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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开小河 ...


  •   心不平,意难平,当如何?

      见生静默数息,忽然起身,对着身边枯树打量一会,抬起冻得僵直的手臂,从院中拿起干活用的镰刀,用力砍下一段手腕粗细的枯枝。

      既然不平,不平则鸣。

      那截枯枝横在手心,他继续一点点去掉细小的杂枝枯叶,神情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夜色浓黑如墨,远山叠峦如嶂,那只劣魔看再没有鲜血舔食,早不知游去了哪里,小河镇的人们尚在酣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见生一人。

      如此不平,便也追去看看,看看那些人追逐的入紫宸、修仙途、问鼎大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是否凡人一生注定庸庸碌碌,是否庸碌一定就是错的?

      见生有不平事三,但这三桩不平事,都是因为自己蠢且轻信,怨不得别人。

      惟有祁非时——

      他当时中剑倒地,心头剧痛,意识模糊,却依然听到了对方说的每一句话。

      本命兵器。

      证道之恩。

      还有那句——“我心悦你”。

      连在一起,如此可笑,又是如此可悲。

      可笑他相信祁非时的心悦是真,可悲这份心悦不过是他获得本命兵器的工具而已。

      何等轻侮,何等傲慢!

      见生将桃枝削出尖头,走到门口杂物箱中,翻出一截破旧麻布,一圈圈缠在另一头,当作抓手。

      长路漫漫,他也需要一样武器,即使这武器只是一段桃枝。

      桃枝剑逐渐成型,见生正在削去最后的木屑,忽然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在低矮的院墙之外。

      他停下手中动作,不着痕迹地向后躲在门后的阴影中。

      这种时候,谁会来这里?!

      动静停了片刻,又重新响起来,细细听去,衣物摩擦发出的轻响中,还夹杂了窃窃私语。

      “……是这哩?”

      “……没错哩!”

      “确定没人哩?”

      “没有,观察好多天哩,原来住着人,后来不知去哪儿哩。”

      “走。”

      “走!”

      柴门大敞,祁非时离开时自然不会挂念关门这样的小事。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了一番,慢慢走进院中来。

      夜色中只能看到两个大概的轮廓,一个高瘦、一个矮胖,那矮胖黑影打头阵,迈着方步径直往里走,高瘦黑影犹豫不决似的,一步三挪跟在后面。矮胖黑影摸索到屋子门口,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火石打亮。

      擦——

      火光下映出见生的脸,面无表情看着他。

      “鬼呀!——”

      矮胖黑影惨叫一声,转头就跑,腿弯不知被什么重重打了一下,他一个踉跄,摔在紧随其后的高瘦黑影身上,两人立即滚成一团,又是哀嚎又是哭叫,吵得本来栖息在房檐下的寒鸦“嗷——”一声长啼,振振翅膀飞走了。

      擦——

      又是一声轻响,这回是见生用火石打亮了油灯,一星如豆的灯火飘荡在黑暗中,最后缓缓飘到了黑影旁边——见生举了灯,蹲下身打量这两位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

      本来还在担心是不是祁非时派人来看自己死透了没,看到灯下两张脸,见生立即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

      同样蜡黄的面皮上,一个是脸颊浮肿,眯眼阔嘴,一个是瘪腮枯瘦,下颌包天,实在是丑得各有特色、别具一格。

      以祁非时那般挑剔的性子,决计不会派出这样两个人来做事。

      矮胖些的人还在不住哭喊:“鬼仙饶命,鬼仙饶命哩,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路过此地,实在是饿得受不住哩,看您宅中无人,想进来翻找些吃食,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哩——”高瘦些的只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身下弥漫出一股骚臭,显然是吓尿了。

      见生目光在他腰间挂着的短刀上瞥过,心想这两人绝对没有说得那么无辜,虽然看样也没有谋财害命的胆量和能力,但是一开始在门口徘徊许久,极大可能是要入室偷盗的。

      他冷声道:“起来说话。”

      好一番折腾,这两人终于认定了自己是人不是鬼,抽抽噎噎地爬起来,与见生面对面站好。东方天穹渐渐显出一星鱼肚白来,“喔喔喔——”一声响亮的啼鸣,雄鸡唱晓,天光要亮了。

      矮胖些的那位显然是两人中的主心骨,擦干眼泪便竹筒倒豆子地将自己来历说了一番。原来这二人是自岐北道来,那里是大周东北边塞,与极北荒原只隔着周山的残墟,是极为苦寒荒僻的地方。两人是兄弟,矮胖些的是大哥,名唤李包子,高瘦些的是弟弟,名唤李水饺。

      “……实在是活不下去,才硬着头皮跨了冰原,往南边来哩。当时南下的老老少少合计有三十来个,最后真正来了河东道的只有我们兄弟二人。”李包子说着,用皴裂的大拇指在眼角擦了擦,“太苦哩,原本岐北一年到头就只有不到一半时间能看见太阳,地里除了苦荞什么也不长,这几年更是冷得厉害,连苦荞都快不长哩,饿哩,飞的跑的,都饿死哩,打不到猎,有些地方,听说还有人吃人哩……”

      最后几个字被他压的极低,几乎是气声了,听得见生背上有寒意窜过,汗毛根根竖起。

      “……人吃人不害怕。”一直少言寡语的李水饺突然开口,“那些东西才可怕哩。”

      见生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两兄弟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不能说。”

      眼看着见生要急,李包子连忙道:“小兄弟,你也别怪我们,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哩!说哩,那些东西就会缠过来,甩也甩不通,要死哩!”

      见生心想,不问就不问吧,有些东西,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他抬抬下巴,示意兄弟二人继续说下去。

      李包子:“好不容易来了河东道,我的个天娘哩,天又暖、水又清,城里人那么多,一个个穿得也好,在地上坐着,都有人给饭吃哩!我们兄弟就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再也不饿肚子哩。”

      见生用桃枝剑在地上敲敲:“既然这么好,闯我家门做什么?”

      “这不是,”李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除了吃饱,也想要些银钱,凑点路费、买点东西哩。”

      “凑路费?”见生奇道,“你们要路费,还想去哪里?”

      “要去随州哩。”李水饺说,“那里是大城,有活做,就能挣钱哩,挣钱才能娶媳妇,娶了媳妇才能安家哩。”

      “随州。”

      见生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开口问:“你们知道怎么走?”

      李包子赶紧点头:“知道、知道哩,有人说过路,我记下哩。”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破布,上面用草木炭灰画了几根粗细不一的线条,交错相连,李包子指着上面一个黑点说:“现在我们在这旮旯哩,往这边走就是那个大城哩。我记性好得很,冰原也能走出来哩。”

      这两个岐北的流民,显然既不识字,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是却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办法。见生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他在聊城家中听长辈说过,随州确实是河东道最大的城市,经过随州就会进入天下最富庶的江南道,算是南北往来要冲,自己如今除了这幅不知为何能死而复生的身体之外,一无所有,想要修仙,必然是要去往来众多、讯息通达的地方,随州应该是距离小河镇最近的一个。

      想到便行动,见生将那兄弟二人赶到院外,自己进屋收拾了干粮衣物和银钱,用包袱裹好背在身后。祁非时走时什么也没有带,平日里他喜欢用木头削出一些小猫小狗小狐狸,细节精巧、惟妙惟肖,如今都好端端排成一排,摆在窗楞下,几件换洗衣物依然扔在角落,他性喜洁,衣服必然一日一换,都是见生收拾了拿去洗。

      这些凡人的东西,哪怕沾染了气息对他也是亵渎罢。见生冷漠地想,自然是再也不愿看见的。

      他也没有去动这些东西,地上四处滚落着栗子,他用脚踢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走出院门,他给李家兄弟一人半块硬饼,两人感恩戴德地拿了,掰下小半在嘴里啃,剩下的都被揣进了怀里,他们似乎有往怀里藏东西的习惯,上半身被撑得鼓鼓囊囊。

      随州在小河镇西南方向,见生让这两人走在前面带路,自己跟在后面。拂晓时分,小河镇中已有住民早起劳作,家家户户起了炊烟,袅袅在晨雾中飘过,有锅碗碰撞、小儿啼哭、老人咳嗽,妻子呼唤丈夫起床,农人出门奔忙。

      有相熟的大娘出门喂鸡,一眼看到见生,惊喜道:“这不是见生嘛,好久没见到你和你家兄长了。怎么今天只有你,你家那个俊俏兄长呢?”

      见生和祁非时来到小河镇,一直是以兄弟对外相称。

      见生对大娘笑笑:“他出门了。”

      大娘疑惑地看看前面的李家两兄弟:“你这是……也要出门?”

      见生:“对。”

      大娘:“哦,出门好,年轻人就该多在外面走动。什么时候回来,我家里烙了窝窝头,晚上给你拿几个。”

      见生沉默片刻,笑着说:“谢谢大娘,我不回来了。”

      他对大娘挥挥手,转身离开,清瘦的背影很快消散在晨雾之中。小河水潺潺,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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