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楚生四相

103、禁夜难明（三）

　　圆脸女子名唤素蛾，平日里迎来送往，最是圆滑，此时对着崔绍微微笑着的脸，和冰冷探究的眼，也不由头疼起来。

　　青蝉上去，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这……崔公子，”她挤出一个笑，“往来客人那么多，各个都有自己的私事，即使您是兄长，我们也不好……”

　　她对上崔绍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一咬牙，柔声道：“这样，崔公子和这位贵客，两位先进去稍作歇息，我上去看看。”

　　崔绍：“也好。”

　　他说着迈步进门，抬头在“千姿楼”三个字上看了看，意味不明地一笑：“你最好是快点带他下来，还有一刻钟，就要宵禁了。”

　　“是、是。”素蛾连声应着，唤来另外两名美貌女子，自己小跑着上楼了。

　　崔绍转向身边的人，温声道：“一点家事，让公子见笑了。”

　　白惜光仍是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什么，过了片刻，才说：“无妨。”

　　崔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两扇亮着灯的长窗，什么也没有。

　　说话间，两人被领着进入小楼，找了间门口附近的茶室坐下，内里布置虽然谈不上奢华，但是小壶温水，明月煎茶，也别有一番幽雅意趣。

　　白惜光沉默靠在窗边，崔绍袖手坐在桌前，眼睛盯着茶盅上的花纹，心中念头却转个不停。

　　方才宣花茶坊中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个截教的黄衣老者，口口声声要奉面前的瞎子，做大周新君。

　　就连一向沉稳自持的他，听到时，手中茶盏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是……要造反么？

　　太子早已立下，皇后嫡出，除了庸懦些，也没有什么大错。

　　更何况，皇后，本就是崔家人。

　　二叔让自己来这里，是有了同样的念头么，还是，想要试探一二、再作决定。

　　若是后者，岂不是将自己做了探路的棋子？

　　怪不得他本人不肯露面。

　　一个生来失去双目的瞎子，生母卑贱，长年游离于紫宸之外，即使有截教和凌霄剑派的支持，又如何能成为明堂新君、执掌天下呢？

　　二叔，怕不是昏了头。

　　他抿一口茶，眼帘低垂。

　　相比暗潮涌动的庙堂，他更关心，这个瞎子跟着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宣花茶坊中匆匆一瞥，他看到了崔络的背影。

　　明明应该在家中禁足的族弟，却出现在了长乐坊中。

　　中都是崔氏的地盘，他是崔照的话事人，想在自己的地盘上找一个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很快，他出门时，就有人回禀，说崔络已经先一步，和俞天章一起去了千姿楼。

　　若是去其他地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偏偏是千姿楼……

　　宣花茶坊中的时间并不长，与其说是会谈，不如说是表态。因为，从始至终讲话的，只有黄衣老者一人，其他人几乎都是默不作声地聆听。

　　结束时，黄衣老者如来时一般，倏忽不见，一起不见的，还有白覆子。

　　那个脸上罩着块白布的怪东西是截教放在中都的眼线，平时大多跟在他的身边，如今突然消失，他只觉得舒了长长一口气，十分松快。

　　屈康背着一把重剑，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出门走了。唯独那个瞎子同他一道站在门口，微微蹙了眉，向着东北方向沉思不语。

　　他等了一会，看宵禁将至，才开口道：“公子可有需要崔某帮忙的地方？”

　　这是暗暗地赶人了。

　　瞎子没有回答，他便继续道：“崔某还有些家事，公子若是无事，崔某就先走一步了。”

　　“你要去哪里？”瞎子忽然开口。

　　他的音色暗沉，略微有些嘶哑，说话间有着极强的压迫感。

　　崔绍挑眉，实话实说：“家弟不服管教，去了千姿楼，我要去将他带回来。”

　　“千姿楼？”

　　瞎子重复一遍：“可是在东北方向？”

　　崔绍：“正是。”

　　瞎子：“我和你一起。”

　　直到现在，崔绍也没想明白，这人跟着自己是要做什么？

　　难道他知道是自己带走了亭鱼？

　　不可能，中都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个瞎子，是今日才到，之前也未在中都出现过。

　　他是亭鱼的旧识？

　　睫毛遮住他眼底的阴郁。

　　这个贱人！

　　“公子？”

　　美人在耳边温言细语：“公子耳后有道红痕，可是不小心弄伤了，可要奴家拿点膏药下来？”

　　耳后的红痕……

　　崔绍在心底“啧”了一声，面上依然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不必，家中养了只淘气猫儿，不小心被他挠到，很快就好。”

　　白惜光往他的方向，侧了侧脸。

　　这个人身上，黑影缭绕，缠着密密匝匝的恶意和怨气。

　　而且他方才说话时，总有种淡淡的愉悦和自得蕴藏其中，令人很不舒服。

　　茶杯被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响，崔绍再次开口：“怎么还没有人下来，我上去看看。”

　　说着就要起身。

　　女子连忙上前：“公子莫急，奴家先去。”

　　崔绍冷笑：“你们再这般拖拖拉拉，我难免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些见不得的事了。你们的东家呢，那个叫鱼姑娘的，让她来见我！”

　　“瞧您说的。”另一个女子也上前打圆场，“不过是慢了些……”

　　话音未落，就见素蛾一阵风似地奔到门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崔公子，怕是得劳烦您去趟楼上。”

　　“小崔公子……”她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您去看看罢。”

　　崔绍的眉头深深拧起来。

　　待得来到二楼蒲紫雅间，他一脚踹开门，一股浓烈的甜香如潮水般喷涌而出，扑了他满身，他脸色一下子变了。

　　是辽丹。

　　而且是大量、浓度极高的赤辽。

　　屋内景象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崔络脸色绯红，衣衫不整，身下压着同样一塌糊涂的俞天章，蝉公子只靠长发挡着身体，半躺在两人身侧，眼神迷离，吃吃发笑，显然已经神志全无。

　　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殷红血迹，凌乱地洒在湘妃色的软塌上，斑斑点点，十分香艳。

　　崔绍：“……”

　　他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拿起桌边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啪”——

　　脆响过后，碎片四溅，榻上三人依然故我，浑然不觉。

　　“啊，崔公子莫气！”素蛾装模作样地劝，又对站在旁边的少年招手，“阿冒，你个呆子，还不来打扫，小心伤了贵客！”

　　见生回过神，将目光从崔绍身后的瞎子身上收回来，赶紧低头，拎了扫帚过去。

　　是瞎子，怎么会是瞎子？！

　　他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会与这个崔绍在一起！

　　他……可有认出自己？

　　见生抿紧嘴唇，走到崔绍脚边，将地上的碎片聚拢到一起。

　　似乎是没有。

　　认不出……也是正常，毕竟自己用了化形粉。

　　但瞎子的修为，会看不破化形粉的伪装么？

　　还是说，他明明认出，却装着陌路。

　　他，究竟是不愿搭理自己，还是已经，忘了有“苻见生”这个人呢？

　　心一点点沉下去。

　　偏偏不能露出半分。

　　他深吸一口气，将碎片打扫得七七八八，左右一看，还有一片被人踩在脚下。

　　见生没有多想，弯腰过去，那只脚慢慢移开了。

　　他抬头，只见瞎子正站在面前，低着头望过来。

　　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半点表情。

　　果然……是忘了吧……

　　眼眶情不自禁地发热，心口处传来隐隐的胀痛。

　　冷静，冷静！

　　他不断和自己说，带走师兄的人就在这里，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快速打扫完，刚要后退，路过崔绍时，被他猛地抬手，泄愤般用力推开。

　　见生为了避让，一直走在栏杆边上，此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向栏杆外倒去。

　　以他的身手，想要闪开自然很简单。

　　但他现在伪装的是杂役少年阿冒，身体瘦弱，没有修为，除了摔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旁边的素蛾发出惊呼，扭动着丰满的身躯，就要伸手来拉他，可是距离不够，指尖堪堪错过——

　　见生已经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却在即将越过栏杆的一瞬间，肩膀被轻轻托住，重新在回廊上站好了。

　　见生：“……”

　　白惜光收回手，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被一条灰色的布带遮住，看不到眼神，读不懂表情。

　　“公子，”崔绍脸色铁青，“让你见笑了。崔某……”他胸膛急促地起伏，好一会才将话说完整，“崔某先告辞！”

　　说罢看也不看屋内的混乱场面，转身大步离开。

　　半晌，白惜光开口：“辽丹？”

　　众人摸不清他的底细，不敢开口，面面相觑，惟有素蛾讪笑：“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不要碰这种东西。”

　　他说完，又等了一会，依旧是一片沉默。

　　长靴一转，他也离开了。

　　“咚咚咚”——

　　鼓声远远地传来，伴随着死板的、拖长的调子：

　　“子夜宵禁、闲人回避。”

　　“夙夜勿扰，以诏视听。”

　　宵禁了。

　　等到院中彻底安静下来，素蛾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总算是走了！”她一边说，一边让其他几人举了袖子扇子，扇风换气，自己过去拎了裙子，一脚将神志不清的俞天章和崔络踹开，扶着蝉公子起身：“青蝉、青蝉，你还好么？”

　　蝉公子勉强睁开双眼，抓了旁边的衣物罩住身体，微弱道：“那人呢？”

　　素蛾：“什么人？”

　　蝉公子：“……阿冒，那个阿冒。”

　　素蛾连忙四下张望，却发现，方才还站在栏边的阿冒，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