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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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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青冥的组会报告是他主导，节奏和内容都尽在他掌握。第二天面对三位师长，青冥却如坐针毡，完全猜不到下一个问题会出自哪里。从设计思路到实验结论，从文章构架到算法细节，电脑连着云端，实验数据，图像滤波，拟合分析，仿真模拟，层层叠叠的窗口令人眼花缭乱。
颢天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或估算，偶尔提出的几个问题正中肯綮，或是点出成文逻辑上的薄弱之处，或是引人思考可以进一步挖掘、提高文章深度。
如晴的问题绵密如针，大都围绕着近两个月新补的实验追问细节，青冥虽然回答得磕磕绊绊，有些疏漏但也总算大差不差。又一个问题之后，丹阳忍不住出声：“舒远心，你到底要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到什么地步！”
“实验禁得起推敲就不怕被人问！”如晴直觉这实验里有什么问题，但是却没问出来任何实证，也不禁焦躁起来。
“你的问题毫无意义，只是在耽误大家的时间！”
“好啊，你投稿时去质疑评审的问题没意义吧！”
颢天在丹阳和如晴再次吵起来之前及时打断：“青冥，针对你新做的这部分实验，数据处理从第7步起，我希望你做一下误差传递推导和拟合性检验。”
“宗主，做这个分析是没问题啊，可是要花不少时间呢。”青冥话是对着颢天说，眼神却是一直看着丹阳。
“师兄，你什么意思？”丹阳眉头紧皱，“舒远心胡搅蛮缠，你也跟着凑热闹？”
“虽然还是在边界值内，但是数据的分散度偏低，算法造成的精度变化也没有完全体现”，颢天一边用激光笔依次点了点存在疑问的几组数据，一边解释，“这个分析或可打消如晴的疑虑，也可以增加我们对实验结论的信心……”
“你也说了是在边界内，你还要浪费两三周的时间去搞清楚一个莫须有的猜测？” 丹阳火大地站起来。
“丹阳，欲速则不达。”
“时机可能就这样被错过！”
“青冥，你认为这分析是不是需要做？” 颢天玄宿平静地望着青冥，一个眼神却令青冥汗如雨下，“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可以先投稿试试！一般的评审哪能像宗主和师叔想得这么细致啊。”
看到丹阳表示赞同，颢天玄宿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这是我们的自审。文章投出之前，团队内部应该共识没有疏漏。”
“这篇文章的目标只是一篇2区SCI，用你几年磨一篇文章的标准来要求，你不觉得杀鸡用牛刀吗？”
“有两点请你注意，”颢天语气愈淡，措辞却是在他来说罕见的严厉，”第一，一个课题不应该单纯用影响因子来评价；第二，我理解你所说时间和完整度之间的平衡，但是，严谨性从来不是需要被牺牲的部分。”
“半年前这篇文章你说数据不够，好，我同意压着不发。现在数据够了，你又在犹豫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过分谨慎是在拖累实验室！”
“丹阳侯！” 如晴惊怒交加，连名带姓地叫出声，打断丹阳侯的话。
“作为作者之一，我认为这个检测有做的必要。”颢天玄宿唇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你拿自己的署名要挟我？”丹阳侯不敢置信，“好，这篇文章我自己投！我十天，不，一个星期内我一定投出去！” 丹阳侯摔门而出，“宗主，宗主我师尊不是这个意思，投稿还是要请您牵头啊！”青冥边胡乱嚷着边紧追着跑出去。
“颢天师兄！”颢天玄宿试图站起来，却又跌坐椅中，如晴慌忙来扶。双手撑着桌面，微低头掩去神色，颢天吩咐如晴：“你，问心，无愧和苍苍现在到我办公室等我。你先把实验背景给他们介绍一下，我需要你们的协助搞清楚青冥数据是否真的有问题。”
……
?
……
颢天玄宿进入办公室，如晴已经复述过青冥的主要实验和数据分析过程，正站在白板前和三人讨论。
扫了一眼白板上列出的要点，颢天开门见山：“我希望能抽调你们未来一周，厘清青冥近期的数据。”
“真是走火入魔！”无愧一紧张口头语就冒出来，“且不说满打满算只有七天，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不清楚死……青冥用了哪些数据。”险些当着宗主面暴露了给师兄起绰号，无愧差点咬到舌头。
颢天翻开笔记本，复印了其中几页递过去：“刚才会议上青冥展示了新近实验近八成的数据，这是这些数据的云端路径。” 忽略掉众人的目瞪口呆，“无愧，你来基于这些数据做拟合性检验。一周的时间是不是够用？”“啊，是，好的，我一定完成！”被问心掐了一下才醒过神，无愧恍恍惚惚接过复印纸。
“宗主，青冥师兄用的分析方法有几段相当繁琐，误差分析恐怕一周来不及。” 苍苍三人里数理功底最好的问心提出疑问。
“严格推导的确来不及，倘若一部分用经验参数代替或简化模型代替呢？我们只需要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范围。”
“这……经验参数和模型简化细节都需要请教宗主，另一方面……”问心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即便能做完，万一和青冥师兄的数据对不上，他和师尊恐怕也会质疑推导的精度。”
“的确，每一个方式都无法在一周内得到决定性的实证，所以需要三管齐下，多方相互辅证：拟合检验，误差分析，以及，重复实验。”话音未落，四双眼睛抬起，如晴和苍苍抢着说：“我去重复青冥（师兄）的实验。” 原因无他，这实验是有名的体力活儿：72小时内每小时采样。采样虽然可以自动完成，但是每次收集数据前的仪器微调校准却只能人工实现。为了最大限度减少操作误差无法□□换，为了减少样本误差无法交叉平行实验，意味着单人要支撑全部72小时。
“准备样品需要两天，苍苍，交给你了。如晴，实验室日常指导交你，还有麻烦你去替我协调周日到周三的仪器预约。问心，无愧，你们先去熟悉数据和模型，细节问题我们这两天集中讨论。”
“是，宗主。”压下满心震惊，问心扯着无愧匆忙退出办公室。
“师兄/师父！”如晴和苍苍急得简直要对着颢天吼起来。“你一开始就准备自己重复实验，是不是？”如晴一贯维持的温婉淑女形象早就抛到脑后，当年小师妹风风火火拼命三娘的模样落入颢天眼中，倒引起了几分怀念。
“你刚才就新实验的数据处理问了超过20个问题，却没有任何答案可以解释结果的分布异常。倘若这份异常不是我们的杞人忧天，那么，这异常的结果就是合理的，不合理的只可能是实验本身。”
“所以师兄建议的两个测试，不是针对结果，而是要通过其中的参数反推实验本身的可信度。”
“以现有的猜测，丹阳不可能同意重做实验。要一次实验得到全组认可的结果，这个实验只能我来做。”
“丹阳师兄对问题完全视而不见，我简直难以想象他被青冥蒙蔽至此！”
“在证明或证伪猜想前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先入为主。另外，能够对团队队友付出全部信任，你应该为丹阳感到高兴。” 在颢天的温言缓语里，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解决，“好了，如晴，我记得我们实验室有大型仪器的优先使用权，但是依然需要你帮忙协调预约。”
苍苍知道不该插话，但是忍不住：“我们为什么要去替丹阳师叔扫尾？他自己去投文章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昨天我们说到‘合作’，你拒绝了青冥的合作邀请，最直接的原因是你不信任他。”颢天正色面对弟子，“相互信任，是一个团队的基础。这份信任，不仅表现在一起完成工作，也表现在意见相左时能把观点亮出来分剖清楚，更表现在危险、困难时的提醒和帮助。”轻轻叹口气，颢天接着道：“在付出信任这点上，你丹阳师叔做得一向比我要好。你希望为师辜负这份信任么？”
“我不知道是装睡的丹阳更固执，还是想叫醒他的你更固执！”如晴无奈又担心地看着颢天。
“这许多年来依然能保持一份固执，是因为你们大家的偏爱和支持啊。”
…………
…………
几人分头忙碌。如晴尝试了所有的办法去劝说丹阳，但是不是被堵在办公室门口避而不见，就是被挂了电话。“我大概也被那两人传染了固执！”如晴依然一有空闲就不停发短信去向丹阳解释自己和颢天的猜测。
自周日开始如晴和苍苍就轮流守在大型仪器实验室外间，既是担心颢天玄宿，也是利用仪器中心的大型计算机抓紧时间进行数据的预处理。周二晚上，如晴刚回到单人宿舍，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扰。“丹阳？” 如晴被门口丹阳的样子吓得连“师兄”两个字都忘了说。丹阳侯满身酒气，外套不知道丢到哪里了，11月天气就穿着件被扯掉了数粒扣子的衬衫，颧骨上还带着明显的淤青。
“我揍了青冥一顿。”似乎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丹阳懊恼地扒了扒头发，“我想让颢天师兄揍我一顿，但是我去了他家他不在。” 听着这明显的醉话，如晴火从心头起，抓着丹阳进屋直接把他的头按在洗脸池里一通冷水猛浇。一分钟后，如晴扔给他一方浴巾，“倘若清醒了就跟我去见颢天师兄，倘若还没醒，就继续冲水。”
如晴的宿舍离仪器中心五分钟车程，而丹阳的叙述连一半时间都没用到。丹阳没有说自己花了多大气力，才能去怀疑一个教导了五年的弟子的学术道德；也没有说自己去试探青冥，打碎的是自己做人的真诚和对人的信任；更没有说得知自己的第一个研究生犯了大错，作为导师的自己内心的荒谬感和自责。他坐在副驾，努力控制声音保持平静：“我告诉青冥，这篇文章我当二作，他作为一作和联系作者……他……他……他竟然连在投稿函上签字的勇气都没有。”
车子甩出一个S形，“你使诈？”如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以耿直出名的丹阳侯。
“当时我想，倘若他签了字，至少说明他愿意为这篇文章担责。那么，送他联系作者又如何？我甘愿赌上我的声誉为他做嫁！可是……他不仅不敢签投稿函，居然还有脸让我找颢天师兄为文章背书。我就这么好骗么？”如晴克制住没敢点头。丹阳紧紧攥拳，接着说，“演戏谁不会？我假意答应他，又以文章写完为理由开了酒庆祝，把他灌醉了。” 丹阳说不下去，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扭过头不想如晴看到自己狰狞的神色，深吸一口气，“他不仅承认了实验有问题，还承认当初去找苍苍合作就是存心拉他下水，赌的就是万一实验造假暴露，师兄哪怕不是为了我，也会为了苍苍想法子把事情摆平。……我，我不仅揍他，我也想被揍，揍我自己有眼无珠，滑稽大谬……”
得知颢天玄宿在重做实验，丹阳几乎是冲进了仪器中心，脸色黑得吓人，身上挂着如晴硬塞给他的实验服，勉强遮掩衣衫不整。苍苍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直接无视了丹阳，扑到落后一步的如晴身前，语音都带着哭腔：“师父不肯中止实验！”边说边拉如晴到显示器前，指着处理完的一组数据，“从第36个小时起，师父的数据和青冥的已经能看出差别，可是师父坚持要做完实验！”
颢天玄宿的实验已经进行了60多个小时。每小时一次的仪器校准，依然如开始时一样准确，迅速，精巧。虽然工作强度看似不大，但是马拉松式的实验令他的精力和体力消耗殆尽。实验服下，冷汗早已把层层衣衫浸透，颢天不得不在每次操作前先花数分钟把手指贴近仪器散热片，才能保证手指没有冻僵。倚墙坐着，桌上的笔电正显示着苍苍那边同步的分析结果，在等待下一个时间点的空隙里，颢天一边蓄积体力，一边凝神思考：“虽然丹阳的文章被问题实验带偏，但整体上与课题最初始的设想偏离得并不算太大。距离基金申请还有2个月，下一步的实验要如何设计，结论能下到什么程度，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份实验都至关重要。”
“颢天师兄的实验，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证明青冥有问题，”丹阳跟在如晴和苍苍身后看着那一个个时间点，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说，“而是把它当作一个新的实验在做。他早就判定了青冥的实验结果不能用。倘若说让问心和无愧做分析是为了给他固执师弟一个实证，这个实验就完全是为了挽救这个课题。在我把一切都搞砸之后，在我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他还在坚持，设法给我创造第二次机会。”丹阳抬手捂住脸，遮挡眼角滑落的液体和无法说出口的话，“所以，师兄不会中止实验，所以，我不能阻止实验进行下去。”用力擦了把脸，丹阳粗声说：“你们先回去吧，后面的事情我来做。”
如晴既为丹阳心结解开心生欢喜，又为两位师兄近乎背水一战的状况而担忧，“好，等实验结束我们办公室见。” 以苍苍的年纪还无法理解师父和师叔们的想法，更无法体会丹阳的心情。如晴带他离开，他到了门口又匆匆跑回去，把手机递给丹阳：“师父戴了holter，我的手机上有监测，拜托师叔留意。” 丹阳攥着手机，背对苍苍，无法自持。
在“实验进行中“的指示灯熄灭的一瞬，丹阳已冲了进去。把颢天玄宿半扶半抱出来，用供学生们打盹时用的绒毯把他裹好，倒了杯热水让他暖着手，不敢看他的眼，不敢说话，丹阳侯匆匆逃进实验室去规整物品。
最后几个小时里，数据分析的进度明显加快，颢天玄宿已经知道不可能是苍苍，不过真正看到丹阳侯，还是令他松了口气。无需追问过程，丹阳站在这里已经是最直白的结果。等丹阳侯再也无法耽搁，从仪器房里一步一蹭地挨过来，颢天看着他眼底血丝脸带淤青胡子拉碴，想着自己的形象大概不比他好到哪里，多少年不曾如此狼狈，也很多年没有这样背靠背战斗的痛快，颢天玄宿的笑容更加明显。
“请师兄责罚！”
看着丹阳偌大个子却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颢天心累得觉得自己仿佛带了个大号版苍苍。难得玩心大起，戳了戳丹阳脸上的淤青，收获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包。颢天放松自己瘫在椅子上，在陷入昏睡前轻声说，“要责罚，好，第一件事，请你把我送回宿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