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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雩祭时雨(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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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生小时候常吃鱼。
聊城距离东海不远,常有渔民挑了担子过来贩鱼,巴掌大小的居多,鱼肉细腻、多刺,有奇特的腥气,与眼前所见截然不同。
阿鱼嫂看出他犹豫,又唤了一声。
这下,就连霍清也看过来:“阿沅,你愣着做什么?”
她生了一张容长的白脸,眉眼也是细长,总是带着股厌倦什么的神气,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几日前失败的逃亡让她断了所有的念想。
见生只得走过去,在阿汾艳羡的眼神中,接过了阿鱼嫂手中的鱼肉。
硬却黏,拿在手中,不像肉,倒像是一块有些泡软了的木头。
阿鱼嫂端起一只碗,见生还来不及细看,就见她圆钝发黑的指甲一弹,几丝淡黄色的水珠被弹到了见生脸上。
“不净女身,不见龙神。”
她嘟嘟囔囔地开口,声音含混,一边绕着见生行走,一边将更多的水珠弹过来。
发顶、眉间、口唇、下颌。
说是水珠,更像是油,粘嗒嗒顺着见生的脸淌下来。
“净眼得明,净耳闻听。”
阿汾急道:“快吞下去,傻阿沅,快吞下去。”
“净口不言,净心方见。”
阿鱼嫂越走越快,脚上一双红鞋愈发鲜艳,残影像是连成了一道将见生缚起来的红圈。
见生闭上眼,将那块鱼肉捏在手中,吞入了喉咙。
阿鱼嫂猛地止住脚步,冰冷的手掌拍在见生天顶,尖声喊道:“见龙神哎——”
声调嘶哑、悠长,黑洞洞的大口几乎要贴在见生脸上,像是某种怪异的动物哀鸣。
鱼肉顺着喉咙,滑入了见生的身体,他猛地扑倒在地,对着地面干呕,可是什么也呕不出来。
阿汾赶紧过去扶她:“吞下去,吞下去,这是龙神的赏赐,千万不能吐出来。”
她拖着见生后退到了霍清身边,场面混乱,她只觉得手下的身体十分沉重,远远不像是一个瘦小少女的重量,却也没有多想。
阿鱼嫂抹了把头发,走回到几案前,笑了笑:“没事的,都这样。”
她心情看上去很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又拎起小刀,在死鱼身上细细地剐起来。
霍清皱眉看向趴在地上的婢女阿沅。
不太对劲。
自己第一次服下满潭鱼肉的时候,也是恶心得作呕,却不会像她这样剧烈。
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阿鱼嫂,你可确定?我看阿沅似乎要撑不住了。”
的确是要撑不住了。
见生左手死死按着腹部,右手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嵌进地上的砂土中去,指根绷得发白。
他竭力想要将自己蜷起来,可是腹内如有刀割、如有火烧,他有炼气的修为,尚且如此,若是凡人,只怕要生生疼死了。
身体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头脑却是突然清明无比,像是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将数日来的炎热烦躁冲洗得干干净净。
他……看见了。
从自己的口中,正探出无数浊黑的污线,扭动着、颤抖着,连到不远处阿鱼嫂手中的鱼肉上,然后如漆黑的河水一般,凝聚、汇集,最后通入装鱼的陶罐里。
与随州城中所见的相似,却又不同。
若是一定要形容,那便是此处的污黑,更加纯粹,更加……像它原本的样子。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不断淌下来,他勉强睁大眼睛,向阿鱼嫂望过去。
此时的阿鱼嫂,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人形。
空有手足躯干,却都被黑线一层层紧紧裹绕,她的脸,不,她没有脸。
见生倒抽一口凉气。
面前的阿鱼嫂,原本的尖薄憔悴消失不见,空无一物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口鼻,没有皱纹,甚至没有皮肤。
只是一块蠕动着,血红色的肉,两侧裂开狭长的裂缝,凸出两只巨大的灰白的眼睛。
“她”靠近过来,嗡嗡道:“你怎么了?”
“走开!”
几乎是下意识地,见生大喊出声,右手向身前划去,手心空空,他再次意识到,桃枝剑不在身边。
阿汾忧愁地蹲在旁边:“这……阿沅不会是疯了吧?”
“疯了就不能做雩女么?”霍清道,“阿鱼嫂,可有这样的道理?”
阿鱼嫂笑着说:“疯了、傻了,只要还能走路,净过身,都可以陪着小姐去侍奉龙神。”
霍清道:“那就行,别管她了,你们来吧,下一个,下一个是谁?”
阿鱼嫂眼睛一转:“想必是阿沅逃走,龙神发怒,小小罚她一下。小姐说得对,阿汀,你过来罢。”
阿汀怕得要命,缩在角落不肯过来,霍清冷笑一声,走过去将她扯到地上,厉声道:“谁也别想跑,装疯没用、逃没用,死也没用!”
阿鱼嫂连连点头,拿着切好的鱼肉,直接硬塞进阿汀口中。
阿汀流着泪,拗不过对方的力气,“呜呜”哭着将鱼肉吞入腹中。
阿鱼嫂满意地点点头,捧起小碗,清清嗓子,又唱起来:“不净女身、不见龙神哎——”
见生独自跪伏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他的灵魂像是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在地上受苦,一半轻飘飘地浮到了半空中。
浮起的那一半身体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向濯山的方向飘过去。
千万年沙风吹拂堆积而成的黄土尘障,千沟万壑、粗犷苍劲,平坡缓峰,如同长久伫立的卫士,高大威猛,却又沉默寡言。
尘灰之下,是苍老绵长的濯山。
污黑的“天道”在沙尘之中若隐若现,仿佛是许多条细小的河流,渐渐汇聚到濯山深处。
大周龙兴的山野荒芜,其中可见一点莹亮,见生在眩晕中向那点亮光靠近,近了、更近了,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口深潭。
在这样的苦旱之地,竟是有这样洁净、深邃的潭水,不知多深,水面漾出粼粼浮光,清澈见底。
从高处看去,这口深潭像是一只大大睁开的盈盈美目,躲在层层黄土山峦之后,向外悄然窥探。
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见生心跳得很快,他本能知道自己不可以去看,可是,视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被硬生生拽到那口深潭上方。
“哗啦——”
“哗啦——”
水面泛起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正一点一点靠近、再靠近,最终破水而出。
是一只艳丽的红鞋、再一只、再一只、再一只。
密密麻麻的红鞋踏破水面,向着见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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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惜光忽然抬头,向濯山的方向望去,他露出的皮肤上,舍夷法印骤然泛起灿金光芒。
“怎么了?”文弃儒原本在旁边守着真正的阿沅打盹,突然一个激灵,诧异道。
“……我去霍家看看。”他话音刚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等等,刚刚发光的,就是传说中的舍夷法印么?
文弃儒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早知道就该凑过去看两眼的。
白惜光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将隐身符箓贴在身上,几个起落间,人已经到了霍家大宅的屋顶上。
见生还在里面,五蕴清气波动十分剧烈,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发生了什么?
他循着气息到了霍家小姐的闺房,刚刚靠近,就停下步子。
夙紫在不远处盘腿坐着,虽然彼此都施了隐身咒,但在同等修为的人面前,并没有什么用。她知道这点,也并不在乎,懒洋洋伸个腰,妖刀乱紫已经拿在手中:“记相大人。”
白惜光颌首:“夙紫姑娘。”
“你知道我是谁?”夙紫挑眉,“哦,是那小炼气告诉你的,他是你的人?”
白惜光怔住,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过一会,点头:“嗯。”
“也好,他的账,我回头找你算。”夙紫笑道,“只是现在,你我并无冲突,不如暂且旁观。”
“待那喜神露出马脚,我们再看看,是你的身手快,还是我的刀快,如何?”
白惜光:“嗯。”
夙紫眯眼看着面前的瞎子。
他并不算是完全的修士,修士是要引气入体、筑基结丹,借用世间灵气,抢夺天地造化,他却走的是大昭寺和凌霄剑派的路数,讲究锻体凝魄、以武入道。
上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还是在三十多年前。
夙紫舔舔嘴唇,按捺住体内汹涌的杀意,目光转向院中。
霍清的门开了。
阿汾一脸喜色走在前面,阿汀脸色苍白紧随其后,过了半晌,见生才缓缓地走出来。
他仿佛有所察觉,抬眼向白惜光的方向望去。
心口处,五蕴清气跳动不休,是一簇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到的细小火花。
阿鱼嫂的红鞋也踏出门槛,见生收回了目光。
“可好些了?”阿鱼嫂凑近问道。
眩晕和恶心感都已经消失,但浑身上下脱力似的酸软,见生对上她那张血红的脸,沉默一会,道:“好多了。”
“那就好。”
阿鱼嫂笑起来。
“还有三个姑娘……”她喜滋滋地走在前面,“明日就可以去见龙神嘞。”
她扭着腰,掐起嗓子,刚要继续哼唱那首小调,就听见生在身后开口:
“阿鱼嫂,你喂我们吞下的鱼,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雩祭时雨(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