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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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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
咸平年间,汴京开封商贾之风浓厚,我生长于坐商之家,屡科不第,遂绝了心思,一心承营父亲的茶商生意。每日开门纳客,并收南北茶贩行商的货物,因此增长了不少见识。
其中有一个行商,与我尤谈得来,名叫李余,字丰庆,早年是个行商大贾,靠南北易货,赚了不少的银钱,买房置地,又纳美妾妖姬,后来因沉迷学道,不思经营,家中买卖衰落,又被冒充仙人的骗子骗去了不少钱财,最终一贫如洗。
他已年近半百,两鬓风霜,卖了祖宅,凑集一笔资财,仍旧从贩茶开始,干着行商的买卖,希冀东山再起。
我问他:“你这般年纪,应该在家中坐享高堂之福,儿女绕膝,为何只有你支撑家业,你的子孙们呢?”
他说:“或许是我早年不走正道,上天降下惩罚,让我子嗣凋敝,唯一的儿子也疾病而死。如今家业凋零,已经无妄传宗接代,只能做祖先的罪人了。”
我因此为他感到十分悲哀。
我年满弱冠,家中为我择了一个妻子,但我并没有新婚之喜,只因她没有闭月羞花之貌,也不像行院的女子那样温柔多情,每日只知道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对我恭敬温顺,让我感到十分无聊。
我与行院的一个女子交好,打算为她赎身,纳为妾室,却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对我谆谆教诲,但我听不进去,只一心想要和那女子厮混一处。
一日回家,我窥见妻子暗自垂泪,婢女为她愤愤不平,似乎在抱怨母亲。
我十分郁闷,不想理会这些内宅琐事,索性骑马离家,到酒肆里痛饮,希求忘却凡尘。
这时,李丰庆正好路过,便问我为何怏怏不乐。我将家宅的烦恼与他倾诉,他宽慰我,“你有慈母贤妻,这是人生幸事,应当感到快乐,不应该抛弃老天爷的馈赠。”
见我不以为然,他便向我叙述了他的生平往事。
李丰庆是余姚人,家中殷实,从小娇生惯养。他无心科举,喜欢豪华的骏马和妖娆的胡姬,兼才智出色、面容俊朗,是当时风流子弟中的魁首。余姚有行商之风,他很小就跟着父兄一起经营茶叶生意,也曾去过闽南、山西等南北远袤之处,因此见识广博。到了婚嫁年纪,他立誓娶一位远超闺秀的奇女子,因此频频拒绝媒人,耽搁了好几年。
二十七岁时,他的母亲以年老无人服侍为由,强行为他择娶了一位大家闺秀,小字唤做元嘉。
元嘉温柔贤淑,颇有才情,是同年女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李丰庆与她也曾伉俪情深,和睦了许多年。
元嘉为他生育了一个儿子,乳名叫做桂哥,但因生产时遭遇困难,自后不再生育,子嗣不丰。因此在母亲的要求下,又挑选了两名妾室,为他开枝散叶。
那两名女子也曾颇得他欢心,又温存小意,比元嘉更会哄他开心。渐渐地,他与元嘉的感情开始疏远起来。
元嘉曾经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但多年来身居后宅,渐渐消磨了为人妇的本分,面对丈夫时,偶有怨怼之色。她所喜爱的大家诗集,也很长时间没有拿起,放在书架上,徒蒙灰尘。
李丰庆因善于经营,接手父亲的产业后,将买卖做得很大,一时间成为余姚巨贾,人称“李百万”,由此逐渐骄矜起来,不再亲自督管生意,每日只是声色犬马,又置下许多田宅,纳了许多妖娆的姬妾,竞相争夺他的宠爱。
他好几日才回一次家里,每次回家,元嘉就会用家中的琐事来烦他,又时常劝诫他远离美色,重续志向。刚开始他唯唯应对,后来烦不胜烦,便不再回家。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说蓬莱有道人,可以用仙术求长生,他便时时留心,以致渐渐沉迷,无法自拔。求仙问道需要耗费很多钱财,他每回都从家中支取,以供养炼丹之术。最多的时候,他曾在家中筵请十二名道人,讲道论经,并传为盛谈,他也因此而自傲不已。
一次他回家支取银两,元嘉却对他说:“家中的现银已经不多了,还要供养父母、支持家中开销,无力为您支取更多。”
他便卖了一间铺子,得到三千两白银,又购置了一批丹石材料,非常诚心地请求方士为他炼丹。
就这样,家产一点点被挥霍殆尽,十几年间买下的田契、房契,又都被重新卖掉,以支撑他求仙问道的决心。
有一次,一个云游的道人路过此处,对着他家的门口叹息数声,被李丰庆看见,引以为异人。李丰庆向他问道,道人却说:“你的资质不足以骑乘青鸟,却能在红尘之中有一番作为。但你如今沉迷方术,冷淡了世俗的缘分,他日悔悟,可能已经晚了。”
说罢,给了他一枚枣核一样大小的丹药,说:“今后遇到不能解决的麻烦时,就吞下丹药,问题可迎刃而解。”
说罢便失却了行踪。
李丰庆更加觉得神异,追逐炼丹长生的决心更强烈了,又因与妻子不睦,干脆离开家,去追寻成仙之道,抛弃了自己的父母妻儿。
他离家时,是淳华元年;再次回到余姚家中,已经是咸平三年。这十年间,他不曾寄出一封书信,以为家中还有余钱,便不再惦记家人。
咸平三年,他回到家中,却看见家中正在办丧事。邻里见到他,差一点认不出来,还是早年和他有过交往的人们,才认出他的身份,悲痛道:“郎君一去十年不归,你的父母早已仙逝,你的妻子独自抚养桂哥,但因为资财耗尽,桂哥生病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已经夭去好几年。现在,你的妻子由于思念成疾,前几天已经死了。她死之前,还呓语相问,你何时归家,言语哀戚,使人泣下。”
李丰庆听完,只觉堕入浑浑噩噩之中,茶饭不思,在妻子的灵堂前跪了好几天。
家中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往昔的花园、别院早已转卖给他人。但父母的灵位依旧非常整洁,是妻子每日擦拭、细心照看所致。
妻子的床下有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她想要寄送的书信,却因为寻不到丈夫的踪迹,每次写完,只得作罢。
书信上写满了家中发生的变故,希望丈夫早日回来,往往写到最后,泪痕晕散,难以辨认字迹。
从书信上得知,他的妾室们早已偷盗财物,逃出家中,元嘉阻拦不住,索性将身契还给其余姬妾,让她们自寻出路,自己从衣裳和首饰中省出开支,赡养父母,养育孩子。
她的娘家劝她改嫁,她以母老儿幼拒绝。过了几年,阿翁过世,母亲流着泪对她说:“我的儿子不孝,被奸人蒙骗,一去不归,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以你的年纪,还可以改嫁,你不要管我,尽可带着桂哥改嫁他人,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元嘉与母亲相对而泣,第二天,把头发剪短,以示众人,摒绝他们劝她改嫁之意。
因为家中入不敷出,元嘉每日做一些针线活权且充作水米之资,常常做到很晚,几年下来,眼睛便不好了。
又过了几年,母亲也因思念儿子,离开人世。元嘉带着桂哥,独自生活。
因为缺少吃穿,没有父亲庇佑,桂哥在一年冬天得了风寒,寒症入体,渐渐病入膏肓,在八岁时夭折了。
元嘉因为生活困苦,又思念家人,不到三十岁,就头发花白,面容苍老,邻里的好心人给了她一根拐杖,她便常常拄着,倚靠在门口,希望远方的行人能够回来。
有一次,她曾经的闺中密友,如今已经做了夫人的,路过她的家门,看到她,大惊失色地问:“你是元嘉吗?怎么如今变得这样苍老?”
得知她的遭遇,夫人非常同情,给了她一些钱财,又为她非常惋惜,便道:“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如果从前改嫁了,就不会像这样孤苦无依。”
元嘉说:“十年前,我不改嫁,是因为还期盼着丈夫能够归来,我们一家人还能团聚;七年前,我没有改嫁,不是因为要守妇人之节,而是惦记着夫妻情分,以及还有母亲孩子要赡养;四年前,母亲和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我想着丈夫还在远方,没有回来,我为他守着家宅,等他回来,家中还有亲人。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虽然每天还用模糊的双眼看着远方,但心里知道,我已经快要离开人世了。”
果然,不到一个月,她便因为气衰之症,一病不起,亡故时,只有三十五岁。
李丰庆因为沉迷学道,抛弃家人,以致阴阳相隔,如今大梦初觉,已经不能用“后悔”来形容。他回忆起元嘉新嫁给自己时,那样年轻貌美的样子,而后来夫妻离心,他抛家舍业,十年不归,却从来没有惦记过家人。因此向上苍祷告:“我如今已经没有学道的心思,也不奢求上天能够原谅我的罪愆,只是乞求下辈子做牛做马,还清父母和妻子的恩情,希望桂哥能够投身清白的好人家,不再和我这样的罪人有父子缘分。”
枯坐了好几天,他突然想起从前一个道人给他的丹药,虽然不再敢相信长生之术,但依旧找到丹药,掰开亡妻的牙齿,把药塞进口中,但觉满室异香,妻子苍白的脸颊逐渐红润,原本花白蓬乱的头发也恢复了往日的光泽,他大惊失色,终于知道这是神药。
邻里也啧啧称奇,都来祝贺他们。
但一连过了好几天,元嘉虽然恢复了肉身,却不再醒来,宛若睡着了一样。
李丰庆把棺材烧了,让元嘉躺在床上,每日为她整理妆容,并且发誓,要重新打理家业,并且不再做没有德行的事,希望妻子有朝一日能够醒来,又能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他重新拾起行商的行当,用小车推着妻子,奔走于南北的商队之中,因为已经阔别茶行十余年,经过许多人世变故,已经没有了做买卖的基础,因此贩茶的生意不如从前。他典卖了房屋,将凑集的银两变换成茶叶,推着小车走遍大江南北。
现在李丰庆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听说了我的事情,便用他的往事来劝诫我,年少夫妻,尤难可贵的是相互忠贞的情谊,其他的女子看中的都是钱财权势,唯有妻子是可以同甘苦、共患难的人,他让我善待妻子,孝顺母亲,看重家人缘分,不要重蹈他的覆辙,失去之后才扼腕叹息,悔之晚矣。
我将这件事认为是一件奇遇,并请求他,带我去见一见他的妻子,他便应允了。
果然,这名叫做元嘉的女子安静地睡在小车里,头戴金茎花做的簪子,面色红润有光泽,看起来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一样。
李丰庆学道十载,家财俱尽,也没有学到什么长生之术;而云游道人给他的丹药,却能让人起死回生,青春永驻。方术仙道,能简单地说有或者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