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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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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正是江南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光景,而江淮烟坐在三月春水楼上听着横云姑娘唱这支苏幕遮的时候,也恰好逢上这暮春的一个黄昏。
昏暗的光线透过雕花木窗上镂着的牡丹在“采薇”厢房里流动,时近傍晚,眼见天色渐渐沉落在了黛青色的山巅和云朵中,江淮烟也并没有在房间里点上蜡烛的意思。他只是一面喝着酒,盯着窗外三月春水楼对面阮知县的府邸,一面听着横云拨弦而歌。不大的厢房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被余晖映得发亮的尘埃。
他是在等阮知县出门,然后伺机去偷阮府中的那幅牡丹美人图。
“淮烟?”横云停下手里的琴,抬头浅浅问道,“你有心事?”
“没什么。”江淮烟叹了口气,把杯中的一点酒底子倒进口中,“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横云,你唱一支采莲令可好?‘更回首、重城不见’的那首。”
“自然好。”横云嫣然一笑,素手一拨,千回百转的琴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晃悠悠地响了起来,“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四征客、此时情苦……”横云的嗓音有点轻,但是却显得有些幽咽,她突然停住了手,“淮烟,莫不是你要离开清泽县?”
“也许吧。”江淮烟没有看横云,而是望着辽远的暮色,“不过你也不必伤心,很快就有新的听琴人。”
“横云的琴,唯有你能懂。”横云凝神看着江淮烟的侧影,继续唱了下去,“——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三月春水楼外车马如同流水般,人声鼎沸。夜色已然降临,沿街两边的红色灯笼渐次亮起,三月春水楼里也渐渐热闹起来,采薇厢房外有人喊横云的名字,江淮烟温和地笑了笑,挥了挥手退了横云,站起来也要往外走去。他方才看见阮知县与清泽县的几个世家里现任当家一起进了三月春水楼。
清泽县有四大世家,分别为朝苍山林家,七里巷刘家,天下绸庄白家和四海通诸葛家,四个世家的影响力以诸葛家和白家为大,而清泽县的经济几乎都是以这四大世家为顶梁柱,而作为清泽县的父母官,阮知县与这四大世家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那么,横云走了。”抱着琴,横云匆匆告别了江淮烟。
出了三月春水楼,江淮烟转身拐进了阮府后院围墙外的一条巷子里,巷子里很窄,也很暗,并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在这幽暗的巷子里。摇晃的树影在头顶上切割了广漠的苍穹。他四下里看了几眼,然后身子一轻跃上了阮府的围墙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落在了一丛草地之中。柔嫩的草芽刺进了领子后面,让江淮烟觉得有些痒。
他自打作为一个贼刚出道的时候就瞄上了这幅牡丹美人图。
那时他才二十岁出头,自唯扬谷长乐先生那儿学艺十五年,辞别长乐先生后他就听说了这幅名动天下的牡丹美人图,可惜后来辗转了几年,也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而就在江淮烟到达清泽县的第二年,他就得知了这牡丹美人图竟在小小的清泽知县家中收藏着。
江淮烟一直是个比较心高气傲的人,但他第一次出手就失手了,也就是失手在这小小的知县家,他连那放画的房间都没摸到,就被人逮了个正着,还差点打断了他一条腿。想来江淮烟在唯扬谷学艺的时候,他甚至被长乐先生赞许为最有天赋的一个弟子,但竟然刚出手就吃了这么个大亏。这似乎也给江淮烟造成了一定的阴影,日后无论是他偷得了大内三十年的陈酿,还是四大名捕的平乱诀,他都不敢再对这牡丹美人图出手。
这一拖就是七八年,直到许多年后他又回到了清泽县时,已经是三十岁了。今天晚上,那幅牡丹美人图他志在必得——这么一幅货真价实的古画若是转手卖掉,日后的酒钱何愁?
江淮烟从草堆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到有人已经入侵了阮府,点灯的点灯,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阮府里的一切同原来一般有条不紊。江淮烟隐藏在阴影里一路到了回廊下,回廊上每隔几丈都有一盏蝴蝶灯架,上面有蜡烛在寂静地燃烧,幽微的亮光在走廊上漾开浅淡的光晕。
“那边那个,喂,说你呢!干什么的?”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叫住了江淮烟。
“这位兄弟,小的今天是新来的,不懂阮府里的规矩,在这阮府里逛着逛着就迷了路,不想就来到这里……”江淮烟赶忙低下头道,避免让来人看清自己的正面。
“新来的?”中年男子狐疑地盯着江淮烟看了几眼,拂袖离开,甩下一句话,“既然是新来的,也该知道在阮府游手闲逛是要受罚的。你且去将这莲浦廊的每一个厢房都打扫一遍,否则就准备卷铺盖走人吧!”
“小的知道了。”瞅着中年男子走远了,江淮烟已经一闪身来到了存放牡丹美人图的厢房门前。厢房的门半掩着,里面并没有点上灯。但凭借着敏锐的直觉,江淮烟可以肯定有人现在正在这厢房里。
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江淮烟不敢确定,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他只有轻咳了几声,然后伸手推门进去,果然听到里面有纸页迅速被翻动的声音。江淮烟不动声色地抿嘴一笑,随即扬声朗朗然地说道:“里面不知是何许人也?”
话音方落,于黑暗中便慢慢走出一着浅色衣裙的女子,桃花眼似秋水含情,额间有一点淡淡的朱红,女子抬眼看着江淮烟,轻声说了一句道:“我是阮红袖。”
江淮烟倒也反应快,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便是阮知县的千金阮红袖,于是躬身作揖道:“小的是阮府新来的伙计,负责打扫莲浦廊每间厢房,不知小姐在这儿所为何事,需要帮忙否?”
阮红袖瞧了一眼江淮烟,淡淡笑开了,缓声说:“我是来这儿帮爹爹拿一套名匠烧制的釉里红茶碗,若是妨碍到了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是小的惊着小姐了,小姐莫责怪便是。”江淮烟也入了厢房。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黑,“小姐怎不点灯,这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怕是不好找。”
阮红袖江看了江淮烟一会儿,不再言语,只是转身又进了厢房。江淮烟也是不敢大意地跟了上去。这存放古玩字画的房间因为常年无人居住,所以泛着一股浅淡的尘埃与冷寂的味道,江淮烟的目光仔细地搜寻过每一幅字画,生怕漏了那幅珍奇墨宝。
“牡丹美人图。”阮红袖突然喃喃地吐出这个字眼,这着实惊了黑暗中的江淮烟一跳。阮红袖回过身来盯着江淮烟,冷冷地对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是不是要牡丹美人图?”即使看不清女子的神情,江淮烟还是感到逼人的目光透过黑暗直直地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小姐您误会了。小的绝无此意。”
阮红袖手腕一抖哗啦一声抖开一幅画:“这就是牡丹美人图的真迹。”她微微挑唇一笑,“你若是不要,我可就先下手了……”言罢时阮红袖已经将这牡丹美人图收入袖中,江淮烟脸色一沉,心知遇上了同行。
阮红袖疾退出门,手腕一甩,将发髻上的三枚鎏金珠花簪子向江淮烟掷了去,取他眉心、巨阙、中极三处穴位,而江淮烟又岂肯让将要得了手的牡丹美人图再度落入他人之手,于是左脚轻点,身体一侧堪堪避过了三根簪子,然后转瞬间又掠出去数丈,然而阮红袖更快,衣袂翻飞间江淮烟赫然发现她所穿的浅色衣裙下还有一件雪白的长衫!
那么眼前这个阮红袖是男扮女装?真正的阮红袖又在哪里?江淮烟忍不住大喝一声——“站住!你到底是谁?”
白衣男子毫不理会江淮烟的问话,只一路向莲浦廊正中间的厢房而去,江淮烟估摸着那就是真正的阮大小姐的厢房,只见白衣男子飞快地窜进了房间里。这时两人的追逐已然惊动了阮府的侍卫,江淮烟也不多想,也效仿那白衣男子的举动,钻进了那件厢房。
那果真是属于一个女子的闺房,鲤荷刺绣的帷帐,无声燃烧的香,闪烁着暗金光芒的铜镜,只是江淮烟并无暇顾及这些,他紧紧地盯着先行一步进入这里的白衣男子,那人脱下罩在白衣外的繁复衣裙,以及脸上的妆容。在茫茫的夜色里,那张年轻的脸庞毫无预期的映入了江淮烟的眼眸。年轻男人也不解释什么,只是以相同地方式看着江淮烟。
“你是谁?真正的阮红袖在哪里?”江淮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询问。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白衣男子的声音分外清绝,“既然都是同行,你只消关心那古画就行了,又何必打听这阮大小姐的下落,等到我出了这阮府,自然会将她放了。”
然后年轻男人很慢很慢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不似河塘上冰皮始解的温暖,倒令江淮烟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云破月来花弄影”,他曾经在横云唱歌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江淮烟并不知道拿如此婉约而又儿女情长的话来形容一个年轻而锋利的男人的笑容是否合适。但这是他唯一想到的,最恰当的话语了。眼前这白衣男子尽管在笑,他的眼中依然有忧愁和怅惘的神情。
江淮烟靠着门坐在了微凉的石板地上,抬头对白衣人说:“你身手不错,不妨我们交个朋友,以后也好有个照应。”他停了停,继续说道,“我叫江淮烟。”
白衣男人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这使得那双眼睛更清更亮更幽深,他重复道:“你就是江淮烟?偷了四大名捕的平乱诀使得京城女神捕贺澜川都出动的江淮烟?”
“岂能有假?”江淮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年轻的白衣男子毫不介意地席地而坐,像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
然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反应却让江淮烟一阵苦笑。白衣男子撇撇嘴说道:“也不过尔尔。和我比起来还差那么一截呢。”他抬起那双桃花眼清寒地看着江淮烟,“我的名字是成素衣,幸会。”真是不客气的自我介绍,江淮烟想到。
“成小兄弟……”江淮烟拱拱手。
“谁是你兄弟了?”成素衣挑着眉看着江淮烟。
“素衣?”江淮烟又道。
“我和你萍水相逢,何以叫得如此亲密?”江淮烟几乎要被成素衣弄得哭笑不得。
“那管你叫什么?”江淮烟问道。
“反正出了这阮府,我们各走各路了,何必在乎叫什么?”成素衣用手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往外窥视着阮府侍卫的行动,然后又悄悄地蹲了下去,“但这牡丹美人图我可是要定的。”
“如果你不赶快把阮红袖放回来,这件事情迟早会被发现,你我都逃不了。”江淮烟无奈地摇了摇头。
“阮红袖她现在就在千鹤寺,我托付一个尼姑照看着她。”成素衣又瞄了一眼窗外,神色一紧,随即淡淡说了一句,“有高手在此,恐怕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发现牡丹美人图失窃,阮红袖失踪,如果现在再不逃出去就没机会了。”
“不如你再扮作阮红袖的模样,骗过这些人的耳目,也好离了阮府。”江淮烟问。
“骗得过那些下人,但你看那人,可是阮府的大管家陆景濛,自从阮红袖出生就开始照顾她,还看不出我这个阮红袖是个冒牌货吗?”江淮烟瞅了一眼成素衣方才指的人,也是吃了一惊,成素衣所说的大管家竟是刚才委派他去清扫厢房的中年男人,江淮烟忍不住一阵愁眉苦脸,成素衣见状,哂笑了一阵道,“你又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江淮烟皱着眉头:“我第一次来阮府偷画时,就是被他擒住了,结果连腿都差点打断,没想到这陆景濛现在还在为阮府效力。”他咬着牙说道。
“原来赫赫有名的江淮烟也有失手的时候?”成素衣笑意盈盈地问道。
“你就少说点风凉话吧!”江淮烟怒瞪了成素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