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谎囚徒》冰月寒梦

47、第四十七章 皆为荒唐言

　　“不认。”我毫不犹豫，撑着头懒懒答道，“杀那些平民的是红花会，又不是我。”
　　“可有证据？”
　　“没有。”
　　我依然答得干脆利落，看得直播间一片哗然，一时间骂声漫天。
　　老头皱巴巴的眼角抽了抽，显然在强忍怒火：“抗议无效，下一位。”
　　老头坐下，另一个戴着眼镜的职场装女性站起来，义正言辞：
　　“逾越边界，你可认罪？”
　　“不认。这一项如果我有罪，那在坐的诸位有罪的也不少，要不都抓一抓？”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下地敲击着，我的目光转向摄像头，无生命的冰冷机械镜头像只眼睛，反射着漆黑幽暗的光。
　　直播间沉默了。
　　这种话题，没人敢碰。
　　“可有证据？”
　　“没有。”
　　“抗议无效，下一位。”
　　一个病恹恹的男子站起来，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插手政务，你可认罪？”
　　“不认。南洋团欲除红花会与蛇鹫帮，我只是被迫为刀，若你们只论我的过错，何异于刺人而杀之,然后说‘非我也,兵也’？”
　　男子闻言，似乎竟是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旋即面无表情地拖着长音道：“可有证据？”
　　“没有。”我重复。
　　直播间的弹幕刷得更快了，字字如刀，子弹似的飞速上滑。
　　“搞什么啊？他是打算把每一席都反驳一遍吗？”
　　“笑死我了，他好像以为自己很厉害”
　　“他真的我哭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聊”
　　“此处的辩解在他的所作所为之下毫无说服力啊……”
　　“进度太慢了！能不能快点！”
　　“建议直接快进到死刑”
　　“……”
　　这些言论我虽然看不到，但天淇也是蹲守在直播间的一员，他不想让这些东西脏了眼，却又忍不住想知道是否有人会明白真相，那弹幕流铺天盖地，随手一暂停，入眼的都是一边倒的立场，他自己发送的“真相”只会被淹没在汪洋之中。
　　“抗议无效……下一位。”
　　一个男人起立：
　　“杀害妇孺，你可认罪？”
　　“不认。再次声明，死在我手下的女人只有红花会的成员，小孩更是一个没有。可惜绝大部分死亡的妇孺都是红花会逃亡前自己清理掉的，我没杀。”
　　“可有证据？”
　　“没有。”
　　“抗议无效，下一位。”
　　“道德沦落，你可认罪？”
　　“不认。红花会豢养女人，走私婴儿，倒卖器官，故意制残迎合怪癖。哼，比起他们，我想我的道德感富余得多。”
　　“可有证据？”
　　“呵呵。”
　　“……抗议无效，下一位。”
　　一项项罪名依次念出，每一项我都表达了抗议，但同样都给不出证据。而直播间的人们从一开始的嘲笑谩骂，随着我一次次的“不认”，变得多了些不同的声音。
　　可惜，这些不同的声音很快就被三大联盟的人给压下去了，但质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再被根除。
　　当然，也不是所有罪状我都不认，在昨夜的聚会上，我向三位朋友承诺，无论今日他们向我宣判什么罪，我都将承认，这对他们在净天的职场混有好处。
　　他们三人这些年帮了我许多，虽然都说着朋友之间本就应当互助，但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希望也能顺手帮他们一把。
　　朱华起身，语气严肃，仿佛与我素不相识：“傲慢无度，轻重不分，你可认罪？”
　　“我认。”
　　红花会以人为畜从中牟利，凡有牵连者，我都杀，但不可否认，边缘人物或许只是打杂，也尽皆死在我的手下。
　　易水的表现与平日无二，温文尔雅的语气却更显陌生：“私刑判罚，你可认罪？”
　　“我认。”
　　这一点他们没错，或许红花会罪大恶极，但他们的生死不应由个人来决断，我更没有权利替他们判死刑。
　　荆哲最不会装模作样，他站在我看不清的高台之后，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人性淡薄，观念极端，你可认罪？”
　　“……我认。”
　　人性淡漠？活了上百年的术士不止我一个，但早年的我在系统的指示下，造下无边杀业，时至如今，某些方面观念偏激或许已是必然。
　　我不否认。
　　该说不愧是能做多年的朋友吗？他们还真是了解我。
　　在并未商量内容的情况下，他们提出的三项罪名，哪怕我没想帮他们，也都是从辩驳的。
　　终于听见我亲口认罪，直播间的状况一发不可收拾，那么多恶毒的谩骂，那么多声讨和指责，让庭外的天淇极端愤怒却绝望无助。
　　“我早就说了他就是这种人”
　　“死刑死刑死刑”
　　“必须还南国一个公道！”
　　“术士界出了这种人真是耻辱”
　　“南国碰上他也太可怜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无语”
　　“畜生！”
　　“马上就转发到南国群，让他们一起见证大仇得报！”
　　“旧王座就是遗世的祸害！”
　　“……”
　　弹幕像势不可挡的瀑布一样冲刷着，天淇感到拿着手机的手指都在刺痛，真相不是这样的，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什么给南国报仇，到底谁才是受害者！
　　他们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一方指指点点，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一切！
　　随着罪状一一落下，正午十二点整，审判落下了终幕。
　　十二位审判者同时起立，在灯光的照射下他们的面容一片黑暗，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环形高台后，他们俯视着我，仿佛一尊尊巨人，以最鄙屑的目光审视盘踞污泥中的罪者。
　　“……如是，经无沙俱乐部十二席共同表决，罪名成立，全票通过。”
　　首席老头将目光投向我，威严而肃穆：“为了审判的公平与公正，现在，你可以申请增加大众审判环节，如果大众的意见与刚才的判决相左，你将获得一次复审的机会。”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却原地转了半圈，面对着一直在沉默录制的镜头：“首先感谢能给我这么个机会，但不必了。”
　　直播间一片哗然，有谩骂有质疑，但并不为我所知，我能见仅有冰冷的镜头。
　　十二席上有人不满我的举动，想要开口斥责，但被首席老头一个眼神拦住了，由我继续往下说。
　　“审判我的人在十二高席上，也在每一面屏幕背后。”
　　“但是把审判的权力交给大众，本就是一个笑话。”
　　“真相不一定为大多数人知晓……真理也不一定为少数人掌握。”
　　“即使有万种理由，做过事亦不会改变，我的确是罪人。”
　　为首的白胡子老头啪地一敲小锤子，庄严地宣布了本次审判的结束。
　　威严的声音回荡，话音落下的瞬间，直播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审判彻底结束了。
　　但直播间尚未彻底关闭，众多术士们在评论区激烈地争论着自己的观点，而直播间外，术士网站上帖子横飞，一波新的舆论浪潮正在诞生。
　　“这就完了？”
　　“可惜了，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惊天反转呢”
　　“只是无聊点进来看看，没想到真吃到了大瓜啊”
　　“乐了，绷不住一点”
　　“我来晚了，来个人告诉我他判死刑没？”
　　“你们能不能严肃点？这可是牵扯到上千人命的案子啊！”
　　“哈哈哈哈这里有个老实人快来欺负他”
　　“精彩！”
　　“……”
　　至此，无论人们观点如何，至少烬夜的名字再度为众人所知，伴随着血腥与死亡，伴随着疯狂与罪恶，也伴随着伪善与狂妄。
　　真相如何，无从知晓。
　　审判之后，皆成定言。
　　从阴森森的审判庭出来，我停在门口的石阶上，只觉得身体一阵虚浮，抬头望，阳光刺目，熙熙攘攘的众生都在阳光下来去，令人看不清，看不真切。
　　天淇与我并肩站着，也抬头眯着眼看向蓝天。我忍不住伸出手，用力地抱了抱他。天淇有些不明所以，但依然温和地回应着我的拥抱。
　　我本无心去细究始末，毕竟，自旧王座倾覆以来，我本就游离于世事之外，于人们而言堪称最高耻辱的审判，在我眼中并无甚所谓，倒是天淇一直在替我愤愤不平，他无法理解这些人怎么能罔顾事实直接定罪，看他碎碎念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行啦，抛开事实不谈，所有人都是我杀的。”
　　“怎么能抛开事实不谈？荒谬！必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天淇不懂，他只感到愤怒。
　　方才在庭上面对着镜头与审判者，我表现得一脸淡然，仿佛世人的唾弃与我无关。
　　但真的无关吗？
　　只是骗自己罢了。
　　事实上，我甚至没有打开审判回放视频的勇气。
　　那些漫天的弹幕将视频本身都彻底淹没，人们喜爱用红色的字体进行自己的审判，迫切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希望它显眼又鲜明，好像字号越大，就越代表道德。
　　其实根本没人在乎真相，他们只是想看一场审判而已。
　　人们向来不关心这些。
　　我也经常问自己，人们所谓世道的公正，就是真正的公正吗？
　　我给自己的答案通常是否定的。
　　现实的理想，与人性的理想，往往无法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