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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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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春》
文/槐枳
宋别春×陆鹤鸣
1.
民国二十五年,上海。
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往年还要冷得多。
冬日的雪早已落了满地,屋外一片寂静,似乎只有雪花在漫无目的飘着,支起窗户,苍白之际在院子里的一株冬梅倒是显眼。
宋别春坐在窗前借着一盏烛火看着书,夜色浓郁,丝丝烛火将她的轮廓罩上了一层柔光,不知看了多久,感觉身子有些乏力。
她放下书,拿过毯子盖在自己腿上,手摇着轮椅出了屋。
“小姐,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外面冷。”正在指挥佣人清理门口积雪的林妈见状连忙走了过来。
宋别春冲林妈莞尔一笑:“我就出来透透气。”
这时大门打开了,就听见外面声音嘈杂。
“这是怎么了?”林妈推着宋别春走近些,就看见佣人们门口围了一圈。
“这人是不是死了?”
“看样是冻死的,这也晦气了。”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探探鼻息:“还有气!”
宋别春上前看了一眼,掩着嘴咳嗽了几声后吩咐佣人把这个人抬进屋,再去寻个医生来瞧瞧。
2.
这边医生刚给打上吊瓶,开好药方,一身军装的人顶着风雪走了进去。
宋别春视线从床上那人挪开,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底满是欢喜:“哥哥!你回来了!”
宋世礼摘下军帽,一手揉着宋别春的头发,垂头哑笑:“军校休几日假,便回来陪陪你们。”
“半月未见,小春似乎圆润了几分。”
眼前的小姑娘身上披着雪白的,腿上盖着毛毯,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怀里还抱着一个手炉,活像一个小雪人。
不过,听了他的话小雪人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令宋世礼笑得更开心了。
“哥哥!”
“你再笑我就给嫂子告状,说你之前背着她偷摸喝酒!”
宋世礼笑容一滞,上前连忙哄着,表示自己只是开玩笑,小春一点都不胖,很是可爱。
宋别春别过头小哼一声,床上的人有了动静。
3.
他说,他叫陆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原是留学的学生,此番回国,为的就是报效国家。
至于为何会晕倒在宋家门口,原因荒谬得令陆鹤鸣红了脸。
医生说是因为风寒加上低血糖,风雪太大,人昏厥在雪地里险些丧命。
“我识得你。”陆鹤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眼神却闪着光看向宋世礼。
“中央航空学校的教官,空军守鹰二队的队长,之前在法国就听过你的名号,没想到今日竟是这种情况下见面。”
“也多谢宋小姐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日后若有帮得上的地方,宋小姐尽情吩咐。”
宋别春摇了摇头。
宋世礼来回看向两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鹤鸣,打了个哈欠:“你们说吧,我先回屋了,想必这会儿你嫂子也该回来了。”
离开时,他对着陆鹤鸣点了下头当是打招呼了,然后抬手又把宋别春刚才好不容易理顺的头发再次揉乱,看着自家妹妹顶着鸡窝头,脸颊因为怒气染上几分绯红的样子,这才满意地笑着收回手,转身快步离开。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少女愤怒的声音:“哥哥!”
4.
陆鹤鸣吊完水后,被宋别春留了来一同吃了晚饭。
聊天中得知了宋世礼和他夫人的爱情史,倒也不是他想知道,奈何宋队长爱秀恩爱。
宋别春投过来一个“习惯就好”的眼神。
二人的故事,按照宋别春写下的小说走向来说就是一见钟情、先婚后爱,宋母去世得早,宋父催着宋世礼结婚,甚至安排了相亲,于是遇见了和他一样被家里人催婚的周幼月。
都是富家子弟,二人见了两次面后就对家里人表示要结婚,三月后便结了婚。
周幼月,清心女校的老师。
算起来和陆鹤鸣竟也有几分渊源,他的姑姑之前也在这个学校当过老师,只可惜因病早逝。
因素结缘,宋世礼便邀请他常来宋家做客,说是怕宋别春经常一个人在家,也是无聊。
宋别春听后,小声地反对:“我才不无聊呢。”
陆鹤鸣早已恢复了气色,看起来玉树临风的好好公子,此时也有些羞涩地瞄了一眼宋别春,随后道:“多有叨扰了。”
之后,陆鹤鸣便时常带一些有趣的小玩意或者零嘴来宋家找宋别春,有一次正巧碰上宋别春在写文章。
他问,你在写什么?
她说,效仿鲁迅先生,以笔为刃,以墨为锋,笔杆即枪杆。
5.
相识在冬,看过春于秋。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动荡。
宋正礼要带队上战场,出发之前喊上了陆鹤鸣,四人一起去了寺庙祈福。
周幼月推着一袭蓝色旗袍的宋别春去里面上香了,宋正礼喊住了陆鹤鸣,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妹妹了,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小春当时出生时正逢逃难,早产,还是父亲拿着我儿时的衣服抱住的她,长大之后我们也不能常陪伴着她……”
“她应该没有给你说过,她从小的梦想可是当一位舞者,可惜只差一步。”宋正礼一时竟有些哽咽,他深吸一口气,“还好,一切都过去了,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别看她长得柔柔弱弱的,内心可要强得很。”
“我此番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来,若是回来了,我们就好好喝一壶酒,不醉不归的那种!”
陆鹤鸣想缓解一下现在这种令人难受的气氛,故意打趣:“还不醉不归,你不怕周先生骂你。”
宋正礼收起刚才严肃的表情,又吊儿郎当地道:“悄悄告诉你,我还私藏了一壶好酒,等我回来咱俩把它喝了。”
“好!等着你不醉不归。”
宋别春和周幼月这时也上完香了,从里面出来,看见他俩站在一起似乎刚说完话,宋正礼又老婆奴般凑到周幼月身边腻歪。
宋别春和陆鹤鸣对视了一眼,无奈开口:“我看那边有系红丝带的地方,你陪我去看看吧。”
陆鹤鸣推着宋别春去了寺庙另一边,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宋别春没忍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边。
“陆鹤鸣,你说我哥哥会平安回来的对吗?”
少女根本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道。
“一定会的,毕竟之前他都好好地回来了。”
“一定会的!”
“上海动荡,日军入侵,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的前辈了。”
“……”
“宋别春。”陆鹤鸣停下脚步,少女还在不停地说着,到最后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眼前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
少年无奈又心疼地拿出手帕轻柔地擦拭着少女的眼泪。
宋别春强压着哭声,眼睛被水雾遮挡住,一眨眼,泪水翻滚而出,陆鹤鸣只是静静陪着她,帮她擦拭掉眼泪。
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少女哭累了,颤声唤了声他的名字。
“陆鹤鸣。”
“我在的。”
一抹蓝色扑进了他的怀里。
猛地被抱住,宋别春的发丝被风吹起,有几缕钻进了他的衣领,痒痒的,怀里的少女骨架很小,身上也没有几两肉,仿佛风一吹就飘走了,他伸手回抱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少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甜。
少女再次唤了他的姓名。
而他的回答从未改变。
“陆鹤鸣。”
“我在的。”
只要你需要我,我便一直都在。
宋世礼你欠我的那壶酒,兄弟下辈子再去找你讨。
你放心,宋别春我一定替你照顾好。
6.
“大家笑一笑。”
宋别春收拾好心情,提议大家一起去拍一张照片吧。
她的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宋正礼和周幼月都看到了却什么都没有说,答应了她的提议。
两位女士坐在前面,两位男士分别站在相对应人的身后。
“准备好,三、二、一。”
灯光一闪,“砰”的一声。
画面被定格了下来。
许多年后,陆鹤鸣看着这张照片,还能想到当年有个少女哭的梨花带雨,伤心地扑进他的怀里,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7.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沦陷。
宋别春和周幼月提前解散了家中园丁,替他们寻了安全的地方,林妈不愿离开,宋别春从小就是林妈带大的,已是当了亲人,便托人将林妈先送上了去往香港的客船。
那日,屋外天空乌云蔽日,时不时响起炮火轰鸣声。
周幼月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拉过宋别春的手:“小春,我这心中有些不安,会不会...”
宋别春安慰道:“不会的。”
她们都清楚的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却始终不敢把话说的太明。
上海上空再度响起了敌方战机的轰鸣声,屋里的孩子都已经吓到直哭。
周幼月快速收拾好情绪,去安慰那些啼哭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都是她们偷偷带回了法租界的。
夜晚时分,宋别春还能梦见当时的情景。
侵华日军占领了上海,它们像是发了疯,见人就杀,见人就奸,这条街像是被血洗涤,尸横遍野。
看到那一幕时,宋别春的脑子直接“轰”了一声,其他杂乱的声音一下子都听不了,身体发麻,冷汗顺着额前滴了下来。
视线落在街上角落里的女人身上,她衣不蔽体,腿间还流着血,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女人一动,婴儿的头却滚落了下来,宋别春咬着唇令自己不要发颤,手摇着轮椅来到女人身边,把腿上的毯子披在她身上。
女人似乎已经被吓疯了,拼命摇着头:“别杀我孩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别杀我的孩子,求求你...”
宋别春的眼泪直接落在了地上,砸出一朵血花,她声音哽咽,手更是忍不住的颤抖。
“别怕,我是中国人。”
又下雪了,厚厚的积雪掩埋住了染了血色的街道,但很快,滚热的鲜血烫化了雪。
陆鹤鸣带着一封信走了进来,刚把孩子们哄好的周幼月试探着问:“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陆鹤鸣将手里的信递给周幼月,在宋别春期待着好消息的神情里低下了头。
良久才开口。
“刚得到消息,守鹰二队十二人全部为国捐躯,无一人生还。”
“这封信是他临走之前交给我保管的,宋队长说如果他牺牲了,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听见宋世礼牺牲的消息,尽管早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周幼月还是没能控制住,身子忍不住地发软,陆鹤鸣扶住了她,周幼月坐下缓了很久,才撕开信封。
幼月: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想必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吧。又惹幼月哭了,是为夫的错,是我失约了,就罚我下辈子早一点遇见你吧,民国太苦了,愿我们再相见之时,国家早已强盛,再无战争。等那时,我已经带着你最爱的杜鹃花去寻你。
有很多话想与你说,但落笔时竟不知从何写起。今天的阳光格外的好,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的天气,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这辈子要栽在你身上了。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上海应该已经落雪了,夫人畏寒记得多穿些衣服,还有小妹贪玩,雪天就爱堆雪人,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望夫人费心多看着些她。
眠食诸君珍重!
宋世礼亲启
8.
自那日得到宋世礼为国牺牲的消息后,周幼月便莫名忙碌起来,经常早出晚归的,宋别春觉得不对劲,但还是没有多去过问,只是周幼月再次带着一身血回家时,宋别春没忍住哭了。
她抱着周幼月的胳臂哭着:“嫂子,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带着哥哥的那一份活着。”
兴许是身上的血吓着小姑娘了,周幼月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声音温柔:“傻小春不怕,这是别人的血,阿嫂没受伤。”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通红:“嫂子,国家危难之际,哥哥上战场是他的选择,虽然我不知道你天天早出晚归在干什么,想必也是危险紧的事情,你不想告诉我,那我就不去问,因为这也是你的选择,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努力活着,我不能再失去一位亲人了。”
周幼月温和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温柔的力量,手上轻柔的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声音很轻:“好,我答应你。”
9.
周幼月又不在家,宋别春将所有孩子送到更安全的地方之后,偌大的宋家只剩她一人。
陆鹤鸣脚步很轻地进了屋,宋别春看见了他,但是没说话,只是眼神发呆地盯着某一处,
“在想什么呢?”
宋别春依旧没说话。
陆鹤鸣陪着她,一时间周围只剩二人的呼吸声。
直到外面再度响起枪声,宋别春才道:“陆鹤鸣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自从没了这双腿之后,我就感觉很多事情都不似从前了。”
“你知道吗,我以前的梦想是当一名舞蹈家,可惜就差一步。”
“我学校毕业,父亲接上我去庆祝,没成想车被人动了手脚,父亲和司机当场死亡,只有我活了下来,这双腿却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见人,我害怕会被嘲笑,后来我选择弃舞从文。”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并没有什么可以为国家做贡献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陆鹤鸣伸手把宋别春转了过来,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与害怕。
“别这样说,你已经很棒了,被救的孩子和你的文章不都是在为国家,在为你心中的信仰做做吗?”
宋别春收回视线,低下头没再继续说什么,但这番话她明显是听进去了。
10.
新春降至,外面已经战火纷飞。
宋别春刚写完文章,就见周幼月神色焦急地走了进去,身后还跟着陆鹤鸣。
“小春。”
“嫂子?这是怎么了?”
周幼月半蹲在宋别春跟前,表情严肃:“小春你听好,我已经和安顿在香港的林妈取得联系,明日下午我就送你去香港的客船。”
宋别春不理解:“嫂子,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春别问了,你明天乖乖去香港,那里一切林妈都已经安全好了。”
“那你呢?”
“你先去,我安排好这边就去找你。”
宋别春心中早已猜测,她眼神看向一旁的陆鹤鸣:“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我不去,你们的打算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幼月叹了口气,看起来比之前都要疲惫:“小春,听话。”
“我不去!我不要去!你们难道想让我在异国他乡之处,夜晚梦回时都是同胞们的尸身吗?这样做,那我岂能心中安稳。”
周幼月劝了半天,宋别春始终不愿,最终陆鹤鸣看不下去,手刀打晕了她。
昏迷之前,她隐约听见二人在对话,好像在说码头什么的。
“明日码头,小心日本人。”
“知道。”
11.
宋别春醒的比他们预计的时间早,房门被锁,家中并没有人。
宋别春摇着轮椅,推开门,看着缝隙中的那把锁,淡定地取下头发上的发卡,小时候顽皮,父亲经常罚她在家,屋门一锁,她就拿发卡悄悄开锁,玩完回来再自己把锁扣上,除了林妈偶然间发现,便再无人知晓这件事。
她熟练地撬开锁,准备前往昨天听见的码头,她倒要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法租界外的码头,风都寒冷几分。
宋别春裹紧了衣服,隐在暗处,因为她看见了周幼月被几个日本兵围剿,腿上还受了伤,一步一步靠近江边。
她想上前,周幼月发现了她,小幅度地冲她摇了摇头,宋别春意识到她想干什么,却无法阻止,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抑制着颤抖,是她控制不住随时都有可能将眼泪滴落下来的颤抖。
“砰”的一声枪响,血色从周幼月的胸口透出,紧接着又是好几声枪响,但她已经听不见了,耳朵被赶来的陆鹤鸣捂住。
她被他缆入怀中,透过缝隙她看见周幼月像是折翼的鸟儿纵然跌入江中,江面泛起赤色,几个日军对话了几句,骂了几句,又往江中补了几枪才相伴离开,根本没去管她的尸体。
在捂住耳朵的十几秒,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同时伴随着脉搏快速地跳动声,眼前的事物开始慢慢变的模糊,直至最后,变成无尽的黑。
12.
醒来之后,她已经被陆鹤鸣带回了宋家。
从陆鹤鸣口中得知,早在哥哥去世后,周幼月就加入了地下党,负责阻断日军的信息,这也就是她为什么经常早出晚归,回来带一身血的原因。
直到昨天,她的身份被日军发现,所以她才急忙要把宋别春送到香港去,自己带着密信去赴死,以她一人的死换那封永远都不会被日军发现的密信。
她很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带着纯粹的爱去寻宋世礼了。
这是周幼月亲自为自己选的结局。
说到这时,宋别春的眼泪已经流干。
她安静地被送上了前往香港的客船。
临分开之际,她才终于开口说话。
“陆鹤鸣,我等你,等到家中桂花开时,你来寻我可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