在上面捶打着酸痛的腿,落日挂在天边,周围的人都在忙着和夕阳合照,兴奋的,蹦跳着。
存真盯着她们看,忽然想起苏城,算起来,这个时间正是晚休课间,高三生必须在教室上自习,她看书看的头昏脑涨,常常拉着梦章偷溜出来,跑去操场遛弯,现在想起,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登台的换成几位民谣歌手,舒缓的音乐声中,身上潮湿的汗意在悄悄退去,存真小声嘀咕着昨天的事儿,她很倒霉,车上有人吵架,又忽然来月经期,她不小心弄脏了座椅......
梦章认真听着,一下一下点着头,某个瞬间,忽然身子一歪靠住她的肩膀,存真顿时愣住,如此吵嚷的黄昏,维持着并不舒适的姿势,梦章就这样睡着了。
她的脸颊生了汗,皮肤又变成半透明的质地,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手腕上的小风扇已经没电了,右手掌心握着一把折扇,轻轻搭在存真的手腕上。
似乎有茉莉的味道,存真被引诱着转过头,鼻尖划过她的额发。
再低一点,就一点点,她便能亲吻她的额头。
存真最想念,最无计可施的时候,也曾生出过破罐子乱摔的念头,实在不行她就装成意外,摔一跤,扑上去,亲她一口,大不了就说自己喝多了。
但再想一秒,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冒险的下下之策,如果梦章非常抗拒,那这样不礼貌的行为必然会冒犯她,而如果她说没关系——这的确像是梦章会说的话。
那存真只会更加痛苦,因为这无异是明确的拒绝。
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再没有了。
梦章只睡了一小会儿,很快被一首摇滚吵醒,晚场都是热门嘉宾,所有人都在疯狂往前挤,只有她们停在远处,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昨晚没睡好吗,感觉你好累。”
“没有。”梦章轻轻靠着她,简单说了两句学校的事,“上周提交的报告有问题,临时查出来的,来之前一直在改。”
存真猜到了,昨日轰轰烈烈的情绪过去了,她安静地说着:“下次要是有事,你提前和我说,可以不来的。”
梦章顿了顿,只说:“我答应你了。”
她的承诺,一向作数。
可是承诺能持续多久呢,一辈子吗?一辈子是那样遥远的事。
“你之后想做什么呢?读完研是工作,还是继续读书?小薇你记得吗,之前你来公司找我,你们见过的。”
梦章点点头,听她继续说:“来之前她和我聊,说她提离职了,家里准备送她去留学,我们这行太苦了,她想去混个心理学的水硕,等回来申一申学校的心理老师,现在好多学校都需要心理老师,也可能是家里有什么门路。”
梦章听她说完,忽然问:“你想去留学吗?”
存真没想过,留学不是她想去就能去的,再者她也不是读书的料子。
“不想,一两年要好几十万呢,我们公司就有留学回来的,在外学了两年戏剧,回来找不到对口工作,现在在海外项目部做运营,也不下班,你说,到底哪有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啊——”
“或者......你试试考公?”思来想去,梦章只有这个答案。
“我要是能考上......”存真摇摇头,不提这么没谱的事儿,“哦对,小艾,小艾你还记得吗?”
小艾是她们的高中同学,和存真关系很好,毕业后她们全家移民赫洲,就再没见过了。
“我前两天看她朋友圈,她现在在赫洲当老师,说是早9晚3,晚3!中午还休息一小时,天啊,这神仙工作什么时候轮到我。”
她轻飘飘地看梦章一眼,试探的念头又飘上来,借着音乐声音遮掩,存真清了清嗓子,调出一个无所谓的语调:“实在不行我就去抱她大腿,赫洲支持伴侣签,女生和女生也可以,我去求她,把我也带过去,我去农场摘苹果。”
一秒、两秒、三秒......
等待是这个世上最最煎熬的事,它让瞬间变成永恒,让期待的脸变得面目全非。
梦章总算开口,她淡淡说着:“那阿姨怎么办?”
不是“不行、不可以、我舍不得你”,只是一句平静的——“那阿姨怎么办?”
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再没有了。
存真堪堪维持着无所谓的神色,摆摆手倒在沙发上:“我瞎说的,小艾都订婚了,人家有伴侣。”
小艾、小一、佩佩......她们都有了自己的伴侣,而她和梦章,认识八年,从不用讨论的关系变成不敢讨论的关系。
自己究竟有没有......有没有不甘心和她只是朋友?
没有。
或许是认识太久了,梦章已经陪她走完了人生中最为珍贵的年岁,她们熟知彼此的一切,熟悉到了老友二字,和老夫老妻也没什么分别。
她们可以提及永远,提及以后,提及未来,在北城,在海城,在很多个黄昏降临,很多个梦章轻柔的笑容里,存真听见她对自己说:“真真,我们以后可要一起养老啊。”
她答:“好。”
就是这样微不足道又寻常的片刻,一次又一次告诉她,牵手比亲吻要稳定和长存,她不要瞬间。
——真的吗?
她是否真的相信这份伪装了多年的说辞,是否真的相信永恒,相信那样遥远的“一辈子”。
她是否真的相信——没有。
明天一早,她就要坐上回往北城的车,像所有分离一样,这次的分离也是静悄悄的。
入夜,不知何时会再见的最后一个夜晚,暴风雨在梦里降临,她们躲在梦章家的出租屋,见一道惊雷劈开了阴沉的天际。
雨水侵袭大地,整个世界都被撕扯成混沌的漩涡,毁灭、重建、风暴中心,只剩她们。
存真举着一把被吹飞的伞,跑到楼下淋雨,梦想响应这样危险的邀约,十七岁那年的世界末日并未走远,存真始终记得那个瞬间。
人类马上就要灭绝,整个宇宙都将不复存在,但梦章不会走远,梦章依然轻声问着:“现在吗?”
海枯石烂,天长地久,至死不渝的承诺实在太过厚重,年轻的答案总是真诚的谎言。
存真知晓自己的心,她只想要须臾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