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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知己 ...

  •   此时刻,正值虎息兔起之间郤,武当山仍未从眠梦中转醒,犹自浸溺于籁静之中,最后的夜色里,还留有一点烛火闪闪摇曳。
      那火光发自一间小室,这小室伴着孤月,听了一晚窸窸泠风,窣窣纸音,至这刻似乎依旧困意全无,不舍睡去。
      突然,那如豆灯火猛地一跳,室内暗淡光亮登时沉没,连带着彻夜没停的纸页声也随之消没。
      良久后,一条惋惜长叹隔窗轻轻飘出,一人的手合起书本,抬起头来。他神带倦色,面有憔悴,伸指在眉间揉按一会儿,偏首看向窗外。
      室外苍松、檐下铜铃都认得他,他是武当的贵客,明教光明左使者杨逍。月余前,同本派弟子张无忌,也便是如今明教的教主,一批人上到山来,留住直到今日。
      足月的陪伴,叫它们已熟识这屋内长明的夜灯,和至晨不断的书声,对此早见惯不怪。
      杨逍站起身,推开门,迈步走到院中。天幕这时撑开了一空浅涩的灰,晓色已渐露出荷角,他摇摇头,暗自笑说:“怪了,我又误了好睡的时辰,杜子美说‘二月饶睡昏昏’,何来我偏就越来越得清醒,莫不是武当的白旦比之昆仑长久,叫得我眼皮也难于疲累了?”
      这么立了会儿,提足走出小院,沿着阶梯石径信步缓行。居此虽有些时日,但几乎蛰于室中鲜少外出,直至今日才随黎明分分放亮的天色,览尽武当寸寸的风景。当得攀到最高处时,穹庭已亮了大半。
      半幕昼明下,天接雾海袅绕峰峦叠翠,如若登临蓬莱仙台,忽而一串鹤鸣清啸,似投一颗石子落入云涛,激得他心潮也陡如云雾浮浮飘飘,不自觉地念出几句诗来:“摘青梅荐酒,甚残寒,犹怯苎萝衣。正柳腴花瘦,绿云冉冉,红雪霏霏。隔屋秦筝依约,谁品春词?回首繁华梦,流水斜晖。”
      这首词的作者不是什么文学名家,他所感所叹也非是杨逍所慨所喟,然则人的情思伤怀有通,恰好映照了杨逍目下心境,被他想起吐出。
      他顿了顿,继续念道:“寄隐孤山山下,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怅年华、不禁搔首,又天涯、弹泪送春归。销魂远,千山啼鴂,十里…”
      语声刚近诗尾却卒然停下,杨逍转首朝一侧望去,说道:“杨某初晨唠噪,打搅了朋友清净,实非有心滋扰,望请见谅。”
      随他话音,白雾中走出个灰袍老者,银发白须,身形高大,正是武当派掌门人张三丰。
      但见他步履轻快,笑声豪迈,只是一瞬已走至跟前,哈哈笑道:“老拙借杨兄一诗作和,过完了一式太极,还未及告谢呢!”
      杨逍迎上拱手为礼,道:“晚辈见过张真人。原来前辈方才正施扬妙学绝艺,可惜晚辈才疏学浅未能及时醒觉,否则若能窥得一招半式,此行武当便可算穰穰满仓,受益无穷了。可惜如今…”
      他两手一摊,假作苦笑说:“哎,宝山空回啰。”
      “哈哈哈,皮!”张三丰手捋长须,笑音不绝。杨逍年岁与他几个弟子相若,他虽然贵为一教之首脑,但张老道阔别俗道已久,少有计较繁机世礼,在他眼中这位杨左使便如自己的子辈一般,他的弟子素来对他恭敬如山,是以越上玩笑的时候并不常见。此刻,杨逍同他嬉言说笑,轻松之情倒令得他甚感畅悦。
      杨逍道:“晚辈长住昆仑雪山,常自觉得寒池冰月、银峰雪谷,乃为圣洁绝尘之最,席卧此中,凡体肉胎也皆可退形。今晨于武当山顶,观苍山峻峭,白雾缥缈,同样见之忘俗,又岂有败落之事。”
      张三丰道:“‘寄隐孤山山下,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我方才听杨左使吟到这一句,显然你心揣高蹈之意,却又为何‘回首繁华梦,流水斜晖。’?”
      这老道长归隐年深,于自身得失早不拘心田,对待他人悲欢自也淡视如山水,本不会特起好奇之念,实在是刚才晨起至此,原打算舒筋动骨展展拳脚血脉,哪知偶遇那一段词吟,其实思下并不愿打扰,却未料被觉察了行迹,只得现身寒暄,见之竟是这明教左使,想他人居高位,身负绝学,为何犹感怀心事,突然地生出一些诧奇罢了。
      他所不知的是,杨逍自少时起,见宋城颓圮,胡虏逞狂,汉民流离,便一心以驱逐鞑虏为己志,后旅西域识得一群同仁志士,皈依入了明教。热血雄心只待凌云搏挚,大展宏图,启料阳教主遽尔失踪,教内分崩离析,青云之途中道而塞,举步不前直至今朝。
      因而,他回首所顾的,当然不是甚么靡靡的秦筝春词,而是昔时光明顶群豪的骄阳雄姿、烈烈志火。但这一番辗转思绪和各种情由说来辞冗话长,何必细表。
      只淡淡然道:“小可不过有些蜩鸠小志未酬,忆过往,愁结心肠而已。”
      张三丰点点头说:“嗯,壮志未酬,所以杨左使怅年华,弹泪送春归。”
      他倒没有猜错,适才杨逍对景抒怀,确有一丝哀年华逝去,大业未成的焦惆,但也不过是汪洋轻波、沙海细褶,何能盖掩其浩广邈廓,志博云天。于是畅然一笑,说道:“正所谓‘雄心壮志两峥嵘,谁谓中年志不成。’那跛鳖千里的志操,杨某也不遑多让。”
      “哈哈哈,豪情气概,好啊!”张三丰摸摸长须,笑道,“老拙一辈子避世深林,厌拒俗务烦扰,却是不如杨兄的了。”
      杨逍道:“小可凡夫俗子,天机浅薄,缠于红尘卸不下身,而张真人大德,已至无己、无功、无名之境界,是谓至人、圣人也,岂是我等匹及得了的。”
      他说这话时,周环已然大亮,曙光洒照而下,灿碎芒彩浮游雾海云山,令得人目眩神迷。杨逍怔怔看了许久,继而才又道:“绝云气,负青天,以游无穷,实教人心向往之。哎,可唯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这一句“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出自岳飞名词《满江红》,时当宋末之际,国土沦丧,民不聊生,他多次请缨增兵收复中原而不曾如愿,于黄鹤楼上做下此词,痛诉不得报国解民的深切悲痛。
      张三丰对明教抗击胡虏一事颇有耳闻,刚才与杨逍攀谈良久,对他口中的未偿之志亦猜着七八,以是闻他诵吐这词句并不感有异,只是这杨左使上一刻还神醉丽景,下一瞬即忧国恤民,叫他斗然间有些懵愕。
      他虽不问世事,但平生也抱驱除鞑虏,光复汉室之夙愿,向来总教导弟子不忘丧国之辱,要以武雪耻,济民于危。
      思绪飞扬间,猛然记起一件事来,开口道:“绝景之前,杨兄弟也情系国恨家仇,实在难能可贵。不过,赏着云海也诵过‘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人,在这武当山上,却也不是阁下独一个呢。”
      杨逍大感意外,笑容放绽道:“那可稀奇了,不晓得是张真人的哪一位弟子?他倒是我的知己了。”
      张三丰晃晃头说:“那一位不是老道的弟子,而是尊夫人。”
      杨逍心房大震,笑容顿时凝固,不可置信地看向张三丰,口唇微启,但半字也没有吐出。
      不敢轻易提起的人,从不愿随便说出口的“她”,就这么不期然间被他人忽然谈及,他身子竟有些微微颤抖,暗暗品着“尊夫人”三字,觉得既甜美亦苦涩,不由得眼眶发热。
      武当山,这个与她有关,也无甚有关的地方,自打他进住此地,总忍不住悬想,这山中某个角隅,可否逗留着她的碎影片香?每每拟思,想慕之情奔涌,使得夜夜不能沉眠。
      在这武当山上……想着张三丰刚刚的话语,他恍然入梦,仿佛认为这一刻她真处山中,心口不住一阵雀跳,但旋即理智锤下,意识清醒,泪水弥漫眼圈,哽咽着问:“她,当真如此说过?”
      张三丰道:“那年我九十大寿,峨嵋差人送礼来,尊夫人便是其中一员。”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截石栏杆,说:“喏,那天她就站在上头,背完整首《登黄鹤楼有感》。那年啊,纪小姐恐怕仅只十五岁吧。”
      那一年,他和她还未相识。某一年,她毅然同他诀别。此后许多年,他们分离了又死别。白栏杆旧成了灰,青山几度装改,云烟早染苍老的白。唯有她,和他的思念青春不朽。
      白雾里,朝华少女俏立风间,衣袂飘飘,转首看来冲他嫣然一笑。
      “晓芙。”杨逍无声唤出这个名字,泪珠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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