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蚀喜长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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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声脆响。
黑檀棋子被放在琉璃棋盘之上，长明灯火跃动，将对弈的两人在青灰石壁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暗影。
“你竟让姬重去钦州？”
稚嫩的声音在空洞的大厅中回荡，说话的是一个白胖孩童，穿了身喜庆的红褂子，头顶还用红绳扎了发髻，黑黝黝的大眼睛灵动可爱，他一手托着腮，一手放下棋子，“那里已经被长生天侵蚀，你不怕他就此疯了么？”
“他若是会疯，也就不该活着。”
玄黑大氅中传出的声音依然不辨男女，即使相识许久，童子仍是好奇地抬起眼，想要看清始终隐藏在漆黑兜帽中的脸孔。
一如既往，除了灰黑的阴影和雾气，什么也看不到。
他撇撇嘴，继续下棋：“他也算是你一手带大的，真够狠心的。”
“为大周龙脉而祀，是他的荣耀。”
孩童嗤笑：“老东西，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两边下注。”
“是。”
大监正毫不犹豫地承认。
龙脉式微，好不容易养出的祭品，却又被天道夺取双眼，身负残缺。
修士也好，长生天也罢，匆匆皆是过客，惟有龙脉是支撑天地的基石，不容有错。
谁强，他们选谁！
若是姬重能回来，就是顺理成章的天下之主，神州兴衰，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若是姬重不能回来……
大监正两指夹着棋子，迟迟不曾落下。
一片静默之中，孩童忽然脸色一变，瞳仁上翻，眼珠倏地转为空白：“有变化。”
十方阁主，万界通晓，他说有变化，一定事态不小。
大监正没有动。
童子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半晌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竟有这样的事，实在有趣，有趣！”
大监正没有动，他在等着十方阁主探听分明，再转述给自己。
只是还不等他继续说下去，脚下便是一震。
极其轻微，却不会被忽略。
因为这里是千年帝京，紫宸大殿之下，全天下气脉汇聚之所，最是稳固安全。
地面又是一震。
这下，就连放着棋牌的矮桌也跟着一抖，琉璃棋盘滑落在地，劈里啪啦摔得粉碎。
山川改命、地龙翻身。
耳边传来大周天子歇斯底里的吼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太师、太师呢？让他来见我！”
地宫阵纹与紫宸相通，可以随时听天子传唤。
大监正还是一动不动。
十方阁主终于望向他，空洞、惨白的双眼缓缓转过来：“老东西，你可知，天下间竟还有建木精魄存在。”
“灌城龙脉被消弭了。”
大监正开口：“消弭？”
“对。”十方阁主的眼珠回归正常，又变回了一个孩童的模样，他的表情也像是一个孩子，狡黠、神秘，带点幸灾乐祸，“不是死了，也不是归附长生天……”
“……就是没了。”
天子还在狂怒地吼叫，他正在温柔乡中畅欢，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金碧辉煌的宫殿突然颤动，缕金攒珠的华丽宫灯掉落在地，美人惊声尖叫，偏偏那个老头子不知去了哪里。
十方阁主听得直撇嘴：“我若是你，早把他掐死了，活像只聒噪的鸭子。”他抬头，意味深长，“若是姬重能够驭使五蕴清气，他还会在你的控制之中么？”
大监正终于放下手中的棋子。
没有棋盘的棋子，混乱的棋局。
天道不仁、因果莫测。
见生攥紧了手中的桃枝剑。
瞎子站在远处，苍白雨水形成的帘幕之中，他像是一个孤独的黑色剪影，正悄无声息向着见生望过来。
明明是残缺的双目，见生却仿佛真的觉得，有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点点头。
瞎子转回头去，扯开衣襟，露出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两指并起，沿着心口方向，缓缓刺了下去。
血水，混着雨水，沿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淌下来。
舍夷金印骤然爆起灿金光芒，有什么从瞎子体内翻滚着卷涌而出，波浪般不住起伏，要冲破他的骨骼、肌肉、皮肤，要冲破他的护身法印，彻底来到这个世间。
金印颤抖，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崩裂——
就在这时，大地深处，传来压抑的轰鸣，脚下的土地不断颤栗，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极深、极深的深处快速攀援而上。
见生深吸一口气，轻飘飘掠起，落在了万工大轿之上。
“含章可贞，翦商为周。”
“泽被万代，千秋绵长。”
“姬重啊——”
一团庞大的、污秽的、被泥土和血渍装填而成的肮脏龙首冲破地面，高扬而起，几十节干瘪枯裂的脊骨从龙首下方蠕动着探出，深深扎入大地之中。
秽龙双目血红，龙须如同肥胖鲁钝的肉虫，在雨水中不断摆动，龙须之间，渐渐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恶臭扑鼻，是死了很久却还无法腐烂的阴郁气味。
秽龙开口，天穹、大地、雨水都在共振嗡鸣：“汝，以何应之？！”
白惜光甩去指尖血迹，他立在秽龙之前，甚至还没有它裂开的嘴高。
见生紧张地盯着前面。
他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沉重的压力、污秽的气息，他能感觉到。
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巨物，就在前面，与瞎子对峙。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努力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凝起，一眨不眨盯着前面。
“……我会唤出一个东西。”
方才，瞎子站在他面前，缓声说：“你也许看不见，但是无妨，我会唤你的名字。”
“当你听到自己的名字，就顺着我指的方向，把这个刺进去。”
他说着，将桃枝剑递回见生手中，大手包着见生的五指，用力握住，“有多深，刺得多深，有多少力气，用多少力气。”
“明白么？”
见生点头。
瞎子：“你不问我那是什么？”
见生笑了一下：“我信你。”
瞎子似乎也笑了一下，太快了，见生没有看清。
“刺完了，你就跑，不要回头。”
见生忍不住问：“那你呢？”
瞎子：“我有办法。”
他既说了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见生定住心神，紧接着就看到，瞎子动了。
周身黑雾以他为中心，几乎形成了一个咆哮着的漩涡，他的动作那么快，见生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下一刻，他就已经出现在半空中。
拉拳如月满弓弦，直破苍天！
流光幻影、万壑千岩，长风万里，金乌坠夜。
高武近魔。
见生第一次对这四个字，有了无比清晰的认知。
这一击，正中秽龙额间，泥块纷乱而落，露出下面掩埋的苍老怪脸。
“不敬！”
“不敬！”
“大不敬！”
众多枯涩声音混作一处，充斥瞎子的耳边，最后化为一阵轻柔的呢喃：“逆子，不敬！”
白皙柔嫩的手臂从怪脸口中深处，肌肤间雕着青绿花纹，纤秾合度，细长五指抚上白惜光的脸：“吾儿姬重。”
更多的手臂从怪脸上伸了出来，将他团团缠绕。
“吾儿姬重……”叹息般的温柔声音响在他的耳边，“莫要不敬。”
雨丝扭曲，隐隐现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见生：“……”
像是霍清，像是阿汾，像是阿鱼嫂，像是任何一个在雩祭中被牺牲的女人。
白惜光像是怔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
那张脸似乎在说什么，见生听不清，却可以清晰看到那片柔美的唇角微微上扬，显出一个恶毒至极的微笑。
“嘻嘻嘻……”
悉悉簌簌的笑声，宛如无数细小的爬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爬过所有的空间和地面。
笑声仿佛有着奇特的魔力，让听到的人，情不自禁放松了心神，也想跟着一起笑起来。
见生的嘴角，情不自禁抬起。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从头顶传来，如罄缶相击，如醍醐灌顶。
“苻见生！”
他陡然清醒，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已经向着瞎子的方向飞奔而去。
速度那么快，让他想起北青罗山上的腾跃，他不是要跳上天空，他是自大地向天穹坠落。
身体拧转，引气入体、源生流注，先天至臻清气如河流般，冲刷着他经脉的每一个关窍，一瞬间清明洞开，见生只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每一滴飞散的水珠，仿佛都可以被捉在手心。
他反手握紧桃枝剑，用尽全身力气，刺入瞎子指引之处。
模糊但尖利的惨叫，瞬间在他耳边爆开。
五蕴清气顺着桃枝剑流淌，清光粲然到了刺目的地步，所有污秽之物，在被接触到的一瞬间都如同冰块置于灿阳之下，顷刻融化。
桃枝剑刺入了那个幻影的眉心。
笑声一顿，接着更大了。
雨水汹涌，像是湍急的河流自天而降，每一滴雨水落在地面，都如同敲响了无形的鼓点。
嘈嘈切切、咚咚镗镗。
喜，本就是闻鼓而乐。鼓为祀器，喜本战歌。
被喜神侵染的秽龙再次抬头，脊骨耸动，每一节上都浮现出了各式各样男人的脸庞。
是大周立国之前，钦州姬氏的列祖列宗。
“不敬……大不敬！”祖先们众口合一，发出阴恻恻的诅咒。
见生分明觉得自己刺中了什么，他甚至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轮廓，未知的、庞然的、有悖常理的。瞎子似乎在与什么搏斗，上衣破烂不堪，精壮上身全是血痕，突然间，他似乎是被什么击中，胸腹间乍然现出一个血洞，整个人落叶般向地面坠去。
桃枝剑像是被粘在了看不清的地方，无论如何拔不出来，更可怕的是，似乎有什么，正在彼端不断顺着桃枝剑，向他爬来。
白嫩的手臂穿透了瞎子的腹部，恶意地搅动，再拔出来。
瞎子咳出一口血，身上黑雾愈发浓厚，简直要将他彻底淹没，变成另一种形态的怪物。
数十条手臂收回，再猛然间对他迎面撞去。
这一下，如果躲不开，他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血葫芦。
“吾儿……”声音甜蜜，饱含怨毒，“莫要不敬。”
白惜光抬头，天道在他头顶编织如网、交错纵横，人如蝼蚁，如何挣脱？
如此天道，以何为敬？
他擦去唇边血迹，只说了两个字：
“很吵。”
身如离弦之箭，风行水上、日落云中。
反手捉住一只手臂，触手滑腻不堪、冰冷腥臭，白惜光借力一荡，长腿压住，再上一层。
眨眼间，他已踩着这些手臂，来到了见生身后。
桃枝剑还是深深扎在秽龙额间，瞎子唇角一弯，自身后揽住见生的手臂：“你做得很好。”
说话间，带动他的手臂，将桃枝剑彻底拔了出来。
秽龙凄厉嘶鸣，不住摇晃，密密麻麻的手臂痉挛似的挥动，一点一点腐烂坍缩。
瞎子身上血腥气极其浓厚，见生心惊：“记相大人……”
粗糙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苻见生，听我的。”
“一会我会托住你，你向天上跳，能跳多高，就跳多高。”
“那你呢？”见生急道。
瞎子沉默一会：“我有办法。”
“不行！”见生本能觉得不对，还来不及回头，背后便有重力一推，他身不由己，以极快的速度，向翻滚出漩涡的天穹坠落。
气流如潮水，裹挟着他，他甚至无法回头。
他的身后，舍夷金印最后一闪，彻底碎裂。
黑气翻涌，如茧如笼，白惜光被闭锁其中，和腐朽的秽龙一同崩落。
“记相大人！瞎子！瞎子！！”
见生徒劳呼喊，狂风将他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漩涡越来越大，仿佛一只亘古凝视的眼睛，正缓慢向他张开。
他落入眼眸深处，一瞬间的巨大冲击，让他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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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应该是龙脉破了……鬼知道怎么回事！我连喜神的一根毛都没有见到！”
朦朦胧胧中，见生听到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十分暴躁。
“怎么办，能怎么办？都死绝了，那个瞎子记相也不见了……嗯，哦？”
见生动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南华宗女弟子，夙紫。
夙紫也注意到了他的动静，走过来，蹲下身，传音符仍握在手边：“……嗯，我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一个沁凉的声音从传音符那端传过来。
“那我便在容云城等候，”那人顿了顿，“师姐保重。”
是祁非时。
作者有话说第59章 蚀喜长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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