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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织坊案(四) ...

  •   宋灵均迷蒙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开口竟喊他表字:“敬先?”

      宋灵均呆了一呆。
      他在脑子里把前世今生的记忆都翻过一遍,确实没见过。
      “阁下是……”

      那人道:“荆州巡抚,岑玉。”

      “有巡抚上任应当会提前给各级府县下达文书……”
      范无成抱着手在一旁道:“大人,文书前几天下来了,您没看。”

      “这几日词讼繁忙,实在晕头转向,多有疏忽,大人勿怪。”宋灵均一拍脑袋张口就编,说着为了展现诚意还要站起来,岑玉轻轻按住他肩膀示意他不用。

      “今日非正式上任,我提前来是有事情找你。”
      他的脸一下子拉近许多,宋灵均抬头看着他的眉眼,忽然就明白了。

      “恩师吏部岑尚书是你……”
      岑玉笑:“正是家父。”

      宋灵均的老师岑汝默共有四个儿子,他入仕后往岑汝默家跑得勤,前三个都跟他交情不错。

      唯有四子岑玉,少有经略四方之志,离家出游访遍名山大川,最远曾行至塞外,多年和家里只有书信往来,宋灵均从没见过。

      今日一见,他倒是长得最像岑汝默。

      上一世宋灵均被下狱时,岑玉正领兵在西南平匪患,如今看来,能一战擢升至荆州巡抚,应当战果不错。

      岑玉俯身拎起野猫的后颈皮,把睡熟的猫崽从宋灵均怀里抽出来轻轻放在地上:“别在外面吹冷风,先进屋去吧。”
      小猫一落地莫名其妙,“喵呜”一声抖抖毛走了。

      岑玉支开了范无成,和宋灵均进了屋。趁着等谢静这会功夫,岑玉陈明来意。

      他抬手请宋灵均坐下:“我提前来此,是想让你放了沈希望。”
      宋灵均摇头:“我没抓过这个人。”

      “是伯庸前任知县捉到的匪首,江湖人称沈三。”岑玉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青阳匪患一直严重,原先呈三足鼎立,直到伯庸上一个匪首死了,沈希望成为新的统领。此人阴狠毒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为,伯庸人称其‘人皮畜牲’。他这一支迅速壮大,很快出现了一家独大的局面,直到伯庸上一任知县白度出兵剿匪,活捉了沈希望。”

      “既是如此,大人唇齿一碰便要我放了他?”

      岑玉无奈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两份书信递给宋均:“这是青阳官府和当地豪绅在我还未上任时就递到我这里的文书,详陈沈希望是如何给予他们庇护保一方安宁,说沈希望是冤枉的。”

      宋灵均翻看那两份信件:“沈希望在狱中买通了官府和豪绅为他说情?”

      “沈希望甫一入狱就有豪绅和各级官府向白度说情,白度不以为动,只回了八个字——除恶必尽,执法如山。”

      宋灵均放下信件,抬起头看岑玉:“白知县拼了命才将沈希望关进狱中,换得伯庸短暂安宁,现在要我放了沈希望,抚台想过我以后在伯庸如何自处吗?”

      岑玉长指一勾收回信件:“宋知县岂能不知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沈希望此人红黑两道通吃,牵连复杂。你想要博美名,恐怕得付出些代价。”

      外头有人通报大夫到了,岑玉将信件妥帖收好,对他说:“宋知县自己考虑。”

      来人却不是谢静,而是一个更年轻的少年小大夫。

      他长相斯文秀气,态度要比谢静好上许多:“宋大人好,我是谢琦,代家父来给您瞧病。”

      谢静独子谢琦自幼随父苦学岐黄之术,时常跟着父亲寻医问诊,小小年纪医术了得,宋灵均早有耳闻。

      宋灵均将手递给他:“你父亲呢?”
      “父亲这几天太过劳累,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暂在家中休息。”

      宋灵均不再多问什么,恐怕身体抱恙是假,不想看见自己才是真。

      如果说一开始谢静对他是平白无故的讨厌,那么他“拖知县”的名声传开后,现在就是有理有据的厌恶。

      宋灵均只是着凉受寒引起的发热,没有大碍,不然谢静也不会放心遣谢琦一人过来。

      正要送谢琦走,小咬突然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老爷!”

      他跑得太急没刹住车,几乎是摔进屋里,他站稳身子,宋灵均这才见他胳膊受了伤,额头也叫人给砸肿了一块。

      “这是怎么了?不是让你在平蓝看着祖大用和许逢兰吗?”

      他正是从平蓝一路跑来的,岑玉给他倒了杯水,让他慢慢说。

      小咬灌完了大半杯才喘匀了气,语序混乱道:“土匪……闯进祖家……打砸……”

      还是大意了。宋灵均想。
      乡邻迟迟不肯报官,祖氏夫妇昨晚恐惧到要烧炭自杀,肯定都是有原因的。

      他刚要起身被岑玉按住:“你这样就别去了,我骑马过去快一点。”
      宋灵均想想,觉得有道理:“以防万一有人受伤,你带着小谢大夫一起吧。”

      “不用。”岑玉摆手往外走,“让他先给这小孩处理伤口,我一会把人给你带过来。”
      他一推门,高喊了一声“出个人领路”,然后就不见人影了。

      小咬明显还没有吃饭,宋灵均吩咐准备好一桌饭菜,将屋子留给谢琦和小咬处理伤口,自己一个人溜达到后堂。

      这些日以来的讼状和文书全都堆在这了,宋灵均挑挑拣拣,择出了巡抚到任的文书。

      再将词讼状纸放一旁,剩下的几乎全都是给沈希望求情伸冤的信函。
      地主豪绅、各级官府、达官显贵,青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全在这了。文书内容洋洋洒洒不吝赞词,将沈希望吹得像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善人。

      宋灵均烧得头痛欲裂,将所有纸张一推,抬手按住跳动的太阳穴。
      “白度,你真绝了……”
      什么人都敢往牢里拘。

      天不知不觉暗下来,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

      宋灵均回过神来,惊觉房内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自己方才似乎睡着了。

      岑玉带着祖大用和许逢兰回来,顾及到他们情绪没往堂前带,而是从宾馆找了间干净屋子。
      宋灵均跟着过去,小咬正好把煎好的药端给他。
      宋灵均看小咬一眼,伤口都已经处理妥善了。

      谢琦去查探夫妇二人的伤,岑玉自己端过茶杯灌了口水:“我去的时候人都已经跑走了,房子里东西砸得够呛,万幸人没大事。”
      宋灵均看着他,心里想,这人在他县衙怎么跟回自己家一样。

      他又去看岑玉口中的“人没大事”,夫妻两人比昨天晚上还要狼狈,脸色苍白浑身都是泥土血迹,活像被什么东西从身上碾过几遍似的。

      宋灵均叹口气:“我叫人准备了饭菜,先吃饭再说吧。”

      宋灵均食不厌精,才一上任就将伯庸县衙的厨子换过一遍,又常常莅临厨房指导,伯庸的饭菜端出来比水镜楼也不差。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什么,厨房只炒了家常小菜荤素各四道,并一锅热热的冬瓜丸子汤。

      官员流动办公往往居于各地衙署,所以县衙常有往来宾客,便在仪门左侧设立了宾馆。宾馆平常无人居住便没有烧炭,临时点上炭火,这会儿还没有暖上来,汤一端上桌,屋内寒气直接被驱散了大半,冬瓜的清爽和猪肉的鲜香混杂在一起,阵阵香气直教人垂涎欲滴。

      这一顿饭本应该给岑玉接风,只是太过匆忙了。故而宋灵均一伸手先请岑玉:“抚台请。”

      岑玉没有客气,拉开椅子坐下,看向宋灵均:“一起坐吧。”

      宋灵均这才在岑玉对面坐下,小咬紧挨着宋灵均坐在了旁边。

      岑玉动筷夹了一块排骨,送到嘴边突然停住,看向宋灵均身后立着不动的几根柱子。

      宋灵均回头,莫名其妙看了站着的祖氏夫妻和谢琦一眼:“看着干嘛?坐下来一起吃啊。”

      祖大用和许逢兰吓得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连道“草民不敢”。

      “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三个人我何必做这一桌菜。”宋灵均拿过碗筷围着桌子摆了一圈,“折腾一个晚上了不饿吗?都坐下来吃。”

      犹豫良久,谢琦终于迈开步子,推着祖氏夫妻坐下:“宋大人盛情难却,我们就不要推辞了。”

      祖氏夫妻一开始战战兢兢,但实在是饿得狠了,一坐下就忘记了害怕,他们太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这样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办法拒绝,咽了一口口水,便拿起筷子吃起来。

      宋灵均夹一筷子菜向桌上人介绍:“这炒冬瓜藤尖你们一定要尝尝,是我研究的,在冬瓜藤没有开花时采摘最嫩的地方加辣椒爆炒,控制冬瓜藤的吸油量恰到好处,炒出来辣味与瓜藤的味道结合,又带着浓郁的油香。不过要趁瓜藤嫩的时候,老了就不好吃了。”

      岑玉夹了一筷子,点头认可:“确实不错,早听说宋知县在美食方面造诣非凡,今日可见传言不虚。”

      宋灵均沾沾自喜,又想岑玉介绍另一道菜:“这道冬笋抚台也尝尝,所用食材都是我亲自上山采摘的。”

      岑玉突然抬头看向他:“听说大人受惊病重,能上山摘笋,想必是好全了吧。”

      宋灵均低头干饭,不敢再讲话了。

      吃得差不多,每人舀了一晚热汤,热热的汤沿着喉咙流到胃里,将全身都熨帖舒服。

      汤底还有每人一个荷包蛋,小咬一声不吭拆了蛋,把蛋清吃了,偷偷把蛋黄往宋灵均碗里送。

      宋灵均眼尖发现,蹙眉道:“小咬,把蛋黄吃了。”

      小咬不情不愿,又将勺子收了回去。

      “那个……”许逢兰突然试探着开口,“有的小孩子嗓子细,蛋黄太干不爱吃很正常的。”

      他说着站起来,拿过小咬的蛋黄帮他捣碎到冬瓜汤里,递给他:“这下再试试呢。”

      小咬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狐疑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味道似乎不错,小咬捧着碗,一碗汤咕咚咕咚很快就喝完了。

      许逢兰松了口气,她的目光始终看着小咬,在小咬把汤喝光那一瞬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生动了些许:“我们阿丁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把蛋黄捣碎在汤里就喝下去了,大人也可以吩咐厨房做溏心蛋试试。”

      宋灵均点点头记下,抽了手帕递给鼓着腮喝汤的小咬,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一顿饭终于吃完,宋灵均不得不开始干正事。

      一场官司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容不得他不查,何况他的顶顶顶头上司还在这看着。

      宋灵均问祖大用:“先前这帮盗匪就曾去过你家,打砸织机烧毁丝绸,还威胁你们不许报官,是不是?”
      祖大用连连摇头,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我自认不如白度,但好歹也是伯庸的父母官。”宋灵均吐了口气,语调陡然严厉,“你们宁可信盗匪也不信官府,你们想自己扛,你们能扛得住吗?”
      许逢兰终于开口:“他们以为,是我们报了官府,所以又来威胁……”

      “他们最开始为什么去你家闹事?”
      许逢兰和祖大用对视一眼,低下头,声如蚊蚋:“因为……我们欠了钱。”

      宋灵均不解:“你怎么会欠他们钱?”
      “当时有大商向我们订购数千匹丝绸,需要加购原料和织机,当时我们所攒积蓄并不足以完全负担这笔钱,就去……找子钱家借了贷。”

      宋灵均眉头微蹙。

      “子钱家”是专靠放债给人收取利息盈利的一类人,“子钱”即指钱生钱。他们的利息一般卡律法所规定的封顶线,甚至远高于此。

      “你们借贷月利多少?”
      许逢兰抽泣起来:“初为每月取利二分,逾期不还则翻为六分。”

      宋灵均道:“《大名律》有规定,凡典当借贷,每月取利不得超过三分,年月再多不得逾一本一利。”
      祖大用和许逢兰满眼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根本就不知道大名律法。

      宋灵均叹了口气:“接着说,数千匹丝绸的生意,每月二分利钱你们应当能按期还上才对。”

      祖氏夫妻借钱时也是这么想的。
      “和我们订货的大商到了秋月末始终不见人影,我们的丝绸全部囤在织坊里。我们去找子钱家求情宽限一段时日,他却说我们欠的不是他的钱……”

      子钱家的钱是从盗匪那里出的,这帮子土匪放高利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后来就是盗匪去祖家逼债,打砸织机毁坏丝绸,还威胁他们不许告官。盗匪凶残,邻里即使是听到声音也不敢露面。

      “不对,”宋灵均突然说,“若只是盗匪逼债,他们应该抢走丝绸,而不是全部烧毁。若真想要钱,他们甚至可以等你们找到买家。”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人指使,目的就是彻底毁了他们的织坊。

      订货的大商付了定金为何突然消失不见?
      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青阳丝织业发达,开织坊的商人并不在少数。祖家夫妻生意蒸蒸日上,别人看了难免眼红。

      可是能够找到这样的大商人陪着演戏,还能叫动一帮盗匪,这不是普通的商业对手能够做到的。

      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织坊,并不足以让势力这样强大的巨商费劲心力布置这场横跨几个月的骗局。

      ……可是如果,再加上一场命案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放上来,体测完不一定记得更QAQ
    平均日更三千,时不时会捉虫~
    体测,要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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