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木一睦

11、符纸

　　被点到名的人闻声心中一颤。
　　倒不是因为林念突然说要绕路，而是他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啊……不是能好好沟通的嘛……
　　还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懒得搭理人呢。
　　他二话不说跟随在林念身后当好这个尽职尽责的地陪角色，在后者说看到有意思的摊位后，领路的人就前后颠倒了，萧歌也便只有跟着走的份了。他们已经远离了热闹的集市中央，穿行在黑暗而无人的小道，随后两人弯弯绕绕过好几个分岔路口，最后竟凭借着林念优越的方向感，避开集市上拥挤的人群，直接从集市最头部的位置来到了最末端的摊位之后。
　　萧歌还有些缓不过劲来，一个愣神之际，林念已经小小脱离了他的视线，站在了最后那个摊头之前。
　　大部队还没有行至此处，因此周围人并不多，只是零零散散有着二三位客人。
　　这摊子卖的是符纸，黄色长条的，同之前萧歌手中拿着的十分相似。
　　“哟！公子！对除祟感兴趣呐？”
　　江曲镇很大，夕梁村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因此镇上人或许听见过此事，但识不出来这帮着除祟的二位倒也正常。
　　林念不言，而萧歌已经走过来站在了他的身边。
　　“您若是觉得最近不顺，就买几张回去，各个角落都贴一张，保准脏东西近不了你的身。”
　　萧歌摆手示意摊贩不要说话，他从符纸堆里挑了两张出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手艺？”
　　“当然啊，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我爹娘都做了十几年了，算是老本行了。”
　　“做了十几年就做了这么一个小摊？看来生意不是太好啊。”
　　萧歌说话语气确实冲了一些，但那小摊贩竟也没有生气，道：“别的地方自是有大门面的，也就是我还放不下家乡，想着回来帮帮以前的老邻居嘛。”
　　萧歌点了点头，又道：“那你符纸都是什么时候画的啊？”
　　“空了的时候画，这位公子的意思是……”
　　萧歌举起手中的符纸道：“这两张上头的笔迹可不一样，你可别当我看不懂，这明显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小摊贩道：“哦，可能其中混杂着我爹的手艺吧。”
　　“那这纸怎么还皱皱巴巴的呢？”萧歌将那符纸举得极近，几乎是刻意要贴在小摊贩的脸上，他皱起表情，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每张都像是……泡了水一样。”
　　“还是您眼尖，其实也不全是我爹和我画的，之前一除祟的经过，看我合眼缘就给了我一些。那人还是有点本事的，被你们发现真是走大运了。”
　　小摊贩依旧镇定自若地说道。
　　萧歌道：“哪里的侠士？我听说夕梁村那头前几日出了点事，这符纸不会是刚用过，又拿出来卖的吧？”
　　小摊贩本来低头研究着自己的指甲缝，闻言也不再专心自己的事了，站起身就直接抽走了萧歌手上的东西。“你们不买了是吧？不买就还我！还有其他人要呢！”
　　“谁说我不要了？做生意不就是问问才能来事的吗？”
　　小摊贩整个人一抖，拿手指着萧歌道：“我看你就是个来找事的！你如果不信这个，就别站这儿挡着我的人气！”
　　“我若是不信这个，今日也不会发现你在造假！”萧歌从小摊贩手中意图抢回那张假货，但那小摊贩防备心十足，牢牢抓着符纸的另一端不肯脱手！萧歌不想硬扯撕碎，两人就只能各自扯着一头互相对峙……“你这儿的真货全都是从夕梁村的江水里捡来的吧？江水一退，可算是给你找着机会了！”萧歌冲他龇了下牙试图震慑他道，“剩下的就全是假货！你个不懂行的居然画假符卖假货，与浊气为伍，还真不怕遭报应啊！”
　　“你可别血口喷人！”小摊贩上下打量着萧歌，他虽是被指着鼻子说了一通，但却依旧表露着毫不在乎的轻蔑。“是啊！我自己画的又怎样？现在很多人都在卖这个，你可不能把所有人都收拾一遍！”
　　萧歌眼皮一跳，心中一股不详感陡然升起。
　　“为什么？这符能赚钱？”
　　“这符纸做出来，买的人不就是图个安心吗？心里一舒坦，管它什么祟不祟的，只要人不死，就当不存在了！”
　　“你这是在欺诈！”萧歌厉声教训他道，“若是有人真遇到了事，假的符纸怎么能起效呢？”
　　“那就不指望符纸了呗，现如今厉害的除祟师满街都是，塞点银子找他们不就完了吗？”小摊贩挺胸抬头着说道，“那夕梁村不也是吗？也就是花了大钱才请来了青竹镇的萧大侠，那些人，都是金银使然，没有那些贪念，怎么驱动得了他们啊？”
　　“你！你才是血口喷人，萧大侠可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萧歌一巴掌拍在木桌上，直接镇得一沓符纸倾倒在地上，小摊贩“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可那符纸全都倒在萧歌脚边，一时也无法捡起来。“萧大侠是……萧大侠……是……”
　　“是什么呀？”
　　“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大家！”
　　“保护大家？那他为何还要问人收钱？我看是找个理由好从别人手里顺走银子吧？”小摊贩道，“现如今终于有其他侠士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说白了符纸是否有用，都是买走的人一家之言，难保就是真实情况。这画符人人都能画，其他人只是画了点不太一样的，怎么就算作是假货了呢？”
　　此言一出，萧歌算是明白了这群人的意图，他们在卖的……兴许一开始就不是符纸，而是收了除祟人的银子，暗地里帮着他们拉拢生意……
　　难怪他总觉得最近的除祟师们都不会再依靠符纸来解决问题了。
　　“这位天真的公子，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现实，这世上的人就是这么会想办法。人长得不够高，就只能踩着点东西往上爬，只要能爬上去就够了，谁还管脚下踩的东西是不是个宝贝呐？”
　　小摊贩得意洋洋，显然他也是这生意中的既得利益者。萧歌看着他一脸贼眉鼠眼样就觉心头烧起一把火，这火从胸膛升到脑中，又继续烧到了他的四肢，让他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萧歌无法再坐视不管，他从眼皮底下的符纸堆里将假货全都挑了出来，愤恨地捏在手上弄出了大片皱痕。起初小摊贩还全当萧歌只是恼羞成怒，而当他看到萧歌“撕拉”一声将那些符纸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顿时暴跳如雷！
　　“不买怎么还砸场子啊？！”
　　“害人的东西你也卖？！总得有人教训你！”
　　“你教训我？！”小摊贩失笑道，“你不如想想为什么我能在这儿摆摊？”
　　萧歌试图还嘴，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给拉住了。
　　他转过头去，发现是林念正在阻止他。
　　萧歌只觉得一口气堵着出不去也上不来，但小摊贩说的没错，他能在这里，显然是江曲镇的选择。
　　是江曲镇的百姓选择让他留在这里，他们也许并不在意这是不是假货，又也许同样是这些假货的受害者，被蒙蔽而不自知。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大妈凑了过来，道：“这符纸画的挺好看的，怎么卖？”
　　“都是保佑人的东西，不好定价。”小摊贩眉开眼笑地一挥手道，“就看您诚心，随便给多少都行！”
　　那大妈就开始掏钱袋了，萧歌见状又是握拳一敲桌子，大声道：“先到先得！这儿所有的符纸我全都要了！”
　　“全都要？那价可得高些了。”小摊贩斜眼看着他道，“本是分给好几人的东西全都让你一人拿去，你得出个让我满意的价钱来。”
　　萧歌咬牙切齿，虽是有些心疼自己的银子，但仍旧凭着一腔热血将手伸向了钱袋，可他伸手摸了几回，那原本沉甸甸的位置处却空无一物，只有半截断绳十分孤独地悬挂在半空，无情地告诉他钱袋似乎被弄丢了的事实。
　　小摊贩颇有些不耐烦地嘲笑道：“你不会没带钱出来吧？”
　　“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实际上他的银子全都在我这儿。”林念上前一步将萧歌挡在自己身后，大大方方拿出了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钱袋。那小摊贩看着钱袋鼓鼓囊囊，眼神一下就来了劲，他一脸奸笑面对林念，搓搓手就开始引诱道：“还是这位公子好说话，那你打算给多少啊？”
　　林念冲他抬起一边嘴角道：“全给你要不要？”
　　小摊贩道：“你得先让我看一眼。”
　　林念点点头，似是理解他的谨慎，直接将抽绳拉了开来，露出了里头白白花的银子。
　　“好，好……”小摊贩十分满意，几下就把符纸全都扔进了萧歌的手中，也不去管是否落在了地上，换言之，只要不在他的桌子上就成了。剩下的符纸摞起来无非就是几本书册叠在一起的重量和高度，但萧歌捧在手上，却觉得自己正捧着一整块扔不掉的砖头。
　　“货我拿着了，钱也给你了，这下两清了。”林念对着小摊贩说道，而后者正在喜滋滋地欣赏钱袋里的银子，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了。
　　林念见状直接拉着萧歌离开了。
　　这一下闹得有些不愉快，萧歌走到拐角的无人处，直接在阴影处的台阶上坐下了。林念在他身边落座，而萧歌仍旧抱着那摞符纸，像是发呆一样没有放手。
　　突然他哀怨地长叹一声，一松手，符纸就重重坠落在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你刚才说有意思的东西指的就是这个？”
　　林念原本看着他，闻言移开视线道：“只是看见路上有人拿着你爹画的符纸，随便一猜而已。”
　　“随便一猜……就猜中了。”萧歌踢了踢脚边散落的“碍眼货”，有几张顺势就落进了小水坑里，很快就被彻底浸湿了。“我们没有听说过还有假货这一回事，也不知道这个摊子在这里持续了多久……”
　　“你知道吗？他有一件事说的是真的。”林念看着灯火通明的小巷道，“这片土地上有这么多除祟师，别家和你们家画的不一样，怎么就算是假货了呢？”
　　“可是只有我们家画的才有用！”
　　“谁说的？你试过吗？”林念转回头道，“一家之言罢了。”
　　萧歌无法反驳他，虽然嘴上没有承认，但或许他在心里已经认同了这一观点。
　　这种认同让他顿时心烦气躁起来，他抱着脑袋揉乱了头发，蹲坐在地上又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自暴自弃。“我真蠢！我全买完又如何？！这种人根本就不会停止！”萧歌闷声喊道，“原先他在卖的至少还是真假掺半，他如果自己画了……岂不是比之前还要糟？”
　　萧歌陷入深深的悔恨中，他垂下头来，一半被他揉乱的散发就垂在他眼前，遮下了好大一片阴影。
　　“而且还牵连到了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完全可以不插手的。”
　　林念一阵静默，就当萧歌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林念却开口道：“我听说过萧家，我知道萧家经营着道上最大的符纸生意。”
　　萧歌微微抬起头来，道：“所以你是为了维护我们家声誉才这么做的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林念重新将视线放在热闹的窄巷上，灯火在他眼眸中倒映出和此时此刻此地相差甚大的气氛。“你想要救人，我为什么要阻止你？”
　　萧歌有些惊讶，他慢慢转过头来，从垂下来的发缝里观察着林念。
　　“萧家的名声可能传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广。符纸的出现确确实实帮助了很多普通人也能拥有抵挡浊气的武器，光就这一点，你们已经不知救下多少百姓了，你们家做的事……通俗来讲，就是毫无争议的好事吧。”林念抱着双臂倚在墙边道，“符纸卖得很便宜，我也看过符文，全都是花了心思的真功夫。从古至今，都只有最好的东西才能传承下去，萧家的做大也不是一时的，而是靠长久的口碑积攒起来的。如果那些除祟师的收价越来越高，更多的人会意识到，原来很多事只靠一张便宜的符纸就能解决了。”
　　萧歌下意识地微微摇头，可林念又将他喊住了。
　　“他们会发现的，只是需要时间。”林念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他道，“前提是，萧家从没想过放弃。”
　　想到家人，萧歌觉得轻松了一些，那口堵着的气也奇怪地畅通起来，他也在晚风中逐渐将发热的脑子冷却了下来。可他低头一看脚下的符纸，仍旧觉得有些凄凉，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对不起啊，林公子。”萧歌不是一个害怕道歉的人，可当下却觉得有些别别扭扭，脸上也有些发烫。“为了我这冲动之举，让你把银子也给搭了进去。”
　　“谁说我给的是银子了？只是一个障眼法，估计很快就会被发现了。”林念突然笑了一下道，“啊还有，你的钱袋没有被偷走，是我不小心扯下来的，你不会怪我吧？”
　　萧歌愣了半天，其实他压根就没听清后半句话，林念方才的笑容就像是定格在自己眼前一样，画面挥之不去。
　　原来那句话是真的，平时不爱笑的人才是笑起来最好看的人。
　　“傻了？”
　　钱袋重新回到了萧歌手中，后者这才醒悟过来，激动之余急忙说道：“幸好有你在！”
　　林念微一愣神，他后退一步，重新站到了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