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楚生四相

92、绯衣洞幽（二）

　　窗明几净、片尘不染，一看就是常常擦拭、勤于打扫。

　　曲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放软音调：“别气了，我就是着急，谁让你一直不联系我？”

　　见生：“……”

　　“好了好了，你不喜欢我在这里，那咱们出去说？”

　　“不用。”见生揉揉额角，“就在这里，你说罢。”

　　曲烛笑起来：“就是和你说的那个洞幽秘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见生“哦”了一声，狐疑地望向他：“你怎么对这个如此上心？”

　　否则何至于三番两次地喊自己一起去。

　　曲烛：“里面可能有我要找的东西。怎么，你怕我又害你？”

　　最后几个字被他刻意拖长了尾音。

　　见生干脆道：“是，你害过我，我心里提防你，再正常不过。但是，我并不怕你。”

　　他有北青萝，有桃枝剑，有筑基的修为，多年相处，曲烛的风格和实力他也略有所知。

　　他不怕他。

　　而且，所谓的洞幽秘境，他也常常听人谈起，心中是有些好奇的。

　　都说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因进入之人不同，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甚至衍生出千奇百怪的际遇，可是世界之中怎么还会有另一个世界呢？

　　洞幽秘境的频频出现，是否也预示着什么？行走世间，谁能独善其身，与其懵懵懂懂，等待未知的来临，还不如主动出击，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若是能找到一些东西，甚至，若是能成功闭锁秘境，还能获得不少于玄字级的奖赏。

　　那就是至少一百粒九元丹。

　　听师兄的意思，进入那所谓的“六令飞花”盛会，没有十天半个月出不来，还是需要提前为师父做好准备。

　　见生低眉沉思，曲烛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站着，等他回答。

　　半晌，见生抬头：“嗯，我和你一起。”

　　“不过若是以司卒身份前往，是否先要去和记相说一声？”

　　毕竟，洞幽秘境要先在各道记相处做好簿记，后面才能因工论赏。

　　蝉香子死后，江南道记相空悬，由监天司五官正之一的灵台正兼任，据说是个极飞扬跳脱的人物，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觅踪迹。

　　倒是兰姨得偿所愿，耽搁了三年之后，终于当上玄都道记相，数年前匆匆一面，她身边带着那个唤作阿烦的少女，俨然已经将其视为徒弟。

　　“这是自然。”曲烛看他答应，口气松快许多，“我已向灵台正禀明，咱们只管去就是了。”

　　“无论司内怎么定，”他笑了一声，“该你的都少不了，哥哥早都准备好了。”

　　见生正色道：“那不一样，司内若有奖赏，那是我应得的，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拿你的东西？”

　　曲烛笑着叹气：“随你，都听你的。”

　　片刻之后，两人离开，榴花小院重归寂静。

　　幽凉夜色中，蓦地“吱呀”一响，乌漆大门被人重新推开，黑色靴子无声踏过青石地面，在天井中停下了。

　　檐下风灯熄灭不久，仍有微温，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抚上，过了一会，低而沙的声音沉沉响起：

　　“有桃。”

　　凛冽寒光划破夜色，轻若片羽、灵如游鱼，倏忽间掠过灯芯，伴随“噗——”一声轻响，将风灯点燃。

　　细小寒芒绕着来人飞舞一圈，重新连回到一柄形状奇特的剑上。

　　剑身细且长，从上到下分为十二截，每一截又可独立成剑，不知用了何种奇巧的机关相连。

　　谓我有桃，何以勿思。

　　山有迢迢，水复涛涛。

　　临近午时，见生和曲烛抵达了容州眉山城。

　　容州东西走向，狭长若带，横跨江南、剑南两道，眉山城正在容州中央，背靠青山婉丽，形如女子柳眉弯弯，故得此名。

　　曲烛说的洞幽秘境，正在眉山城中。

　　见生着实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洞幽秘境都在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的地方，但是眉山城不大不小，虽谈不上如何繁盛，但终归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城池，洞幽秘境竟在人家门口么？

　　他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洞幽秘境的？”

　　曲烛看他的表情，心下了然，开口道：“因为它就在我家老宅中。”

　　见生：“？！”

　　他一脸震惊，逗得曲烛哈哈大笑，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先别急着做事，哥哥带你吃点眉山的特色，包你喜欢。”

　　眉山嗜甜，有“红豆夹沙”，是将猪肉切成大小均匀的肉片，中间塞上香甜绵软的红豆沙，用糖水泡过后，再配了半熟糯米上锅蒸熟，也有“饴糖糍粑”，新收获的糯米去皮蒸熟后，倒入石臼中不停地敲打，再油炸、裹上豆粉，淋上烧好的糖汁，一口下去，软糯香甜，甜蜜滋味似乎可以流入心中。

　　曲烛说话虚虚实实，为人也不甚可靠，但是在吃喝方面十分擅长，总能找到一些旁人找不到的好地方，见生跟着他一口气走了四五家小店，大快朵颐，吃得肚皮溜圆。

　　大多宗门中，到了筑基修为，往往讲究清心修行，对于口腹之欲、男欢女爱，都颇为忌讳，仿佛只要沾染了这些，就会败坏修为、有损根基。见生修行至今，一则北青萝不讲究，一则自己不在乎，所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除了精力好些、忍饥挨饿的时间长些，其他与凡人无异，也从不强求绝情断欲，无垢无染。

　　“怎么样，哥哥没说错罢？”

　　曲烛笑吟吟地端起一盏茶，双眼看过来。

　　这里就连喝茶，也会放糖！

　　见生实在是吃不动了，他诚恳地点头：“是很好。”

　　曲烛大笑，他向来欣赏见生坦荡自然、毫不遮掩。

　　见生：“你是眉山人么？”

　　曲烛道：“我母亲是眉山人。”

　　所以他说在这里有自家老宅，是真的。

　　见生觉得匪夷所思，因为曲烛这种，一看就是漂泊不定、四处浪荡惯了的，这样的人，竟也是有父有母，有老家，甚至还有老宅，实在是不可思议。

　　“怎么？”曲烛看穿他的心思，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有母亲很奇怪，没有母亲，我从哪里来，难不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见生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并不在意，点头道：“的确难以想象。”

　　曲烛嗤笑。

　　也是，他来历不明，应该也是有些纠葛在身上，曲烛并非他的真名，阿九也不过是个代号，面前的人，是谁、名谁、从何而来、所求为何，其实自己一概不知。

　　相处多年，和陌生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算是半个仇人。

　　“你在想什么？”曲烛阴沉沉地开口，他的目光在见生脸上逡巡，像是要看到他的思绪深处去，将所有明了的、不明了的、含糊的、清楚的，都剥出来，摊在日头下，一点点辨清楚。

　　见生：“我在想，你的种种过往，其实和我也没什么关系。走罢，多谢款待，我们该去你说的洞幽秘境了。”

　　一直到所谓的老宅门口，曲烛都没有再开口。

　　他似乎负了气，走得很快，两人之间气氛莫名压抑，见生不明白他是为什么又闹了情绪，索性默默跟在后面。

　　眉山是座静谧小城，因着江南、剑南两道富庶，又都有大世家庇护，远离纷争之地，因此十分平和安宁。这里地处背山洼地，多为阴雨天气，往来住民大多肌肤白皙细腻，尤其是女子各个相貌柔美、体态婀娜，无论老少，都可称得上一句美人。

　　见生偷偷看了一眼曲烛的侧脸，嗯，是长得不错。

　　他的母亲，应该也是个温柔的美人吧，但怎么会生出性子如此别扭的儿子呢？

　　曲烛冷笑：“看什么？”

　　见生没有回话，连忙转过头，目视前方。

　　曲烛：“……”

　　他仿佛更加气闷，用力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

　　石头滴溜溜滚开，碰到一截坑坑洼洼、朽烂得七七八八的门槛，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座巷道的尽头，周围没有什么住户，大白天也是冷冷清清，见生望着面前门都烂光的院落，迟疑道：“就是这里？”

　　曲烛：“你以为呢？”

　　他说着，当先走了进去，踩入半人高的杂草里，惊出一只又瘦又小的老鼠。

　　老鼠哧溜窜过见生脚边，向远处跑去，有路过的人遥遥喊：“哪里来的小哥，那宅子闹鬼，莫要去嘞。”

　　见生对那人一拱手，也走了进去。

　　日头之下，很快人影全无、空空荡荡。路人一个激灵，心想，刚刚那儿有人么，莫不是白天见了鬼？

　　他赶紧走开。

　　曲烛不耐烦地在里面招手：“你怎么这么喜欢和莫名其妙的人说东说西，还不过来？”

　　见生：“……”

　　他叹口气，向老宅深处走去。

　　这里原本也不是什么富家大院，一进的小宅子，东倒西歪有三四间小屋，是极普通的人家，断瓦残垣被荒草淹没大半，上面爬满了地衣蘑菇，有一根断了半截的柱子正好倒在见生脚下，见生定睛一看，眉头拧起。

　　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从断裂的边缘也能看出，这是被人砍断的。

　　再走一步，脚尖碰到什么东西，见生弯腰一捞，是一根沾满泥土的臂骨。

　　若这里真是曲烛的老宅，他就眼睁睁看着家人尸骨横于野草之中么？

　　实在是……无法理解。

　　见生想着，忽地停下脚步。

　　他终于明白，为何所有从洞幽秘境中出来的人，都会提到一扇“不该存在的门”。

　　因为他的面前，就正有一扇这样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