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遥》以灿

12、第十二章

　　“那登徒子太过眼生，从未在安世之那些纨绔朋友中见过，想必是新结交的。”

　　汤池烟云袅袅，一道女声从中响起，缥缈灵动。

　　一侧回廊上，卫羡鸢素面朝天，一路都在抱怨，“裙子也弄脏了，真是晦气。”

　　卫羡鹿换了身纱裙，女汤空旷，岸边凉风吹过冷意从脚底攀爬，她缩瑟着肩膀下了暖池，“我还带了一身衣裙，八姐若不嫌弃，我待会去叫侍女取来。”

　　卫羡鸢缓缓入水，仰面靠在池边，神色稍缓，叹道：“还是小九有心。”

　　四周万籁俱寂，池外高墙泉水景观娟娟流淌，如鸣佩环，浑身裹着温泉舒服的暖意，渐渐忘却了前世种种烦心事，这是卫羡鹿两辈子加起来鲜少的放松时刻。

　　待到明月悬起，一个绿色素裙的小侍女无声走进来，端着一块圆形小几躬身缓缓放在水面上，轻飘飘的小几随水流荡漾飘到二人面前。

　　侍女安分垂首，又将新的衣裙放在池边，恭敬道：“八公主，这是世子派奴婢准备的，让您莫要为刚刚的事动怒伤了身子。”

　　淡淡月光划开眼前的雾气，清辉笼罩，新鲜欲滴的错季瓜果还滴着水珠，两盏刚出锅的雪花酥飘着香甜。

　　卫羡鹿眨眨眼，随后捏起一块柿饼，尝了一口，哝咕着：“世子待姐姐真好。”

　　卫羡鸢只是瞥了一眼，颇为受用，端起面前那盏雪花酥，微眯着眼：“还行吧，可能是小时候被我打怕了。”

　　卫羡鹿轻笑：“原来世子小时也有惧怕之人。”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也不看看你皇姐我是谁？”

　　“是天外有天吧....”

　　卫羡鸢一噎，扭头瞪了她一眼，冲卫羡鹿撩起身前的水。

　　“叫你打趣我！”

　　卫羡鹿猝不及防喝了一口水，却也主动反击起来。姐妹两个闹了一会儿，卫羡鹿有些累，丢掉吃了一半的柿饼，半靠着岸边，嗓子有些发干，小声说：“很羡慕八姐你谁也不怕。”

　　且看她得意弯起的眼角，眼里闪着细碎，卫羡鹿一时羡煞极了。

　　见她这般哀婉地模样，卫羡鸢默了片刻，还是有些费解，“怎么了？之前就总瞧你不太对劲，宫内好好的，怎么出了宫就缩头缩尾的？”

　　“哪有。”卫羡鹿的声音又低了低。

　　“怎么没有？我都发现了，你似乎在安世之身边那个朋友出现时，会很不自在。”

　　卫羡鹿点头承认，声音微哑：“很明显吗？”

　　卫羡鸢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微微感叹：“我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也很不舒服，见他年岁与安世之相仿，长相也还算清俊，可就是含了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太多记忆总是汹涌的钻进脑海，卫羡鹿眼前一片旋转，根本无暇顾及卫羡凝的感叹，沉默片刻，再睁眼似乎好些了。

　　卫羡鹿沉吟片刻，才说：“不是我无缘无故，而是八姐可还记得今年去寺里祈福那事？便是他当时救了我，也是在我面前亲手砍了那贼人首级。”

　　说着卫羡鹿还打了个寒颤，她自然不能说是他上辈子给自己留下太多惊悚的记忆，只能往这上强硬的按上去。卫羡鸢听完也是心中一凛，原他便是那位常年戍守边塞的少年将军，难怪周身气质不同寻常，杀敌久了，也不奇怪会使出那般狠辣的手法。

　　“竟是这样，那咱以后躲着点他。”

　　这么说完，二人因身旁有这么个阎罗似的人物，心里都提了起来，忽地觉得这身边的暖汤也没之前那么热了，索性不泡了。

　　安世之在外备好马车等待二人出来时，见他们两个人面色都略微沉重，许是觉得泡汤池没意思，便赶忙拉着她们回京都坊间。

　　坊间热闹非凡，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摩挲着衣边。

　　安世之自顾自的走在前在每个小摊上乱窜，卫羡鹿和卫羡凝相互扶持走在后，刚刚就不见宁烬跟来，以为他先走了。没了他在身边，卫羡鹿觉得浑身轻松多了。

　　走了没几步，满手提包的安世之又在面具摊停下来冲二人挥挥手。

　　“今天小爷请客！”

　　说罢，大大方方掏出银子丢过去，老板当即拿出上等材质的新款摆在三人面前。

　　卫羡鸢挑了一款红色的狐狸面具往脸上试了试，安世之连忙在一旁咂舌附和，她转眼就给他挑了副小猪的，他又嫌弃推脱，二人打互相打趣跑开几步，好不有趣。

　　卫羡鹿本站在后侧，没什么兴致地扫了眼摊子，要跟着走的，可无意间被老板腰间别的一副兔子面具引过去目光。

　　卫羡鹿驻足，视线定定落在他腰间。

　　“老板，你这个卖吗？”她指了指。

　　老板见衣服首饰皆是不俗之物，眼神发光，连忙卸下来，嘿嘿一笑：“姑娘好眼光，我这个是自己用上好的木料雕的，瞧着色彩，这神韵，额间上的还用的是真真的上等兔绒，都是一等一的啊！我本是想自己留着的，但看您实在喜欢，便不收你贵了，再收你一两银子就成。”

　　卫羡鹿微微蹙眉，犹豫了片刻：“不能再便宜点了吗？”

　　确实贵了些，但自己又太喜欢。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喜欢一件东西了。卫羡鹿小脸皱成一团，心里一阵纠结，手上已经很诚实的快要摸上自己腰间的荷包了，可又在快要摸到的时候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一锭银子从自己耳畔擦过，稳稳落在面具摊上。

　　“够么？”

　　老板惊喜地看着她身后的人，眼睛笑的迷城一条缝，连忙将兔子面具双手奉上：“够了够了，公子您拿好！”

　　卫羡鹿瞪圆了眼睛，心里一阵委屈，连忙转身向后看是谁扫了自己面子，这一看不要紧，她转身的功夫，身后的人已经上前来拿面具，先入眼的便是那张熟悉的护臂，而后眼前一黑，平静的胸膛衔着热气，将她紧紧包围。

　　宁烬看着钻进自己大氅里的少女脚步蓦然顿住，他快速捞起兔子面具向后小退了一步。

　　卫羡鹿额前的刘海被弄得乱糟糟的，眼角此时也因为心里的委屈红了一片，抬起头从他的衣服里探出头来，在看到是他后，她微张的双唇剧烈的抖了抖。

　　他看着卫羡鹿的双眸随着自己身影的钻入而微微放大，心里一颤，扬起手中的面具，语气颇为轻快道：“兔子面具。”

　　卫羡鹿死死咬住下唇，也不说话，看了眼他得意的拿着自己喜欢的面具暗自炫耀，她心里就一阵憋屈，几番欲言又止，都被心中的惊惧压下去，只是快速瞪了他一眼就甩开步负气走开。

　　宁烬：“？”

　　宁烬整个人摸不到头脑，心里想打趣她的想法也被噎了回去，抬脚也要跟上去，此时老板又将他拉了回来，笑眯眯道：“公子，今儿买一赠一，再给您一副，下回上新您要来哈！”

　　宁烬手里硬塞进一张凶神恶煞的恶鬼面具，他掀起眼皮冷漠扫了眼面具摊老板，阴森森的射过去一道寒光，老板顿时竖起汗毛，试探着问：“要，要不给您换一个？”

　　眼看小姑娘跑远，快要融入人群，宁烬来不及不计较，攥紧了面具追上去。

　　卫羡鹿跑开的时候没意识到自己是与人群反方向跑的，自己被路过的人挤来挤去，身形不稳，想走一步都难，像一叶浮萍在茫茫海上飘荡，不慎踩到裙角，卫羡鹿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去。

　　“当心！”

　　卫羡鹿被人推着向后倒去，蓦然听见身后一声喊叫，似乎是冲着自己的，可声音冷的刺骨，毫无波澜。她来不及向后看，打算咬牙忍住想象中的疼痛，觉得漫长难熬，但下一刻她便被人牢牢固住手臂，稳稳托了起来。

　　卫羡鹿心终还未平和，就被宁烬半强硬着拉到人群极少的一边街道。

　　乌云遮月，冷风骤起。

　　寒风掠过枯枝，一同衔着压抑的气息滚滚而来。

　　卫羡鹿的手臂还被他攥在手里，清晰地痛楚席卷而来，刹那间，上辈子折辱时同样被他禁锢住手臂的记忆仿佛与此刻重叠，一切都是他，两辈子都是他，他的一模一样的恶行依旧在她身上上演，他们二人的纠葛理不清，撕不开。

　　她惶惶无措地随着人流向前走，浑身颤抖，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味盯着脚尖看。

　　宁烬歪头，松开手：“公主很冷？”

　　“不冷。”说罢，她的牙齿下意识打颤，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声，无疑是出卖了她，卫羡鹿心中一阵羞怯。

　　宁烬抿唇，低着头看她只穿了一件棉方领夹袄，夜间风凉，穿这么少不冷才怪。

　　“公主真不冷？”他声音中似乎还隐约带着笑。

　　卫羡鹿微微挺起胸脯，强装面子：“本宫一点也不冷。”

　　说着，她余光瞥见宁烬那双修长的指节正攀上他颚下那两根玄色带子，轻松的翻转两下，大氅从他身上褪下，卫羡鹿慌神，连忙跳出一步，神情防备：“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若不嫌弃，披上臣的。若是像上次冻坏了，臣在陛下面前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你胆子也忒大了，竟敢揣度圣上。”

　　“不敢。”宁烬已经张开手将大氅丢过去了，卫羡鹿侧身想躲，可终究是与他的那宽大厚重的大氅撞了个满怀。

　　不止有他的大氅，卫羡鹿从中摸到一处坚硬，她掀起一角，白色的兔绒欢快的蹦了出来。

　　他将刚刚买来的兔子面具给了自己。

　　卫羡鹿抬眼，宁烬已经向前快走了两步融入到人群中，很快消失在暗色里。卫羡鹿这才发觉周围的店铺不知何时熄了灯，街道陷入黑暗，她微微有夜盲之症，天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能听到街道人群涌动摩挲衣摆的窸窸窣窣声响，一时间慌了神。

　　她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才能安心般。下一刻，她摸到一块带着凸起花纹的坚硬护臂，而后宁烬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

　　“公主，转身。”

　　她下意识照做，身子向左侧转了个角度，微弱的夜色里，面前不远处的上空霎时间爆开一簇簇烟花。

　　卫羡鹿屏气凝神，绚丽的花火在她澄澈的眼中映出，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里，此刻又多了几分闪耀的细碎。

　　她紧紧抿着唇，胸腔之中好似有什么快要蹦出来，她手掌缓慢抚上心口，这才稍稍平复了些。

　　宁烬看了两眼便觉得没什么新奇，自己在边疆看得多了烽火，以及各色烟火信号，他习惯了寂静和孤独，此等带着烟火气的热闹他还有些厌烦，他侧首看了眼卫羡鹿，少女艳丽的面容在烟火下顾盼生辉，鼻尖上的小痣在光亮映射下增了一丝清冷，竟有一瞬，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侯府的日子。

　　那年侯爷寿诞，他在被宁燃反锁的小厨房里，也是这样一个黑夜，蹲在自己身边瘦弱的小姑娘望向外面的灯火，鼻尖上的小黑痣微微颤抖，笑的灿烂。